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枝無法眼睜睜看著方子越殺死這樣一個走屍。

她將他藏了起來，尋找各種看似有效的偏方，企圖治好那種讓人瘋魔的病癥。

然而當時的她離真相太過遙遠，她並不知道靈魂的崩裂是任何草藥也無法醫治的。

走屍一次次陷入瘋狂，她一次又一次被牽連受傷，終於被方子越發現了端倪。

這件事讓他無比震怒，甚至動用了驚仙派的刑法，本以為從來冷淡卻也寬容的師父第一次勃然大怒，第一次嚴厲懲戒，能讓她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銘記這個教訓。

方子越卻如何也沒有想到，那個一向乖巧聽話，會用眷戀的目光凝視他的小女孩，在面壁思過的期間……逃跑了。

帶著那個危險的走屍……一起逃跑了！

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地上被破壞掉的簡易陣法，那是方子越第一次，真正從心底升騰起怒意。

而伴隨怒意同時產生的，還有不可思議。

連枝是他一手帶大的，雖然因為男女之別，小小的姑娘從小就很獨立自主，生活基本依靠自己，但他自認為，他還是極了解她的秉性和脾氣的。

也許和她出身有關，她是極乖巧明理，且克制的。

哪怕她對他處理走屍的手法頗有想法，她卻不會發問，只是背地裏用自己的方式，去悼念和惋惜。

所以當這次事件發生，當她大聲質問他時，這其實是她第一次正面的質問和反抗。

她問他：“師父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醫者，卻為什麽嘗試都不嘗試一下就選擇舍棄這些性命？他們只是病了，他們不是罪人啊！”

而刑罰加身，頂著傷痕累累，她卻脊梁挺直，眼眸垂落看地不看他，輕言如喃語道：“我知道師父有不救的理由，也有不想解釋的理由，可師父可曾問過我，想救的理由……”

方子越最終也沒有問她執著地救這個走屍的理由，因為若是從前的他，不需要她來講，也會為了這麽多性命傾註努力，也會為了天下蒼生慨然付出，不求回報。

可是如今的他，卻已經對這種善惡之辯，厭倦了。

他一點兒也不想聽那些言之鑿鑿的大義凜然。

然而他絕沒有想到，自他揮袖離去，到他再度回來，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她已經帶著走屍，逃跑了。

她這是……一刻都沒有反省過。

這種超乎他意料的行為，讓他在很長時間都陷入了惱怒和反省之中，他沒有立即去追尋她的下落，他在化惜夢墓前枯坐半月，甚至一度想放棄和朝廷合作，任由她自生自滅去。

當他再次找到她的時候，她倒在遼山的山林裏，半邊身子都已經涼了。

他不知道她逃走了多遠，但是，她卻又找回來了。

他以為她吃盡了苦頭，終於知道低頭認錯。

然而，當她虛弱地睜開眼，模糊看到他的光影，卻是滿足地……笑了。

眼底沒有陰霾，沒有……悔過。

這件事以後，兩人還是如從前一般師徒相處，她依然敬他重他，甚至依戀他，卻絕口不提她離開遼山發生的事。

也是那之後，方子越開始重新審視這個朝夕相處的小徒兒。

那時候，他已經開始隱隱有預感，這不是他能永遠掌控住的棋子。

所以，他選擇了比預計中還要早的……舍棄。

他自導自演了一場戲，終於選擇，將她推入萬丈深淵，也是……她本該承受的使命。

一曲畢，連枝微微放下唇邊溯魂笛，遠眺著山下一片蔥郁，幽幽道：“我原是不信季常青說的，再怎麽說，你我相處五年，我原以為，你該對我了如指掌，可其實，你真的從來沒有花心思理解過我……”

她微微勾起唇角，像是一抹自嘲：“你這一生縛於善惡，困於自我的博弈和掙紮，卻從未察覺，你的小徒弟雖然以善惡論事，卻從不以善惡行事嗎？”

方子越微怔，一時竟然沒有明白她話裏的意思。

連枝輕嘆一口氣，聽著耳邊窸窣的動靜，魂力鋪散，感應著漸漸向山上聚攏的無數走屍，有些唏噓道：“本質上，我或許是和季常青一樣的人吧。救不了，便只好舍棄了。”

這些走屍並非罪人，但繼續放任下去，它們終將會淪落為這個世界的罪惡，且永無救贖。

魔頭已死，壓在世人身上的恐懼壓力終將慢慢消失，而接下來，十年難消的怨恨，便會轉移到這群尚存於世的怪物身上，彼時，沖突爆發，群情激憤場面失控，會不會被有心人利用且不說，更是沒有人會記得，這些走屍都曾是身經百戰，從血和火的戰場上幸存下來的英雄。

若結局已經無法避免，那不如用損失最小的方法來解決。

何況，她也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

方子越還在怔楞中，連枝第二首曲音已經吹響，那笛時而清明時而混沌，磅礴無邊，挑動天下氣勢。

方子越臉色瞬間變了。

“護山大陣！”

他終於明白連枝想要怎麽做了。

他原以為她操控如此多的走屍是想用來圍攻對付他，順便借他之手斬殺這些餘孽，畢竟這一箭雙雕之法是他所了解的他們那類人的一貫做法。

可漸漸地又察覺不對，聚攏的走屍實在太多了，她難道不怕一時不察，被這些畜c生反攻嗎？

可現在他終於明白，她這是聚攏了遼山上上下下所有走屍，打算利用驚仙派護山大陣，將他們一網打盡！

而她如今吹奏的笛曲，便是在挑動護山大陣的每一處陣勢，無數走屍被笛音誘導，一沖一沖踩至大陣各處陣眼，護山大陣應激啟動，無數走屍被炸成碎肉，然而走屍數量實在太過浩大，一重一重沖上來，又被笛音引至護山大陣每一處角落，最後，整個山體似乎都開始微微震動，大陣竟然不經操控，便呈現全面啟動的迎敵姿態。

這番變故在方子越心裏無異於掀起了驚濤駭浪。

遼山大陣至今已經無人能夠全部參透，即便是他，當初對付君寒硯，也只啟動了三重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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