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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生暮死(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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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九病本意是要耗損晚映身上妖氣,待到卯時,陽氣漸生,再施展手段。誰知這凈空竟沈不住氣,洩露了三人隱匿之處。此時若要降服晚映,便是件難事了。

晚映站起身,一步步向三人走來。姬九病正要起身,卻被凈空按下。凈空緩緩搖了搖頭,竟迎著晚映走了過去。晚映抓住凈空的手臂,急切道:“你方才去了哪裏?我竟找你不到!”

凈空突然口誦佛號,沈聲道:“我四歲便落發做了法澄大師弟子。在佛光寺修行已有十八年,從未去過梅城。我並不是你口中的萬鈞。”

晚映十分驚慌:“你怎麽又說起這樣的話?受了誰的教唆?”她聲音陡然淒厲,咬牙切齒道:“可是站在角落裏那兩人要你這樣說的麽!”她一把推開凈空,竟飛身向姬九病和封隱娘撲來。

姬九病藏在袖中的手指捏著一紙招譴雷部眾神將的符紙正待揮出,卻發覺他二人腳下不知何時生出許多藤蔓。生著荊刺的蔓枝困束住他們雙腳,並漸漸收緊。

姬九病皺了皺眉,此時卻不能再等了。隨著晚映撲至眼前,四下裏突然彌漫起一陣甜香,姬九病頓覺呼吸不暢,眼前竟也變得朦朧起來,而晚映青白手指卻已到了他的面前。正在這危急時刻,斜拉裏一道青光閃過。

晚映仿佛被釘在了原地,她低下頭,看見一把長劍穿胸而過。沒有鮮血流出,森冷的劍氣卻在她體內不停流竄,而後她便感到撕裂肢體般的劇痛。眼前素白衣衫的女子面無表情,一點點將劍拔出。晚映軟到在地。

封隱娘還劍入鞘,伸手去扶姬九病。她聲音一如往常,沒有什麽起伏,先是詢問他是否受傷,而後便要扳過他的臉,查看他無法睜開的雙眼。姬九病偏過頭,更抽出手臂。他閉著眼站在原地,雙手冰冷,突然覺得眼前紅亮起來。應是封隱娘回身點燃了放在桌上的油燈。而後,姬九病便聽見凈空顫聲喚著晚映的名字。

凈空跌跌撞撞撲上前來,跪在晚映身旁。她茫然失措,仿佛不知發生了什麽。目光四下逡巡,直至看到凈空,才平靜下來。

凈空十分笨拙地扶起她的頭,枕在自己的腿上。晚映睜著失焦的眼睛,輕聲道:“不肯帶我下山也好,那裏太過吵鬧,只要你常來看看我……”

凈空長舒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俯身在她耳邊道:“我曾下山至府衙查閱了洛陽城戶簿,確有一人姓沈名萬鈞,從梅城遷入。那沈萬鈞入贅本城布商趙家,生兩子三女,年七十四壽終。你要找的,可是他麽?”凈空苦笑,“即便我不在乎你是是妖是鬼,即便我可以背棄佛門,但我終究,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晚映一動不動,眼中有什麽閃動。她擡起手抓緊脖頸上層層疊疊纏繞的白紗,道:“你便是萬鈞,這是哄不了我的。”

封隱娘重傷的是山茶妖體,只是這晚映再不醒悟,難免要隨著花妖一同毀去元神。聽到這裏,姬九病只得冷硬了心腸道:“你為何在頸上纏上那條白紗?”

晚映聞言身體大震,呼吸也急促起來。姬九病又道:“你只要解下白紗,萬鈞便回會留在你的身邊。”

凈空初時不解其意,卻見晚映緊緊抓著白紗,神情驚恐萬分,心中突然有些了然。他輕輕將手覆在了晚映的手背上。晚映周身都在顫抖,而後竟漸漸平靜下來。她嘴角突然牽起一絲笑意,而後便不可抑止地大笑出聲,直至兩滴淚水從眼角滑下。她慢慢扯下白紗,雪白的頸子上清晰地現出青紫的手印。她終於想起,那一天她躺在冰冷的地上,是誰扼得她不能呼吸,她最後看到的,是誰的臉。

“我尾隨萬鈞入了洛陽城,卻聽到他即將入贅趙家。他一面溫柔地對我笑,一面卻騙了我。我從未這樣恨過一個人,便想,我終不能讓他如願。待他再來,我便帶他來到崖邊,想抱著他一同跳下,卻被他察覺……”

她拼命掙紮,抓傷了他的手臂,他仍扭曲面孔不肯放手。這個男子,將她拖入了一個長久的噩夢,而今才終於醒來。

晚映仔細看著凈空,道:“你真的不是萬鈞——”

凈空點了點頭。

“那你叫什麽?”

凈空正要開口,晚映伸出了手掌:“你寫在這裏便好……”

她神情極疲憊,似乎即刻便要睡去。凈空便執起她的手,在手心中寫下“凈空”兩個字。

晚映雙目漸合,嘆息道:“這樣便不會忘了。”

懷抱中那人身體愈來愈輕,凈空便也合上眼,只覺滿室不散的清香,久久不散。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這樣的劫難,冥冥中應是早已註定。那麽,他剛剛毫不猶豫寫在她手心的名字,可會是另一段緣起的因由?

姬九病與封隱娘下山之時,天色微明。山間潮濕陰冷,四周彌散著薄薄的霧氣。姬九病一言不發走在前面,封隱娘隨手拔下石階旁半長的野草在手中把玩,落在他的後面。

封隱娘終於忍耐不住,道:“這樣悶葫蘆一般,可是在氣惱什麽?”姬九病並不回答,腳步卻也不停。

封隱娘又道:“姬公子向那小和尚保證,說不會傷害晚映。我卻從來沒有這般說過。更何況,那一劍只是送她入輪回,好過做一只糊塗的野鬼。不曾聽到半個謝字也就罷了,為何又要看公子這般臉色!”

姬九病停了下來,轉過身冷冷地看著她。

封隱娘見他如此也惱怒起來:“早知你這般不知好歹,就讓她在你身上戳出幾個窟窿來也好。”

姬九病突然問道:“姑娘為何要救我?”

封隱娘高聲道:“那時緊急,容不得人多想。況且世間之事,又有多少能說出個根由。——你這病鬼雖然惹人厭,總不能看你在眼前喪命。”

姬九病道:“姑娘那時為我推算的一卦,不是喜卦,而是兇卦罷。千方百計跟來,也是為了此事。姑娘是擔心,姬九病如果死於非命,尋不到他人祛除寶鏡戾氣!”

她最初的確是這樣計算的,但此後事情峰回路轉,卻不是人所能料。她行事只憑本心,只覺救他是自然而然的事。誰想竟被他如此逼問。只是她既然這般想過,便不想隱瞞。

“不說話,便是默認了吧。”姬九病笑了笑:“早知事情如此,我卻何苦要多此一問。”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其間似是隱藏著什麽,封隱娘卻難以參透。看他身影隱沒在霧氣裏,心中莫名地焦躁起來。

姬家宅院雖大,人丁卻稀少。

且不說姬九病父母早亡,也無兄弟姐妹,就是姬宅的仆從卻也只是屈指可數的那幾個。姬九病喜靜,覺得只要人手可以應付宅院日常所需就好。

因此這一方宅子,很有些冷清寥落之感。自封隱娘住下後,倒是增添了幾分生氣。她不是精細女子,行事也少有顧忌,卻不是張揚吵嚷之人。她便是這樣從從容容地從園子裏走過,一樣的草木樓閣,卻顯得有些不同。她身上一股子靈動生氣,應是天生如此。

李壽一面用紗網將池塘中漂浮的枯枝敗葉撈出,一面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對蹲在一旁餵池中鯉魚的那人道:“等盧家小姐過了門,名正言順做了夫人,你便不能留在這裏了。”

封隱娘偏頭問道:“她來了,與我有什麽相關?”

李壽瞪大了眼,半響道:“怎麽一點也不通曉人情世故,隱娘你究竟是哪裏長大的?”

封隱娘道:“孤照山。壽叔不是一早就知道麽。”

李壽氣結,便不再理她,口中道:“與你分辨不清。我是為你好才同你說,你還是早作打算。今後要去哪裏,以何為生?原本憑你模樣,不愁尋到婆家,一輩子衣食無憂,可是你性情卻實在太差了些……”

封隱娘將手中的糕餅捏碎全部扔入池中,引得數十尾鯉魚爭相吞食,在水面翻起白色的水花。她嘿嘿笑了幾聲,站起身:“天地這樣廣大,總有我容身之處。”

餘光中瞥見一人遠遠站在對岸的湖石邊。定睛看去,原來是姬九病。從佛光寺回來後,姬九病沒有同她說過一句話,竟像是刻意躲避一般。果然,二人目光甫一相接,姬九病便轉身而去。

封隱娘很是詫異。她不知自己因何得罪了他,惹得他看都不肯看自己一眼。即便是她做錯了,他又怎會惱恨得這樣長久?或許是因為他病得久了,性子難免偏激古怪。

不過好在,這姬九病重信守諾,既然答應了除去寶鏡戾氣,便定然會做到。想到這裏,她便放下心來,只是卻隱隱有些失落。但她卻不是心思細密之人,便也不會細究其中因由,轉念便也忘記了。

姬家的日子與孤照山上全然不同。

孤照山上,景秀如畫。一幹師兄師弟,連同師傅,對她很是縱容。她從未將心思放在修習仙法道術之上,也沒曾奢望有朝一日可以脫去凡骨。只要身在步天門,天天都是神仙般的日子,又何必辛苦求仙。

此次她盜鏡下山,很是吃了一番苦頭。有幾次,甚至起了回去的念頭,但最終還是咬牙忍耐下來,直到到了姬家。這大半個月,竟讓她覺得,世上的竟還有另一種樂趣。

她一有空閑,便會到廚房看孫媽烹制飯食。油煙熏人臉面,肥胖的孫媽總是抱怨她礙手礙腳,但煮肉時會先撈出幾塊與她嘗鮮,熱氣騰騰的糕餅出了蒸籠也是第一個落在她的手中。

姬家那幾個牙尖嘴利的丫頭,時常背地裏議論她,無非是說她衣著怪異,行為粗魯,或者癡心妄想。都是些不知所謂的話,她本不在意,卻板著臉,靜悄悄走到她們身後,等她們轉過頭看見她,立刻四散逃開,活像受驚的鳥雀。

還有李壽。他當著她的面說她來路不明,一身邪氣,十足十的不祥之兆。又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真是無用之人。雖然好像與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次從集上回來,竟帶了些桂花糖給她。李壽一本正經,說他本是給小女兒賣的,多稱了半斤,想著她來自荒僻之地,定然沒有嘗過,便便宜了她。

這樣的日子,倒是新奇,但終究快到盡頭。姬九病原說要她留下,以防步天門找上門來。但看他現今態度,卻是不想她留在這裏罷。這樣也好。

轉眼便到了十月初一,這一日天氣有些陰沈,竟飄了些輕雪。封隱娘半日裏都在幫孫媽腌制鹹肉。她洗凈了手後,回到自己房裏,先是將幾件衣服收拾妥當,打成個小小的包袱,又把房間物品整理得如同她剛到這裏時的樣子。

初更時分,姬九病果至。封隱娘將犀皮囊包裹的古鏡交到他的手中,隨著他來到了兩忘居。這兩忘居是姬九病所住之處,封隱娘從不曾來過。正想著他是不是就要在這裏施術,姬九病卻穿過回廊,將她帶到一處小閣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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