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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生暮死(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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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日無月,看不真切。但閣樓四周竹影輕搖,更有流水的潺潺聲響,應是極清雅的所在。姬九病突然停下來,側過頭道:“你站在這裏就好,不要太過接近。”

封隱娘不及應答,他便手捧古鏡走進了那間閣樓。他身形高瘦,此時走得平穩,背影顯出些決然的意味。封隱娘不知怎的竟覺得那背影很是寂寥,有一瞬甚至想開口喊他停下。但她嘴唇只是動了動,然後抿緊,終未說出一個字來。

四周靜得可怕。只有夜風兀自穿過那幾株修竹,吹動竹葉發出簌簌的聲響。片刻後,開始有迫人的氣息從書齋向外彌散。那氣息忽而強勢,忽而衰弱,像是落在陷阱中的困獸做著殊死的爭鬥。有一刻那戾氣似乎就要掙脫掌控,膨脹得無以覆加,掀起的罡風像鋒利的刀刃割劃著面頰,封隱娘都有些忍不住想向後退去。

她站在這裏尚且如此,書齋內那人的境況可想而知。她雖然靜靜站著,心中卻是各種念想糾結一團,急如火焚。一時想,終不枉自己冒著那樣大的風險盜鏡下山,今日願望便可達成。她做的一切全是為了師父,但師父竟是那般狠心,將豢養的兇猛惡獸全部放出追趕她,難道不怕她死在它們的爪牙之下。一時又想,病鬼身體那樣虛弱,為了鎮壓古鏡不知會折損多少精力,不知會不會有性命之虞。他為人雖然可惡,有時也惹人厭煩,但終究是個好人。

世人將他姬家傳得神乎其神,誰知會不會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病鬼也極像是一個繡花枕頭,空生了一副冰冷樣子,心腸卻柔軟,總有些婦人之仁。就算見識過他鬼眼之能,但降服妖鬼的本事卻要差上一些。古鏡吸附了蚩尤的怨憤暴戾之氣,更在此後收納了難以計數的魑魅魍魎,要將這些幾欲破鏡而出的收束住,談何容易。

稍有差池,病鬼豈不要丟了小命?封隱娘盯著緊閉的門扇,從未如此驚恐。這樣寒冷的天氣,竟然汗濕重衣。

不知過了多久,迫人的氣息收斂了聲息,漸漸平靜下來。門扇吱呀一響,姬九病終於一步步走了出來。封隱娘忍不住快步迎了上去。

姬九病臉上失了血色,低聲道:“姬某不負所托,如今姑娘可以安心了。”鏡子被遞到封隱娘手中,其中曾經飽漲難馴的不安力量似乎已經消失無蹤。封隱娘低下頭,看到鏡中映出她茫然失措的一張臉。

她又擡頭去看姬九病,不想卻被他伸手遮住了眼睛。不知是他的手掌抑或衣袖,透出一股子藥香。她隱約聽見姬九病說道:“說了不要這樣看我——”

她原本就不明白這個人,他一舉一動都透著些古怪,如今卻要猜上啞謎了麽?正疑惑間,姬九病的手從她臉上滑下,整個人倒在了她的身上。他身體沈重,封隱娘後退幾步,才止住了跌倒之勢。古鏡從她手中掉落,滾到了一旁。此時的封隱娘,卻顧不得它了。

她雙手托在他的腋下,想支撐他站起,但姬九病已經失去了意識。封隱娘只好轉過身,讓他倒伏在她背上,而後抓住他的手臂奮力將他背起。

姬九病淺淺的呼吸落在她的脖頸之上,有些癢,更引得耳頸處肌膚一陣陣發熱,封隱娘被壓得透不過氣,心中卻覺得安定起來。

姬九病此次昏厥,竟是數日未醒。

不知是消息怎麽洩露了出去,一時間街頭巷尾傳得沸沸揚揚。有的說姬九病命在旦夕,只是用珍貴藥材吊著一口氣罷了,有的卻說他性命無礙,但雙腿卻廢了,前幾日看他坐在木椅上曬太陽。傳言繪聲繪色,如眼親見,卻不著邊際。不是帶著惡意的揣測,只是他們覺得姬家的人,終會如此。

回春堂的小夥計將包好的藥從長櫃臺上遞了過來,封隱娘伸手來接,他卻不肯松手,伸長了脖子:“姑娘是姬府的人麽,看起來眼生。”

封隱娘冷冷地看著他,他裝模作樣四處張望一番,果然壓低聲音道:“他們說姬公子不中用了,不知——”

封隱娘一把奪過藥包,目光掃過店中的掌櫃夥計和幾個跟她進來假裝買藥,耳朵卻豎起的人,高聲道:“他好得很,過幾日便要成親了,不勞各位掛念。有功夫這樣亂嚼舌根,說人是非,倒不如做好自己的生意!”

她極從容地走出回春堂,待拐出了街口便加快了腳步。天氣已經涼了,道旁的樹木落盡了葉子,她將拎著藥包的手縮到了袖中。

李壽說,姬九病精力大損後便會這般昏睡,這個樣子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只是這次卻太過長久了些。姬九病應是預料到這般結果,寫下了將養調息的藥方,放在了自己房內的桌子上。

姬府一向門前冷落,此時卻有十幾個人聚集在門口。他們褐衣短衫,卻是城中挑夫。府門前的空地上,堆放著大大小小的箱籠。有的箱蓋沒有蓋緊,露出裏面簇新的布料。

李壽匆匆忙忙跑了出來,氣急敗壞道:“搬進去,搬進去,都木頭一樣杵在這裏做什麽!故意給姬家難看?還怕別人都不知道麽!”

封隱娘走到他身旁問道:“壽叔,哪裏來的這些人,是要做什麽?”

李壽沒有好氣地說:“做什麽?盧家退婚了!聘禮都送回了!”又惡狠狠對那些人呼喝:“快一些!小心別撞上影壁!”

封隱娘將藥交給孫媽,自己來到兩忘居。

她熟門熟路來到姬九病房內,先是自己倒了杯茶吃了,而後便走到姬九病床前。她每日總要來到這裏看一看,否則竟有些心神難安。姬家人與她相處久了,知她從不知什麽羞怯矜持,便將一些男女大防之類拿來說教,而封隱娘只是裝作聽不懂。他們毫無辦法,也就聽之任之,讓她在兩忘居自在出入。

封隱娘心中很有些沈重,這姬九病卻被她害得不淺。本來就是病怏怏的樣子,這下好像丟了半條命去。今日,未過門的老婆也跑了。這樣想著,只覺得他樣子愈加可憐。

她目光落在姬九病臉上,心道:病鬼閉著眼,不裝腔作勢,卻要順眼多了。雖然樣貌不及她師傅半分,也比不過三師兄,倒也耐看。盧家老兒不顧與姬家的交情,也不惜讓女兒背著悔婚之名,這樣決然地退了親,只是怕姬九病命不長久吧。早知道,她在下山時便順手拿些師傅煉制的延年益壽的丹藥,如今便可以送給姬九病。既解了他燃眉之急,也報答了他的恩情。

正如此想著,姬九病竟緩緩睜開了眼。

封隱娘吃了一驚,手腕一抖,將手中的茶杯連同半碗茶水都扣在了他的身上。她慌忙撿起茶杯,口中問道:“你好了?”

姬九病看清了是她,便要坐起身:“今日初幾?”

封隱娘在他背後放上軟墊,初八這兩個字在舌尖上滾了幾滾,終被她咽了下去。如果沒有橫生枝節,初十本是盧夕華過門的日子。

她自然而然坐在床邊,姬九病皺著眉,卻也沒有阻止。她含糊道:初幾又有什麽關系。日子過了便過了,凡事不能太過計較。”

她見姬九病張口欲言,又道:“就像你掏心挖肺地待一個人,卻難得換回同樣的鐘情。世上人,多是負心之輩。”

姬九病道:“姑娘在說什麽?”

封隱娘苦口婆心:“我是說,若是我遇到這樣的事,一定看開些。不遠千裏尋了去,苦苦糾纏,也換不來那人回頭。人心易變,一旦變了,萬難回轉。”

姬九病疑惑道:“這些都是從哪裏聽來的?”

確是她從西市的茶樓裏聽來的。

平陽來的白發伎人講的一段傳奇。

被他一言說中,封隱娘有些不悅:“只有你姬公子博聞強記,我便不能知道些世情麽?”

姬九病疲憊的很:“只是問姑娘今日初幾,有些急事耽擱不得。”

封隱娘失了耐心:“姬公子還是放棄的好。”

姬九病緊緊地盯著她,道:“姑娘要我放棄什麽?”

封隱娘道:“盧家擔心你一命嗚呼,女兒嫁過來只做了現成的寡婦,已經退了親。”

姬九病的眼睛可疑地亮了亮,一時沒有言語。

封隱娘當他傷心得狠了,開解道:“他們以為你只剩半口氣,全不知你好了。你若舍不下盧家小姐,便請人將實情說了,或有轉圜。要是你覺得失了顏面,我便帶你去長香閣,擺上一桌酒席,叫來姿容最好的九青作陪,傳揚出去,叫盧家後悔不及,也就出了口惡氣。”

長香閣是西市的妓館。姬九病嘆息道:“你竟去了那裏。”

封隱娘方知說漏了嘴,分辨道:“原不知……那裏是做什麽的。”

“他們如何會讓你進去?”

“被攔下後,我回來穿了你一身衣衫。”

姬九病眼前又現出她假扮的那個唇紅齒白的少年,一時頭痛無比。無力道:“哪裏來的銀錢?”

封隱娘幹幹笑了幾聲:“從壽叔那裏支取的。他起先無論如何都不肯,後來我便說後園的枯枝落葉、冬日裏落的積雪,都由我來清掃。”反正她不久就要離開這裏,只是些空頭的允諾。再答應他多少件,也是不能作數的。

姬九病長久沒有言語,她心中便忐忑起來。終於,他拖長了聲音道:“姑娘欠下姬家這樣多,可想過如何償還?”

封隱娘不禁一楞。他答應除去古鏡戾氣時,這樣問過她。還要她留下做些雜事。經過佛光寺一事,他態度那樣冷淡,原本以為惹惱了他,馬上就要被趕出門去,難道他又改變了主意不成?她的心不由一沈,答應壽叔的事,豈不是一件件都要去做了?

姬九病道:“姑娘留在這裏罷。”

封隱娘悶聲道:“這話你曾說過。”

姬九病道:“上次未曾說完。留在這裏——”他突然伸手握住了封隱娘的手,感覺到她身體一震,似乎想要掙脫,更加重了幾分力氣。

“同我一起。”

良久,他心滿意足松開手,覆又躺了下去。事情沒有塵埃落定,下一步如何做才好,他還沒有打算。現今,卻要養好精神。

姬九病躺了一會兒,忍耐不住微微睜開了眼目。

封隱娘仍是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但她似是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面頰一點點變得緋紅。

他希望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目光,心無旁騖,一心一意。曾經她的眼中,滿滿的全是他人。這樣的想法,折磨了他許多個日夜。

姬九病一直在心中暗暗與孤照山和夏無且較量,而今這種不肯伏低的驕傲,卻被他拋到了一邊。即便她不是心甘情願,姬九病也決心要將她留在身邊。

看她不知所措的樣子,姬九病有些不想移開目光。更有些壞心地想:見了她後,他心中那樣的苦惱糾結,今日,終於輪到她去體味了。卻不知,自己的心意,她會明白幾分?

此後的數年,封隱娘不曾提起過步天門,但對那面古鏡卻很是愛惜。姬九病也不曾問過她,自己同兩個孩子與孤照山夏無且究竟孰輕孰重。

雖然不提,他心中卻一直想知道封隱娘的答案。

這許多年竟如同一場夢。合上雙眼之前,封隱娘還是那樣苦惱萬分地站在他身前,醒來後,她卻無聲無息地躺在眼前,換做自己無可奈何地坐在她身邊。

他終於領悟,封隱娘的答案是什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竟可以這樣長久相伴。此前如何,此後又會怎樣,他已全不在乎了。

姬九病道:“這幾年身體差了許多,不能長久耽在這裏了。”

他看著封隱娘,雖然她骨瘦支離,卻仍是盛年之姿,發黑如檀。時間未在她身上停留,而自己卻已是鬢發霜染。

“我知道你膽子大,沒有什麽懼怕的,但卻最耐不得寂寞。過幾日,我便來看你。”

姬九病走出石洞,按照原路折返。回程時,耳邊盡是松濤之聲,綿綿不絕。

作者有話要說:斷斷續續寫到最後,神智昏亂了啊。拖了這麽久,對不起各位。還有這還是第一次節日更文,大家聖誕快樂啊(作者果然好土氣-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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