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昭回到獵場時，正是天光朦朧。

不過她的回程並不是十分成功。只因她在星移術上，實際連離半吊子還差幾口氣的工夫，當初為了方便出宮報信，在另幾人的幫助下尋了個偷懶的法子，在皇宮與京郊落腳的院子之間來去尚算自如，但如今到了皇家獵場，路就略有些不熟。

她齜著牙解下纏在樹枝上的頭發，扶了扶頭上的木簪，透過錯落的枯枝向外望去。

林邊的小溪旁，有兩個侍衛正在飲馬，馬在淺藍的天色中甩著尾巴，偶爾打一個響鼻。侍衛們在一旁用溪水洗手和臉，間或交談著，但因為離得遠，並聽不真切。

清昭忽然憶起，從前在玉闌峰上的屋後也有一條小溪，她會在裏面踩水嬉戲，捉魚撈蝦，幼時還曾在溪中沖涼，不過長大一些後就知道了不好意思，會避開雲涯跑到稍遠的山溪或湖裏去了。

雖然看起來都是差不多，但她覺得屋後的那條小溪，比眼前這條要可愛得多。

她晃了晃腦袋，將這片刻的軟弱驅逐，凝神靜聽了片刻，沒有聽見其他響動，想必天色尚早，大部分人還未醒來活動，正是悄悄溜回營帳的好時候。

於是她約略辨認了一下方向，便穿過枯枝黃葉，往林子的一側行去。

眼下已近初冬，北方的林子仿佛比南方落得更快，此刻已是枝葉稀疏，隔著老遠，清昭就望見了連綿的帳篷，其間一片寧靜悠閑，只有幾個早起的下人在張羅早飯。

她心下很是高興，正尋思著找個避人耳目的角落鉆出去，溜回太子紮營的所在，忽然就聽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這聲音雖小，卻驚得她霎時僵立在原地，只覺得全身的雞皮疙瘩都炸了起來，幾乎預見了自己被抓去太子面前審問的情景。

她正冷汗涔涔間，身後的聲音便道：“怎麽聽到本王的聲音，連頭都不敢回了？”

清昭認出這清朗的聲線，略松了一口氣，回頭迎上成王的目光：“我還以為是賊人呢，王爺喜歡躲在林子裏嚇人？”

成王揚一揚手中的布兜，笑得燦爛：“本王是出來采些果子，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清昭按下一顆撲撲直跳的心，擡眉道：“小王爺好雅興，這等事情也親力親為。”

“我只是有早起練武的習慣，練完後左右也是沒事，就到林子裏轉轉。”成王打量她一眼，“倒是秦昭姑娘，這麽早就到林子裏來？”

清昭面不改色地扯謊：“我昨日見林子那邊有條山溪清冽，本想早起些去洗個澡，但過去時見到兩位侍衛在飲馬，便只好回來了。”

成王瞇了瞇眼睛，笑容玩味：“這樣冷的天，秦昭姑娘可別著了涼。”

清昭心裏就有些發怵。自從上回成王在禦苑裏說了些奇奇怪怪的話，她是竭力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但成王卻總有些怪怪的。

“謝王爺關心。”她含糊應了一聲，就想找由頭躲開，可成王卻搶上一步，長臂往旁邊的樹幹上一支，攔住了她的去路。

“王爺您……”清昭機警地盯著他，心裏頗有些慌亂。

這成王怎麽像山匪堵民女的架勢，莫非自己這張經子歸巧手，比原本容貌更不如了三分的臉，還值得他劫色？

成王逼視著她，清昭腦海中就飛快地轉過了許多念頭。雖然無論發生什麽，她也不怕這些凡人，但若真暴露出她懂得術法，必然連累辭雨與他們的計劃。

而成王凝視她半晌，終於沈沈開口：“別騙我了，我昨夜睡前去尋過你，幾個宮人說你與辭雨去生篝火，隨後便再沒見過你。我將營地周圍都找遍了，也沒有見到你的影子。”

清昭的心倏然就懸了起來，一面是擔心事情終於要敗露，另一面也是心緒有些覆雜。身為一個王爺，深夜這樣尋找她一個不起眼的宮女，還是令她不能不觸動。

“你昨夜去哪兒了？”成王盯住她的眼睛，薄唇緊抿。

既是已然被拆穿一個謊，再編一個也沒有什麽不可以。清昭心一橫，閉著眼瞎說。

“我昨晚突然思念家人，就一個人跑出去待著，沒想到忘了時間，到天亮才回來。方才對王爺說謊，還請王爺恕罪。”

這個謊其實扯得並不高明，但成王不知是真信她，還是不想與她計較，只溫然道：“一個女兒家，深更半夜在野外獨自一人，實在危險，你爹娘若知道定要為你擔心，以後切不可如此。”

清昭心裏其實有些堵得慌，她看著天邊日光逐漸放亮，就忍不住想，昨夜子歸說雲涯與相籬去探國師府了，如今一夜已經過去，也不知他倆如何，有沒有遇到危險。

雖然她相信他們二人修為既高，又很謹慎，可一顆心總是放不下來，加之自數月前就起的胸悶之癥，愈發整個人不安得很，不欲與成王多說。

“王爺，我還要回去當差事，有所怠慢，還請恕罪。”她行了個禮，就想回太子營帳處去。

不料成王卻朗朗一笑：“好，反正我也要過去，我和你一起走。”

“王爺。”清昭轉回身來面對他，閉了閉眼，“你不覺得這樣很容易惹人誤會？”

“誤會？”成王奇道，“他們有什麽可誤會的？”

他這樣一問，清昭倒被噎得不好說話，倘若她說會讓人誤會他們私通款曲，仿佛也太不要臉了一些。

成王見她這副樣子，忽地輕輕一笑，似是帶有幾分無奈：“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不是王爺，你會不會相信我是認真的？”

他突如其來的嚴肅，弄得清昭頗為尷尬，擠著笑容道：“王爺可不能這樣開玩笑，我很蠢，萬一就當真了呢。”

“你還以為我是在開玩笑？”成王笑得很有些蒼涼。

清昭心裏就有點過意不去，雖然她並不很明白成王為什麽會對她有意，但既然人家這樣了，似乎她也不能過於冷面。

她正想著怎樣安撫他幾句，成王卻忽而傾身過來，清昭一驚，本能地想要後退，卻發現後背已經抵在一棵樹上，竟是無路可退。

“你，你幹嘛？”她的臉上終於現出無措來。

成王灼熱的鼻息撲在她的額前，燙得她心裏發慌。“嫁給我，不好嗎？”

清昭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們統共才認識幾個月？難道皇帝家裏成婚都這樣隨便的嗎？

她雙手縮在背後，無意識地撓著樹皮，心裏叫苦不疊：“小王爺，您今兒早上不會是喝酒了吧？”

成王壓根不理她，幽深著一雙眸子，自說自話：“我是個閑散王爺，既不任要職，也不承大統，我母妃臥病多年，早已無力管我，如今父皇也病著，根本管不著我。只要你答應，回去我便向母後表明心跡，請求迎娶你為正妃，皇兄必然也幫著我。”

“即便母後不允，要你屈居側室，大不了我便再不娶他人，只是名份上委屈了你，其他都是一樣的。你不是思念父母嗎？我便將他們接到京中來，今後與我們同住在王府，你便可日日見到二老，再不分離。”

清昭被他熾熱的眼神盯著，幾乎尷尬得想要落荒而逃，慌亂間自以為想出了一套很好的說辭。

“小王爺，您的美意奴婢感激不盡。”她苦著臉道，“可是，可是我還從不懂得這等事情，若是貿然承了您的美意，恐怕耽誤了您。”

成王聞言一楞，隨即笑逐顏開，作恍然大悟狀。“哦，是我的不是，忘了你年紀還小，想必父母也未曾對你說過這些。”

清昭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著急忙慌地點頭。

不料成王卻更來了熱情，摸著下巴就尋思起給她講課來：“這好辦，我和你說啊，你若是不論白天晚上，明明是做著不相幹的事，都會冷不丁想起一個人來，若是想起這個人，心裏又高興又酸澀，聽說他遇到一點點事，就會止不住地為他擔心，那你八成就是對他有意了。怎麽樣，你可有過這樣的感覺？”

他那副神情，好像很期待清昭迫不及待地說對他有這樣的感情，可是清昭的心裏卻突然如滴水入油，劈裏啪啦地炸成了一片。

成王說的一字一句，於她都不陌生，都是她數年來早已熟悉的情緒，可是她這番感情的對象不是別人，卻是她的師父雲涯啊。

恍然間，她眼前成王的臉龐都模糊了，她忽然感覺胸口既喜悅又疼痛，摻雜在一處極為難受，仿佛有什麽東西要跳出來一樣，都不記得要控制自己的神情，滿心裏只想著一件事——她，對自己的師父，難道真的是動了情嗎？

她覺得自己怕是不正常了，一顆心又害怕，又興奮，一忽兒像是飛上了天，一下又像是墜了下來，幾乎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了。

“秦昭，你怎麽了？”耳邊一連響起幾聲呼喚，她才拉回神智，看見成王交雜著擔心和期盼的神色。

她楞了楞，便要想法子解釋自己片刻前的失態，可是她在心緒激蕩之下，哪裏能找得出托辭，拖延了須臾，就看著成王的臉色變得疑惑起來。

她剛心想這下壞了，卻陡然聽近旁有人道：“屬下魯莽，請王爺恕罪。”

她和成王俱是嚇了一跳，成王立刻退開一步，清昭轉頭看去，便見一個侍衛，低頭拱手，面色很是尷尬，不過想來突然目睹了這番場景，不尷尬也是很難。

清昭雖然嘆息這下是多少張嘴也說不清，但又很感激他意外地幫自己脫離了困境，此時便聽成王聲帶不悅：“你來做什麽？”

“稟王爺，太子殿下請您立刻過去一趟。”

清昭心裏頓生疑惑。這一大清早的，有什麽要緊事非得派人尋成王都尋到樹林裏來了。成王顯然也是如此想，面色便寒了下來。

那侍衛飛快地擡眼看了他一眼，覆又低了下去，聲音極沈：“皇上病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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