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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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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著誰?”

成王的臉離她不足一尺,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眼睛,那目光似要將她掘開,直探進她的心裏去。清昭忍不住便後退了一步,面上閃過一絲慌亂。

人人都道,小王爺最是隨和瀟灑,見了誰都是一張笑臉,從不擺天潢貴胄的架子。這是第一次,清昭從他的臉上見到了威儀。

她壓著心慌,語調如常:“哪有什麽人可想,不過是想起從前家門前也有兩棵合歡樹,一時想家了而已。”

“想家?”成王低低地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他那神情,像是擺明了不信她,卻又給她留了面子不拆穿一般。

雖然事實上也差不多就是這樣,但清昭心裏仍舊有些不樂意,很想沖他說,有什麽就說出來,何必藏著掖著,可一想對方終究是王爺,素日再怎麽平易近人他也還是王爺,於是少不得忍了下去,只是面色不虞。

二人一前一後,又向前走了一段,反常地沈默。

若在往日裏,雖然成王總能尋到形形色色的由頭與清昭獨處,清昭心裏實則有些煩他,但因為他性情頗有趣,二人即便是拌拌嘴,你一言我一語的倒也能聊。今日這般兩廂無話,倒著實有些不習慣了。

清昭略感到一些尷尬,正想著是否該掰出兩句話來暖一暖氣氛,成王卻忽而開口。

“你知道嗎,我母妃想我父皇的時候,就是你剛才那個樣子。”

清昭就怔了一怔。

她與成王相談的次數也不算少了,但他從未提起過他的母妃韓氏。據清昭所知,韓氏早年還是頗有幾分寵愛的,只是後來不知染了什麽病,多少年也不見好,成日悶在自己宮裏,要不是有個兒子,恐怕皇帝早就忘了有這麽個人了,也是怪可憐見兒。

但她隨即就有些不高興。她不過是想了一想師父,和韓妃思慕皇帝怎麽能是一回事?這成王平時愛開玩笑就罷了,這樣說可有點欠分寸。

於是她索性裝作沒有聽見,只盯著地上的枯葉和道旁泛黃的草。

不過成王不知是沒有註意到她的冷淡,還是並不在意,在一旁自顧自道:“我記得你說過,你家鄉是青城?”

他既然問了,清昭若再不答話,未免有些不大好,只能應了一聲:“殿下記性真好。”

“那是自然。”成王毫不謙虛,“你同我說的話,我哪有一句敢不記著。”

清昭幹咳了兩聲,低頭默默走路。成王卻似起了興致,話頭一起便再不肯停。

“江南是好地方啊。”他瞇起眼感嘆道,“有煙雨蒙蒙,有小橋流水,還有漁舟唱晚,哪像京城,一年四季板板正正,無趣得很。”

沒看出來,這小王爺還是個文人。清昭笑了笑,她的確想念家鄉,但也不覺得京城有成王說的這般差,大約人對習以為常的東西總是不在乎些。

此時便聽成王問:“你家是做什麽的?”

她家……好像是在山上,什麽也不做的。清昭嘴角抽了抽,決定向前回溯。雖然時間久遠,小時候腦子又不大靈光,但她記得自己幼時是高門大戶,嗯,這個身份說出去,仿佛挺有面子。

可她嘴剛張了張,轉念一想,大小姐如何會來做宮女,莫不是吃飽了撐的,於是話到嘴邊打了個彎又咽了下去,樣子看起來便不免有些呆。

眼看著成王臉上現出疑惑之色,清昭就唯恐要穿幫,哪有這麽大的人還說不清自己家是做什麽的,心裏一急便扯謊道:“是種地的。”

“哦?那倒難得你生得白白凈凈的,你爹娘想必很寵你。”成王若有所思,“你家裏有什麽人?”

這人,不去戶部任職真是屈才了。

清昭有些氣悶,忍著脾氣繼續道:“爹,娘,我,沒了。”

成王點了點頭,沈吟道:“沒有兄弟姐妹,那你走了,你爹娘定是要孤單。”

清昭早八百年就沒了爹娘,說實在的,此刻內心全然沒有什麽感觸,但做戲做全套,少不得擠出幾分惆悵的面容來:“是啊,也不知今年秋收爹娘是否忙得過來。不過宮女二十五歲便能出宮,我過些年就能回到二老身邊了。”

說完這話,她心裏頗有幾分自得,覺得自己演得還很像那麽一回事。轉念又一想,自打進宮以來,自己幾乎沒有一刻不在演戲,想必也有幾分功夫了,這事結束後她也許可以換一個理想,不去酒樓當大廚了,改去戲班子也不錯。

這一得意,成王接下去的話她就沒怎麽留意聽,直到耳邊劃過一句“提親”,才後知後覺地八卦道:“你說什麽?你要跟哪家姑娘成親?”

成王極是無奈地睇了她一眼,那神情分明是又想氣又想笑:“和本王說話走神的,你還是第一個。”

還沒待清昭回他,他突然近前一步,直視著清昭的眼睛,神色陡然認真:“我說,既是你父母身邊無子女侍奉,不如接到京中來,正好我向二老提親。”

哦……啊?!

清昭倒退三步,瞪圓了眼睛,活像見了鬼一樣,連連擺手,嚇得舌頭都捋不直了:“不,不,小王爺你開,開什麽玩笑?你可千萬別拿我尋開心。”

成王逼近前來,面頰騰地泛起紅雲,眼神幽深:“你覺得本王在玩笑?”

清昭幹咽了兩口唾沫,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不是,京城裏擺著那麽多大家閨秀呢,我一個小宮女,您看……”

“那些大家閨秀和我見過面嗎?和我聊過天嗎?”成王輕哂一聲,順手從假山的石縫裏揪了根半枯不枯的草,恢覆了幾分平日的瀟灑,“那些女子,娶回來也不過是供在家裏,我又不是皇兄,不需要衡量她們背後的權勢,我只娶自己想娶的人。”

這話委實豪邁,但清昭心裏總不是十分信。她雖然從小長在山上,人情世故卻也不是全然不通,連富家小姐嫁窮書生都要經歷種種磨難,堂堂王爺娶妻又怎能那麽隨意。

何況她很是想不明白,這成王才與她相識多久,即便他三天兩頭往東宮跑吧,即便他每回來都千方百計拖著清昭說話吧,這仍然連深交都稱不上,又怎能談什麽喜歡呢?莫非京中的人與他們小地方的不同,在這些事情上都很大膽的嗎?想她與雲涯在八年中日日相見,也不曾……

呸,胡思亂想些什麽。

清昭陡然意識到自己的逾矩,頓覺臉上發燒,周遭的空氣都仿佛灼熱起來,一連退開好幾步才得以喘息,看在成王眼中,卻又是天大的誤會。

“你害羞了?”他低聲笑道,“這倒不大常見。”

清昭胸口就是一悶,本能地想反駁,卻又怕越描越黑,正在進退維谷之際,就聽假山後頭傳來一個聲音。

“都是你!都是你碰壞了我的紙鳶!”

其聲清脆幼嫩,竟好像是個小女孩子,清昭不由楞了一楞。這是皇宮大內,最小的宮女內監也不能低於十二歲,她許久都沒見過這樣小的孩子了。

約摸是覺得此情此景被人撞見總歸不好意思,成王退開了兩步,斂了斂面上的笑,看起來便又是素日裏從容瀟灑的模樣。而假山後的語聲仍未絕。

“我,我沒有,我拾起來時它便是壞的了。”

是個男孩子,年歲應該稍長一些,雖有些窘迫,音色卻仍溫柔。清昭聽著覺得隱約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來。

他仿佛在耐心哄著先前的小女孩:“三妹莫急,哥哥回去讓人再做幾個紙鳶給你,好不好?”

然而那女孩卻並不領情,清昭聽見什麽東西被擲到地上的動靜,隨即便是恨聲:“你是誰哥哥?可不要亂講!”

這刁蠻的聲音聽在清昭耳朵裏,相當刺耳,清昭不由微皺了皺眉頭,望向一旁的成王,見他面色亦不十分好看。

而那女孩還在絮叨,語氣頗為嫌惡:“什麽人生的兒子,也能當我的哥哥?”

那邊靜了一靜,隨即是男孩低低的聲音:“是我說錯了,三妹不要生氣。”

成王終於聽不下去,冷著臉繞過假山,口中道:“三妹,不可對你五哥無禮。”

清昭跟在他身後,幾步越過嶙峋的山石,便見到一高一矮兩個孩子相對而立,後面成群的宮人噤若寒蟬。怪道她方才覺得聲音熟悉,其中那個男孩子原是見過的,便是中秋那夜到禦膳房尋點心的五皇子,蕭恪。

而敢這樣欺侮皇子的……她將目光轉向旁邊的女童。小小的人兒粉雕玉琢,衣裳十分華美,顯見得身份不凡,此刻瞪圓了眼睛,原本花瓣般的小嘴一撇一撇的,倒是不討人喜歡了。

從剛才的對話中她也猜出個八九分,這女童想必便是三公主了,仗著生母是貴妃,就敢對生母低微的蕭恪惡言惡語,小小年紀就如此做派,實在令人心中生寒。

這小公主雖刁蠻,卻並不笨,見成王面色不虞,便收起了任性的模樣,作欣喜狀跑來,邊往他身上撲邊喊:“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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