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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不堪為人子,不堪為人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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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門裏的氣氛瞬間凝滯,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喘,周遭靜謐得連頭發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被聽見。

面對慕秋來勢洶洶的質問,端王面無表情擡手鼓掌:“你二人的故事編得真不錯,本王聽著,比酒樓說書人說的都要吸引人。”

出賣軍事機密給敵國,這樣的罪名,他不可能認,也擔不起。

慕秋唇角微微一彎,臉上浮現出淡淡笑意,這抹笑意讓凝滯的空氣再次恢覆流動:“端王殿下覺得臣女和衛少卿說的話,有哪裏不對勁嗎?”

端王冷笑,仿佛不屑於回答。

可事實上,他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牙關也在無意識顫抖。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衛如流和慕秋說的這番話,距離真相到底有多近。

或者應該說,他們方才所說的,與真相一字不差。

他們怎麽會知道得這麽詳細!?

莫非……他們手裏真的掌握了什麽能定他罪的證據?

不,不可能,那件事情他做得那麽小心,怎麽可能會遺留下證據。

可令端王震驚的是,慕秋居然真的又掏出了一沓證物。

——這些全部都是慕秋從平王那裏得到的。

平王一直視端王為敵人,這幾年間,他從未停止過搜集端王的罪證,皇天不負有心人,花費那麽多時間和精力,總會有些收獲。

當年的事情,端王確實清掃得很幹凈,但只要做過,總會留下蛛絲馬跡。

“這裏面,裝著三樣東西。”

“第一樣,是當年禦書房侍衛的證詞。他可以證明,當年能夠不經通報就自由進出禦書房的,除了太子,就只有端王殿下。”

“建元三十七年十月十二日,山海關大戰爆發前半個月,端王殿下為何孤身一人進入禦書房?又為何行跡鬼祟從禦書房裏出來?”

端王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握成了拳。

不等端王思索出辯解的話語,慕秋繼續說道:“第二樣,是建元三十七年七月到十月的帝王起居註。”

起居註,主要是史官記錄帝王的言行錄。

那期間,建元帝一直纏綿病榻,關於他本人的言行沒什麽好記錄的,但裏面清晰記錄了皇子、皇孫、後妃來他榻前侍疾的次數。

“那期間,太子衛煜忙於國事,不能時時在榻前盡孝道,便派了皇長孫代為侍疾,他本人則是每三日尋太醫過問一次陛下的身體。可端王殿下您,在那四個月裏,只來探望過陛下兩次。”

“第三樣,是幾份彈劾折子。禦史彈劾端王殿下在大庭廣眾之下,屢次對太子出言不遜。”

“敢問端王殿下,那時候在忙些什麽,以至於忘了為人子、為人弟應有的孝悌!?”

說著逼問的話,慕秋的神情卻很平靜。

她走上前,將這三樣東西恭敬放在刑部尚書的案前,向刑部尚書行一禮退下。

冷汗從端王額角滑落,他渾身都在發軟,下意識看向江時,露出求助之色。

這種時候,誰都能看出端王已是窮途末路,與端王素來不合的肅王立馬跳出來落井下石:“本王記得,皇後娘娘從前最疼愛三皇兄,但這麽多年來,三皇兄可從未去過養心殿向皇後娘娘請安啊。”

簡言之露出思索之色:“古有鄭莊公與共叔段兄弟鬩墻,乃至鄭莊公立下誓言,與母親武姜不及黃泉,永不相見。而今十年間,端王殿下也從未去養心殿探望過皇後娘娘。端王殿下,是昔日之鄭莊公,還是昔日之共叔段?”

平王用茶蓋撥弄茶水,輕聲道:“鄭莊公雄才偉略,乃春秋時期第一霸主。”

他沒有清晰表明自己的態度,但任誰都能聽出來他話中的譏諷:端王這般人物,自然是不配與鄭莊公相提並論。

衛如流的言辭更為尖銳:“共叔段不堪為人子,更不堪為人弟。”

被眾人這般指桑罵槐,端王氣得臉色漲紅。

他想要站出來,大吼一聲“放肆”,可事實上,當他意圖起身時,身體卻猛地往後一栽,背脊緊緊貼著太師椅背,整個人茫然無措,思緒瞬間飄回到十年前。

戾太子衛煜,是建元帝的嫡子,也是建元帝的長子,既占了嫡又占了長,被冊立為儲君是一件很順理成章的事情。

身為儲君,肩負著萬民的期許,戾太子要學的東西非常多,除了每個月必要的請安外,戾太子幾乎沒時間去陪皇後聊天說話。

與戾太子不同的是他。

他在一眾兄弟中排行老三,又是嫡次子,不需要承擔萬民的期許,在禦書房的課業只要過得去,夫子們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所以他有更多時間陪伴皇後,也有更多精力玩鬧,惹皇後操心。

一邊是端方守禮,一個月只能見兩三次的長子,一邊是活潑胡鬧,讓自己操心又逗自己笑的小兒子,皇後會更寵愛幼子不足為奇。

這份偏愛,漸漸滋長了他的野心。

明明同父同母,明明資質不比嫡親兄長差,只是因為比嫡親兄長晚生了三四年,就與皇位無緣,日後只能做個富貴閑散王爺,他說不清那股嫉妒和不甘的情緒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滋生的,只是等他意識到這些情緒之時,它們早已經長成了參天巨樹,再也無法拔除。

可惜,他有野心,但戾太子當了那麽多年的儲君,聚在戾太子身後的勢力不容小覷。

頭一個便是太子妃所在的張家,隨後則是容家和慕家。

這三個家族分別隸屬於勳貴、武將和文臣集團。

而這三個集團,恰好是朝中的三方勢力。

這三個家族在各自的集團中,說話很有份量,可以說,只要這三個家族始終支持著戾太子,戾太子的儲君之位無比穩固。

就在這時候,他遇到了一個人。

他的表兄,江時。

戾太子得到了三大家族的投誠,這對戾太子和三大家族來說,是互利共惠,對其他家族來說,卻未必是好事。

江家是戾太子的母族,但戾太子並不親近江家,反而更加親近同為文臣世家的慕家。

說句大逆不道的,等日後戾太子登基,慕家肯定比江家要受重用。

而江時,出身江家,是江家族長的嫡長子,肩負著振興江家的責任。

是的,雖說江家出了一位皇後,但事實上,江家的地位已經大不如前。

畢竟在江時之前,江家已經連續二十年沒出過一位身居高位的官員。而江家是文臣世家,立足於世,靠的是族中人才輩出。

江時看出了他的野心,也看見了他的困境,更察覺到背後的機遇。

戾太子身邊沒有江家的位置,但他身邊有。

反正無論是戾太子還是他,身上流著的一半血都是江家的,與其湊到戾太子身邊“錦上添花”,倒不如去端王那裏“雪中送炭”。

這世間,還有什麽功勞能比得過從龍之功。

本來關系一般的表兄弟,在江時的刻意接近下,兩人的關系突飛猛進。

江時還把江安安排到他身邊,讓江安任他的幕僚。

江安是江家小輩中最出色的一個,這個安排,更加強了江家和他的聯系。

他們有共同的利益,有共同的敵人。

要想廢掉戾太子的儲君之位,就勢必要解決掉這三個家族。

一場由江時主導的秋闈舞弊案,導致張家滅族,慕家元氣大傷。

而山海關大戰的慘敗,則是由他主導。

當時建元帝感染風寒,重病昏迷,國事全部都由戾太子代為處理。

北涼舉兵入侵邊境,容國公率虎賁軍千裏奔襲,力挽狂瀾,建功赫赫。

後來,兩國於山海關展開殊死一戰。

開戰前,容國公親自寫了封戰報,請求戾太子再調兵馬糧草到平城。

戰報後面,容國公還向戾太子匯報了山海關的軍事布防。

戾太子沒有對他設防,允許他這個親弟弟自由出入禦書房。

君不密則失臣,端王覺得,那就是天意吧。

天意要亡容家,要亡戾太子。

他悄悄潛入禦書房,偷看了那封戰報,並將所有的軍事布防都背了下來。

離開禦書房後,他將軍事布防默寫下來,並找上了江時,讓江時把江安安排進虎賁軍裏。

充任運糧官的江安帶著軍事布防,運著糧草,抵達了平城,悄悄見到了北涼主將,獻上了這關系著六萬將士生死的書信。

之後,山海關慘敗,容家滿門英烈背上汙名,六萬精銳馬革裹屍,大燕再無驍勇善戰的虎賁軍。

張家不在了,容家不在了,慕家自顧不暇,最後,他和江時乘勝追擊,借著《桃花淵》這本話本,占據輿論優勢,生生將戾太子逼到懸崖邊,使得戾太子走投無路,站在祭壇之上、當著群臣的面自盡,以此保全妻兒。

事後,江家一躍成為大燕第一世家,江時也步步高升,才四十歲就成為了吏部尚書。

而他,雖說沒有直接被冊封為儲君,但向他投靠的勢力,比當初向戾太子投靠的勢力還大。

無論是從身份還是從勢力來說,他都是最有可能被冊封為儲君的王爺。

就這樣,他和江時踩著無數人的血淚,用無數家庭的悲劇,以累累血債成就了他們這十年的無限風光。

端王心頭蔓上一絲絲後悔情緒。

他從來沒後悔過自己做的這些事情,他真正後悔的,是小瞧了衛如流。

被一條狗記恨了十年,都很危險。

更何況盯著他的不是一條狗,是這位從記事起就開始展露天資的大侄子。

這一刻,端王沒有再去看江時。

在這樣確鑿的鐵證面前,任江時再智多近妖,也救不了他。

端王在看的,是皇後。

他的目光,殷切中帶著懇求,帶著害怕,還帶著依賴。

就像過去的每一次,他犯了錯,建元帝或者戾太子要責罵他時,他都是這麽看著皇後,求皇後庇護他。

就像皇後意識到大兒子的死,和小兒子、江家脫不了幹系時,他也是這麽看著皇後,逼皇後在一個已經死去的兒子,以及他和江家之間做抉擇。

他利用這顆慈母之心,逃避了一次又一次的懲罰,

他利用這顆慈母之心掩飾自己弒兄的罪行,逼得皇後從此退居養心殿吃齋禮佛,不再過問後宮之事,也不肯再見他和江家人。

而這次,在他倉惶狼狽之際,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看著皇後。

這十年裏,皇後蒼老了很多。

後宮的女子都擅長保養,看上去總會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上許多,皇後不是,她看起來甚至比建元帝還要年長上幾歲。

眼角皺紋橫生,鬢角頭發全白,歲月在她身上留下殘忍而明顯的痕跡,只有從堪稱完美的骨相去端詳,才能隱隱窺見她年輕時的姝麗。

許是察覺到端王的目光,皇後慢慢轉過頭,隔著虛空與他對視。

她眼眶通紅,眼神混濁,裏面是顯而易見的哀傷。

也許從一開始,她教孩子的方式就錯了。

她不該縱容,不該舍不得下狠手。

不然,她怎麽會養出,這麽狼心狗肺的兒子。

身在皇家,不是不能去爭那個位置,但手段怎麽能狠辣到毫無人性可言。

“母後把你教成了這副沒有擔當的模樣,是母後的錯。”

“母後會好好為自己的錯誤贖罪。”

“你逃避了那麽久,如今該學會為自己的錯誤而承擔責任。”

混濁淚水奪眶而出,皇後慢慢擡起了自己的右手。

此時此刻,她終於流露出幾分母儀天下的威儀。

“端王涉嫌勾結北涼謀害容國公,於山海關大戰的慘敗上負有不可推卸之責任,自即刻起,廢除他的爵位,將他打入天牢,待事情徹查清楚後,若無其他疑點,當自絕以謝天下!”

“不!”端王咆哮著,直接從座位上起身,大步向皇後走去,帶倒了面前的桌案。

桌案上擺著的茶具掀翻在地,淡紅色茶水潑在他的膝上。

可端王顧不上去擦拭,他盯著皇後,怒罵道:“母後,你瘋了!我現在是你唯一的兒子,你要為了死去的皇兄也逼死我嗎!”

皇後仰著頭,笑出聲來,音色悲涼:“燃兒,逼死你的人,是你自己啊。”

一眾官員看著這對母子的對峙,噤若寒蟬,恨自己長了雙沒有失聰的耳朵。

這對母子決裂的話,是他們能聽的嗎!

端王覺得自己沒辦法和這個瘋女子講道理,他只好看向建元帝,哀求道:“這件事若是傳出去,會是整個皇室的醜聞,母後可以不顧及皇室的名聲,父皇,你也不在乎嗎?”

“你做出這些事情的時候,可曾在乎過皇室的名聲?”不等建元帝回答,衛如流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話音剛落,他的身形如鬼魅般迅速貼近端王,右腳擡起,踢向端王的膝後,摁著端王的手臂扯拽,逼得端王這位天潢貴胄直接摔跪在地,踉蹌之下,若不是端王急忙用手掌撐了撐,上半邊身子也要摔實。

端王試圖掙脫衛如流的束縛,可他掙紮之下,不僅沒有掙開,還被衛如流趁機又踹了幾腳。

劇痛蔓延,端王咬著牙根,沒有與衛如流計較,仰著臉望向建元帝,高聲喊道:“父皇!”

建元帝雙手攏在袖間,平靜道:“太子自盡後,朕曾給自己下過一份罪己詔。天子有錯該罰,皇子犯法,又為何不能與庶民同罪。”

端王目眥欲裂,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他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麽,衣領忽然被衛如流拽住。

衛如流扯著端王的領子將他從地面拖起,低下頭俯視端王,冷笑著壓低聲音:“最想你死的人,不是我,是陛下。”

端王茫然失神。

衛如流繼續道:“你一直都想殺了我,正巧,我也是,但我被貶為庶民,連京城都不能進,沒辦法報覆你。”

“直到兩年前,陛下派人來尋我,讓我調查私鹽案。”

“作為交易,他把刑獄司少卿的位置留給了我,並且默許我用刑獄司的力量調查十年前的真相。”

“謀害太子,販賣私鹽,結黨營私,這些事情,陛下還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你千不該萬不該去勾結北涼,要不是陛下沒有確鑿證據,他早就該對你出手了。”

“他不確定朝中有多少人和你有關系,幹脆就把絕對不可能幫你的我調回了京城,由我來對付你。”

說罷,衛如流輕輕松開了手。

兩年前,建元帝把他調回京城,也許有那麽兩三分原因是想彌補他,但大部分原因,是想借他的手,去查端王和江家。

——大燕朝可以出一個殺害兄長的皇帝,但絕不能有一個勾結外族的皇帝。

端王向後摔去,砸在地上,渾身顫抖。

他想要反駁衛如流說的這些話。

可端王發現,自己反駁不了,一句話都反駁不了。

要是建元帝沒有疑心他,早就已經封他為太子了,怎麽可能十年了,他還只是個王爺。

刑部衙役小跑過來拖走端王時,他還一個勁搖著頭,嘴裏念叨著“不可能,不可能”。

衛如流拍了拍被扯出褶痕的囚服,直起身子,視線刺向江時。

那眼神仿佛在說:輪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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