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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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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羽剛剛轉過街角,便僵在那裏。

秦早正頗為自得的站在趙王府門前,任那幾個慌張失措的粗使仆婦扔下手中掃帚,跑進府門去通報。他負手靜立,姿態閑雅,若是忽略那有些輕佻的眉目,倒真有幾分謫仙氣韻。

秦早似乎感應到姬羽目光,眼睛斜斜的飄過來,卻在看到他手中提著的藥包之時嘿然一笑。

姬羽未曾料想,他竟會這樣肆無忌憚的再次尋上門來。

三日前,秦早以梅花為賭勝了趙王申屠競一局後,申屠競即刻命人毀去了近千株生長了幾十年的梅樹,無論他有何情由,其心胸偏狹,可見一斑。而今,秦早再次前來,不知又會掀攪起什麽樣的事端。

明明是秦早懷著心計將他推入趙王府,此時又這樣顧盼勾連,難道還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兩個相識麽?姬羽嘆了口氣,也不去看他,放慢了腳步向門口走去。

擦身而過時,他餘光中卻瞥見一件眼熟的白色物事。姬羽不禁駐足凝視,——掛在秦早腰帶上的,正是韓連宵突然不見了的那一雙玉玨。他正怔忪間,申屠競已經緩緩踱出門來,含義不明的目光也恰恰落在玉玨之上。

申屠競緊皺的眉端,就這樣突然舒展開來:“公子上次不辭而別,本王以為再無機會相見,心中不禁悵然。剛剛得到稟告,說在公子現身府前,驚喜之下即刻出門相迎。唯恐來得遲了,再度失了公子蹤跡。”

秦早不理會他話中深意,嘻嘻笑道:“那日秦某事急,不及向王爺辭別,如今特來謝罪。再者,王爺命人挖出梅根,節省我老大力氣,此事必須當面致謝,才對得住王爺一番殷勤之意。”

申屠競臉色微變,以為他定是蓄意譏諷,卻也不好發作。誰知秦早又摸著胸口絮絮道:“這玉清寒骨丸,煉制起來最是麻煩,單是尋齊各種用料,就耗了我九年功夫。又只能用經年的老梅根燃爐。要不是煉成的丹丸可以化解多種奇毒,誰又肯耗費這許多心思……”

秦早瞄見申屠競目光一亮,又作出一副恍然的樣子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啰唆了許多,倒差點忘了正事。”

申屠競道:“秦公子不如進府小坐,你我二人細細敘談。”

秦早暗笑了一聲,心道:幾日前才害你丟了臉面,又怎能不知死活自己貿貿然深入虎穴?他心中算盤打得響亮,面上卻一本正經:“不敢太過叨擾,只是點小事,耽擱王爺片刻已是惶恐了。”

二人說話間,四周漸漸圍上來許多人,卻都不敢靠的太近,只是遠遠地站著。眾人的好奇之心到底是壓過了對於趙王的懼怕。裏層的嘈雜議論著,外層來得晚的便踮起腳來,伸長了脖頸,竭力看清街談巷議中那個可以呼風喚雨、竟敢在趙王頭上動土的江湖奇士。等到看清那人並未生得什麽怪異的相貌,也不曾亮出一兩手驅水禦火的本領,卻只是個生得頗為紮眼的年輕公子,便大失了所望。

秦早見時機已熟,就提高聲音問道:“王爺府中可藏有一株焦玉珊瑚?”

申屠競微微揚眉,這個姓秦的若是不提,他都忘了自己還有這樣一件物事。那株焦玉珊瑚本是北海諸郡歸順時進獻的。太子申屠拔被廢後,先王以之嘉賞連奪北狄兩城的申屠競。此舉引來朝堂上下猜測紛紛,時人大多以為先王意屬申屠競,將以璽綬相傳。後來,申屠競失勢,被流至古平。他看那北海異寶,便再難感到絲毫的聖寵榮耀,只覺那珊瑚上星星點點的螢光全是世人的譏諷訕笑了。為求心平眼凈,索性命人封存了。府中上下,暗暗揣度出他的心思,從此便沒有人再敢輕易提起。

秦早大聲豪氣地當眾詢問,有人見他這般沒心沒肝,便為他捏了一把冷汗,更多人卻是眼睛發亮,唯恐天下不亂的覷看著趙王的臉色。出乎他們意料的是,申屠競並未勃然大怒,反而認真答道:“確有此物。”

聞言,秦早嘴邊醞釀著的笑意就舒展蔓延開來,眉間眼角俱是喜色:“有人贈我一株焦玉珊瑚,說是世上無有可以與之相匹者。我疑心他自家吹噓,卻無處求證。恰聞王爺府中也藏有一株,說是百年難見的奇珍,舒展高拔、華美異常。實不相瞞,秦某今日前來,就是鬥膽請求一見。若是在下手中珊瑚不及府中珍藏,也好戳破那人的牛皮。”

申屠競緩緩道:“禦賜之物怎能輕易示人。”

秦早皺起雙眉,半響道:“若是有幸得見,而王爺所藏的焦玉珊瑚又勝過在下手中這株,那兩株珊瑚便一並歸為王爺所有。不是天下無雙,又要它何用……只是——”

申屠競不動聲色:“只是怎樣?”

秦早又現出一臉輕浮神氣:“要是秦某的珊瑚僥幸高出毫厘,那就請王爺割愛,讓這兩株焦玉珊瑚在秦某手上湊做一雙。”

眾人的目光恨不能在申屠競臉上燒出個洞來,原來只有三分的興致,被秦早膽大包天的言語生生撩撥到了十分,眼睛都舍不得一眨,唯恐錯過趙王臉色大變的時刻。

秦早腳邊有一件用灰色布袋罩著的東西,想是他口中所言獲贈的焦玉珊瑚了。申屠競一瞥之下,估算出那珊瑚充其量三尺七寸而已。而他府中的那株,卻高近五尺。

申屠競悠然道:“‘不是天下無雙,又要它何用……’,只為這份氣魄,本王願與公子再賭一局。只是本王並不需要公子手中珊瑚,若是取勝,只求公子一件隨身之物。”

秦早十分痛快地應承:“在□上哪有什麽值錢的玩意兒,王爺既然不怕吃虧,在下——定然奉陪。”

趙王府的下人擡出了一張面上用玉片嵌成蓮間魚戲的花梨木桌。秦早便將腳邊的東西置於其上,隨手掀掉了上面的遮蓋。焦玉珊瑚正如其名,雖是遍體焦黑,但黑晶似的枝杈上卻浮動著點點璀璨的微光,整株珊瑚恰似凝成樹狀的星河。此物一現,眾人便不自覺地推擠著向前湧來。

秦早帶著十二分的得意,側身對著身後之人指點道:“這種珊瑚,最宜夜間觀賞,此時看來,難免被殘陽奪去幾分光華……”

申屠競的貼身侍衛永嘉引著兩個下仆小心翼翼地將一株同種的珊瑚置於秦早的那株旁邊。秦早許多未盡之言便盡數鯁在了喉中。趙王府的焦玉不僅枝椏繁茂,更是高出秦早的一尺有餘,兩相比較,高下立現。頃刻間,勝負已分。

申屠競身上的驕矜之氣與生俱來,本是勝敗難改,但別人看來卻只是覺得他此刻志得意滿。他並不開口,倒是永嘉極有分寸道:“秦公子不如上前看個仔細。”

秦早活似一只鬥敗的公雞,拖著腳走上前,伸出手在兩株珊瑚間比了一比,茫然道:“怎會差了這麽多?”

申屠競踏前一步,不及言語,秦早卻突然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糊塗糊塗!那人贈我珊瑚之時說得明白,這寶貝缺水則萎。原來它不僅生得靦腆,脾氣卻也不小!”

申屠競冷眼看著秦早從懷中摸出小巧的青瓷瓶,拔下塞子灑了一些什麽在珊瑚根上。他只知珊瑚是死物,又怎能遇水生長?但經過前些日子的梅花賭局,申屠競心中明了,眼前青年的言行已不能用常理衡量。即便知他手段非常,秦早提出再賭一場之時,他卻沒有絲毫猶豫。

不知是誰先叫了一聲,引得驚嘆聲此起彼伏,那株珊瑚就在睽睽眾目之下緩緩舒展挺拔起來。秦早口中不住念著再高些再高些,珊瑚像在回應他的呼喚,顫顫地越拔越高,眨眼功夫已是超出申屠競的焦玉一寸有餘。秦早直起身,似笑非笑:“也請王爺看個真切。”

申屠競並不言語,只是揮手屏退了那一隊正形成合圍之勢的王府兵士。兵甲相碰的寥落冰冷的聲響這才將觀者從那一場奇異夢境中驚醒,瞬間冷汗涔涔。

秦早仿佛並未意識到剛剛的兇險,拱手笑道:“多謝王爺成全。”

他伸手展開那個灰色布袋,將兩株珊瑚一同套起,紮緊袋口提將起來。奇的是,只這一下,那個鼓脹的口袋便空癟下去,兩株珊瑚如同憑空消失了一般。他又仔細地將布袋折好放入懷中,隨即揚長而去。

眾人看了一場好戲,此時發覺申屠競目光不善,便作鳥獸散。申屠競走到姬羽面前道:“先生請隨我來。”

姬羽只得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入了書房。他正疑惑申屠競是否看出了什麽端倪,手中就一沈。卻是申屠競放了一只檀木長盒在他手中。

掀開盒蓋,一枚長約二尺九寸的羽箭靜臥其中,看不出材質的一寸五分的三棱箭鏃雖然小巧,卻透出砭人肌膚的寒氣來。姬羽不明所以擡起頭,申屠競似乎漫不經心道:“此箭名叫忘歸。一旦離弦,必中矢的,逐血忘歸。先生找些朱砂,磨細了塗於其上。”

申屠競讀書的閣樓遠對韓連宵所居的院落,他望向窗外,正見久兒急匆匆踏出月門,便轉過身來:“朱砂可避邪祟,無論何種妖物,中了此箭定難脫逃。那人疑心我不會放他全身而退,就使出障眼法。將兩株珊瑚留存在府前某處,想趁人不備再來取走。因此,我們大可深夜靜待秦公子前來。”

春夜空氣裏飽含的早開花木的清香讓人熏然欲醉,四下裏彌漫著濕軟的霧氣。剛入子時,正對著趙王府大門的空寂小巷中便響起了極輕的足音。姬羽藏身於石獅之後,一時屏住了呼吸。長街寂寥,看不見半個人影,但足音卻已經轉出了小巷,雖然有些斷續,卻正一點點的接近這裏。他身側的申屠競慢慢拉開長弓,閉上雙目,仿佛正欣賞著絕妙雅奏,手中的箭矢卻不斷隨著足音緩緩移動。他手指一動,姬羽耳邊便響起箭矢破空而去的決絕聲響。

隨即,一聲淒厲的哀號騰空而起。

申屠競閃身而出,擊掌三聲,府門內就湧出了許多大漢,手中高舉著剛剛點燃的火把。姬羽站在眾人身後,只看見上前查看的申屠競背影瞬間僵硬。他有些慌張地排眾上前,地上卻看不見本應中箭伏誅的秦早,只有一團虬結的老梅枯根。忘歸箭已經深深沒入梅根,只餘半截箭桿在外。

姬羽輕舒了一口氣,漸漸松開緊握的汗濕雙手,竭力隱去唇角的那抹笑意。

申屠競卻突然大笑出聲:“好手段!本王今日眼界大開,失了一株焦玉珊瑚,又有何顧惜!”

永嘉正欲俯身拔出忘歸,卻被申屠競阻止,手中的火把也被申屠競接過。申屠競手指一松,浸了油的的松木落在幹燥的梅根之上。火光黯淡片刻,就騰躍高漲起來,漸漸吞噬了那枝斜插的名箭忘歸。

申屠競毫不留戀地轉身,卻有一團黑影突然撲到他身前。

定睛看去,卻是一個臉色灰敗的婆子,正哆哆嗦嗦擡起臉:“錦心姑娘不知誤食了什麽,現在怕是不好了——大小取舍,還請王爺回去拿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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