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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郎(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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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沈璧輕輕放下手中的書卷,皺起眉頭。

他站起身走出門外,果然,石階上放著幾條五寸多長的四鰓鱸魚。他縱身飛掠而出,奔入屋前的那一片竹林。許多只白羽紅嘴的相思鳥受驚飛起,一個穿水藍色衫子的人脫兔般從隱匿之地騰躍而出,轉身向竹林深處逃去。

江沈璧好整以暇、不急不緩地跟在後面,與那個人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那人左右奔突,卻始終無法將他甩掉,腳步上已經現出疲態。江沈璧看水藍衫子氣喘得厲害,不由心軟,伸出手抓住了那人的肩膀。那人僵立在原地,他手上微微用力,被捉住的人卻執拗的不肯回過頭來,江沈璧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松了手,緩步走到那人身前道:“我不是讓你回浮蘆江了麽!”

江四用細白牙齒狠狠咬著自己的嘴唇,眼睛只看在地上。江沈璧道:“年紀漸長,脾氣倒是越來越壞。竟不服管教了!”江四挑起眼睛瞪著他,眼淚在眼眶中滴溜溜打轉卻不落下。

江沈璧再也板不住臉:“既然有膽子留下來,剛剛又跑那麽快做什麽?林地裏盡是砍斷的竹茬,慌裏慌張的又不看腳下。”

這只是根本算不上溫柔的一句話,但江四卻覺得所有的委屈都煙消雲散,這兩日來的傷心都隨著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她也就不去想,他若不追,自己何必拼命逃竄。

開膛洗凈的鱸魚只上籠蒸了一會兒,便飄出讓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江沈璧在灑滿姜絲、蔥絲、冬菇絲的魚身上滴上幾滴麻油,看著眼睛動也不動盯在鱸魚身上的江四,心中暗自好笑,放柔聲音道:“吃吧!”

江四脫掉了那身少年的裝束,不知在哪裏買來的水藍衫子略大,套在少女細瘦的身架上有些松垮。一頭烏亮的頭發隨意在腦後挽了個看不出名堂的發髻,經過剛剛的奔跑已經歪斜到一邊,散出幾縷亂發。即便如此,鮮潤的面色與靈動雙眼似乎早已勾勒出不久之後的動人姿容。她在他不曾留意時脫去了團團稚氣,江沈璧有時不禁疑惑,這個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少女,難道真是他看著長大的小四麽?

江四吃得頭也不擡,卻突然間察覺到江沈璧還未動一箸,便夾了一塊雪白的魚肉放到他的碗中。“上一次我聽三哥說,最近喜食鱸魚。”

“那只是——”玩笑罷了。

喜食鱸魚的其實另有其人,他只是隨口提起,說自己也喜歡。

江沈璧只是笑道:“原來你還記得。”

“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這句話說得緩慢,也就仿佛包裹著某種沈重的東西。不待他仔細思量,江四已換上了一臉粲然笑意:“我想你或可看在鱸魚面上,不會再忍心趕我回去!”

夕陽西沈,胭紅餘光從窗口斜射進來,盡數灑在吃飽後臥在西側竹榻之上小憩的江四身上。江沈璧聽著她的綿長呼吸,今日倒不像往日那般急切地想要出去。

東西已經備好,放在徑長一尺的加蓋木桶中。他答應那人的事,無論如何終是做到了。只是他也清楚,他想要的卻可能永遠也得不到。空明說要他好自為之,否則禍事將至。老和尚怎會不知,江三郎生性執著,怎會因為危險或懼怕而放手退縮。

只是他原本以為,自己是即便破損毀壞也要將心愛之物緊握在手的那種人,實際上,他比自己想象中心軟得多。

江四如今睡得安穩,臉上的紅潤色澤卻不是殘陽所染,身體雖然纖瘦,但終究會日漸一日豐盈起來,出落成他料想不到的樣子。

而那時的他卻根本不知她是否能夠活下去。

還是個少年的江沈璧循著哭聲從江邊蘆葦蕩中抱出了身體綿軟的嬰兒,她有氣無力的哭聲讓他煩亂又惶恐。蘆花飛雪般掠過他的眼前,他只能全力的奔跑,直至將她交到大姐手中。

“叫小四。”

姐姐們的反對譏笑,他不屑一顧。

“為什麽不能叫這名字,你們還不是呼我三郎。”

“我撿來的孩子,自然用我取的名字。”

身子骨很軟弱的孩子,脾氣倔強。不喜讀書,不擅女紅,姐姐們氣惱:“這般寵慣,日後不知會變成什麽樣子!”

他拉遠身體看著江四,這個樣子又有什麽不好?

日已盡沈,江沈璧借著僅存的天光取出薄被蓋在江四身上。他沒有燃點油燈,還是讓她睡著好。

他剛剛掖好被角,直身站起,江四突然睜開了雙眼,眼中冷若寒星:“三哥要去哪裏?”

江沈璧道:“你既不想回家去,在此住上幾日也無妨,總比四處亂跑,我找不到你的行蹤要好。”說罷就要轉身出門,卻被江四拽住了衣袖。

她指著他放置在門邊的木桶道:“你鋌而走險就是為了那個?”

“為了趙家那個人?”江四聲音虛弱,這一句好似耗費了她所有力氣。她心中早已清楚,卻要在此刻明明白白問出來。

江沈璧坦然點頭。

趙延勳在亭中安置光燭,擺了一桌酒菜。

推杯換盞間,趙延勳的眼神漸漸迷離。他不像自己認識的那個人,姬羽心中納罕,那人性子本該水平天闊,一派清朗,卻不應是這般千愁萬緒的模樣。不像故知,倒似個全然陌生之人。這般飲起酒來,就沒有了許多趣味,只好撿些洛陽軼聞舊事,或是一路行來的見聞來說。

姬羽時不時的便將目光投向亭前的那一棵早開的垂枝紅碧桃。要是沒了它,坐在這裏恐怕會更加的孤寂局促。那幾枝桃花凝住了北地飄忽不定的□,夜風偶爾拂過,掠下的幾片花瓣,旋轉著劃開濃稠的夜色,然後又決然的溶入黑暗。

趙延勳道:“兩年前家母亡故,我離了洛陽回家奔喪。而後父親又身染惡疾,臥病在床,我裏裏外外奔忙,多虧有妹妹韶娘協力,才將這個家支撐下來……”

這句話說得突然,姬羽一時難解其意。

趙延勳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垂枝碧桃:“那株桃樹還是韶娘三年前手植。她適時澆水,花後修枝……只是如今卻無人照理了。”

姬羽站起身走向亭邊,桃樹的樹冠的確生長得失了形狀。幸好生在水池邊,不乏水汽滋養,才能盛開如故。

他垂目,看到亭下石砌的水池中有黑影劃過,想來應是養在其中的幾條錦鯉。但是,池中魚兒卻在一瞬間快速游動起來,激得池水劈啪作響,並有水花濺出。姬羽一驚,心中正自疑惑,卻又聽見了那種奇異笑聲。

笑聲這般真切,他也並不在夢中。

在那尖刻的笑聲中,桃花也顫顫地片片落了下來。詭譎的氣氛讓姬羽有些毛骨悚然。循聲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兩層的別致小閣。

姬羽回頭看向趙延勳,卻見他充耳不聞地舉杯,在嘴唇接觸杯壁的那一刻猛的將酒灌入喉中。桌上的燈火躍動的光焰,使他的面容在忽明忽暗中轉換。他被魘住一般將目光定定地投在姬羽臉上。

“二公子,你這次出來,身上可有一枚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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