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皇帝的病，委實是不好了。

剛聽聞消息的時候，清昭的腦海裏本能地閃過一個念頭，便以為是太子這個罔顧人倫的東西再度下黑手，但稍一冷靜，就發現此事於理不通。

太子當初給皇帝下藥，取的是一箭雙雕的用意，一來，他得以名正言順地借為父治病之名，在天下大肆搜捕浮桑人，非但不必受人非議，還能博得孝順的美名，二來，皇帝臥病無力理政，便正是太子施展才華，使天下信服的好時機。

而如今，太子卻無理由再次對皇帝下手，如果一不當心把皇帝弄死了，他這苦心求藥的孝子可還怎麽演下去。

所以清昭跟著大隊人馬緊急回宮後，暗自琢磨了幾天，覺得這老皇帝的病可能還真與他人無關，雖說當初太子逼太醫們下的那碗藥有分寸，但畢竟人是肉做的，這要有個三長兩短還不是隨時隨地的事。

而太子一日一次地往皇帝的寢宮跑，這副焦急也著實不像是裝出來的。

“皇帝的病情如何了？”

避開眾人，清昭忍不住問辭雨，因她日常在太子跟前伺候，聽到的消息難免更多一些。

辭雨撇撇嘴：“聽說是快不行了，已經昏迷了好幾天，連米湯都灌不進去，太醫院人參雪蓮都不知用了幾斤，也不見醒過來。”

清昭就頗有些看好戲的意思：“叫我說，皇帝早點死了也好，我倒看太子還怎麽裝下去，到時候叫天下人都知道他的野心。”

辭雨聞言，卻並沒有接話，只是半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清昭心裏就不由得有些不舒服，但想了一想，也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欠考慮，辭雨與太子走得近，太子又待她格外和氣，甚至於暧昧，她一個不谙世事的女孩子，難免心理上與他親近些，自己這樣說豈不讓她難堪。

於是清昭當下便轉開話題：“罷了，先不說這個，我們得再加緊些。”她頓了頓，才接著道，“師父與師伯已經冒險去夜探國師府了。”

“什麽？”辭雨大驚失色，在清昭的擺手示意下才重新壓低了聲音，眉間極是焦急，“什麽時候的事？”

“正是我回去傳信的那一夜。”清昭亦是面色嚴峻，“那晚我只見到了子歸，是他告訴我的。”

與她初初知曉時一樣，辭雨同樣驚怒交加：“他們怎麽這樣莽撞？那國師府……”

她還要說下去，清昭卻聽見一串腳步聲由遠而近，連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兩人立刻別過頭去裝作各做各的事。

而那腳步聲的主人，須臾間便來到她們身後：“遲雨姐姐，殿下要去蓬萊宮探望聖上，正在尋你呢。”

清昭的心就再次沈了一沈，正如這幾個月以來一樣。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對辭雨青眼有加，喜歡她沏的茶，喜歡她整的床鋪，即便像今日一般只是出個門，什麽都不需要她做，也喜歡她隨侍在身邊。東宮裏的妻妾與下人，艷羨者有之，嫉恨者有之，不一而足。

只是清昭總想不明白，太子對辭雨的喜歡究竟是為了什麽呢？若說是美貌，辭雨原本的容貌無疑是人間絕色，不過經子歸妙手掩飾過後，如今與許氏白苓之流也不相上下。若說是活潑機靈，宮裏這樣的宮女自有大把，何必獨獨是她？

她嘆了一口氣，假如要說是話本裏的一見鐘情，那她倒也實在沒有話好說。

只是她總覺得，得努力盡快探出些消息，然後力勸辭雨一同離宮，否則萬一天長日久，辭雨真的對太子生了情愫，可要怎麽辦才好。

她正這樣想著，卻是辭雨扯了扯她的袖子：“餵，走什麽神呢？”

她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在她思緒紛雜的當口，辭雨已經打發了那傳話的宮女，此刻正對著她擠眼睛。

“要不要一起去蓬萊宮看看？你還沒見過皇帝的宮殿吧？”她這樣說。

於是清昭就當真跟著一起去了。

反正太子出行，身後的下人必是浩浩蕩蕩，不多她一個。

宮裏的下人，若不是為了當差事，是不許擅自離開自己所在的宮室的，不少底層的宮女內監，甚至從來沒有離開過永巷。

而清昭比他們幸運一點。她初入宮時，在禦膳房做事，有時便會領命送些菜肴點心到各個宮殿去，後來入了東宮，又因為成王的垂青，隔三差五也有陪著這位小爺出來走動的機會，因此在這宮裏走過的地方並不算很少。

但是她從來不曾見過蓬萊宮，這宮墻內最崇高的所在。

毫無疑問，這是皇宮中大大小小數十座宮殿中，最為宏偉的一座。不論在皇宮的哪一個角落，只要一擡頭，都能望見它金光閃閃的琉璃瓦，尤其是在日出與日落這兩個時刻，寶頂在光線的變幻中更是流光溢彩，大氣磅礴，幾乎如同天上神殿。

而當她親身站在宮門前時，這種從每一根古老的梁柱，每一筆莊嚴的描金中流露出的王氣，更是令她不能夠不感到敬畏。

只是如此恢宏的殿宇，如今卻因為皇帝的病情，難免現出了幾絲沈悶的死氣。

門前的內監畢恭畢敬地行禮，掀開密不透風的棉簾子將太子請了進去，臉上透出掩飾不住的沈重。

清昭瞥見一眼，那棉簾子的裏頭，至少還有一層同樣的，她雖站在石階下，也能感受到陣陣撲來的熱氣，那是屋子下面燒得旺旺的地龍。

但是哪怕將整座蓬萊宮熏得如同夏日，該好不起來的病，依舊是好不起來。

辭雨作為近身侍女，自然是跟著太子進去了，清昭與餘下的人一起留在外頭，筆挺且安靜地立著等待。

這種等待雖然枯燥，但於下人們而言卻稱得上一樁美差，這是他們難得能夠名正言順偷閑的時候，不必忙前忙後，不必聽候差遣，只需做個木頭人杵在這裏就行了，至於偷空想些什麽心事，誰也管不著。

而清昭此刻在想的是，皇帝坐擁天下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纏綿病榻，成了個凡事都不能做主的廢人。如果讓他知道這都是拜他的好兒子所賜，不知會不會恨不得從來沒有做過皇帝。

只是她的思考，被一個聲音打斷了。

“娘娘，您還是請回吧。”方才領太子進去的內監下了石階，壓低聲音道，“聖上如今在病中，不宜見人。”

他面前站著的，是個約莫三十出頭的婦人，作宮妃裝扮，容貌清麗，但在這佳麗如雲的宮中實在算不得出眾。

她掃了一眼清昭等站著的下人，並未說話，那內監的神色就有些訕訕，目光也撲朔起來。

“若是眼下不便，我可以等。”女子淡淡道，“自聖上病情加重以來已有數日，我只想親眼見一見聖上，還請公公行個方便。”

那內監便咂嘴：“不是奴才不體諒娘娘的心意，只是眼前……實在是不合適，這大冷天的，娘娘還是請回吧。”

女子的目光便涼了一涼，面上浮現戚色，語氣卻仍有分寸：“我蒙受聖恩多年，如今聖上臥病，卻不能親往探視，實在愧對聖上。”

“您，您這不是為難奴才嗎……”那內監苦著臉道。

他還要再勸，石階上卻傳來一個清越中帶著傲氣的聲音：“方公公，是何人在此攪擾聖上靜養？”

清昭擡眼看去，原來是個宮女服色的女子，看著年紀不大，神情倒頗倨傲。

“原來是陳嬪娘娘。”她假作剛剛看清階下的人，換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奴婢失禮，還望您莫怪。您可是來探望聖上的嗎？”

清昭聽著陳嬪二字，略有些耳熟，在腦子裏過了一過便想起來了，這不就是五皇子蕭恪的親娘嗎，據說原本只是個宮女，不過運氣極好，一朝被皇帝臨幸竟就有孕了，生下來還是個男孩，為了皇子的顏面這才封的嬪。不過到底出身低微，連帶著蕭恪在宮裏也不很受待見。

陳嬪點了點頭，那宮女便拿腔拿調道：“娘娘有心了，只是累得您白跑一趟，聖上眼下病重，見不得人的，這幾日都是皇後娘娘衣不解帶地侍奉著，您進去……恐怕不大方便。”

話到此處，清昭再不懂宮中之事也明白了，什麽不宜見人，無非是皇後借著近水樓臺，打壓其餘妃嬪罷了，這宮女也唯有依著皇後這座大靠山，才膽敢對皇子生母如此氣焰囂張。

陳嬪如何聽不出，卻只是不緊不慢道：“皇後娘娘辛苦。那嬪妾便跪於此地，為聖上祝禱，應當不至於攪擾罷？”

那宮女望了望她，終究找不出為難的理由，便道：“那娘娘自便。”

清昭看著陳嬪在冰冷的地上跪下，不由皺了皺眉，如今已近臘月，光站在室外已是寒風刺骨，更遑論跪在地下，這陳嬪未免太與自己過不去。要是皇帝醒著，倒也許是做給他看，但眼前皇帝昏睡不醒，她如此做便只能是出於真心了。

她心下不由嘆服，但也為其感到不值。

那方公公亦上前勸道：“娘娘，這天寒地凍的，怕要跪壞了身子，您回自個兒宮裏或是去太廟祝禱，也未嘗不可啊。”

陳嬪卻跪著動也不動，只道：“聖上不醒來，嬪妾是不會起來的。”

方公公搓著手，重重嘆了一口氣，卻也沒奈何。

清昭正感嘆間，卻見殿門吱呀一聲開了個小縫，從中走出一個人來，定睛一看原是辭雨，而不見太子與旁人，不由略感詫異。

看著辭雨徑直向自己走來，清昭還以為有什麽大事，卻不料她只是道：“殿下方才想起，今日約了國師來敘話，生怕他來得早，下面的人招待不周，說讓你先行回去看顧著。”

不得不說，辭雨在外人面前，說話還是很有些樣子。

清昭松了一口氣，心說原來就為這事，應了一聲，便獨自向回走，路過陳嬪身邊時，出於對她的敬意，還略福了福身。

她並不知道，此後的種種，都有賴於她此刻的突然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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