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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四 散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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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漸行漸遠的非常室內,衛青還在向劉徹奏什麽,治焯已聽不清了。

只看到田蚡和張湯一同退出殿外,二人低聲相談走遠,隔著覆道朱棟,雕欄玉砌,田蚡忽然回過頭,遠遠看了看他。

田蚡回頭,張湯也跟著回頭,目視治焯被戴上鐐銬,押著走遠。

兩人走出未央宮,田蚡才收起笑意,怒視張湯,斥責道:“你剛才為何要替他求情?與你有主客之情,舉薦之恩的人,是我,不是他!”

張湯嘆口氣,長揖苦笑道:“丞相之恩,下官豈敢忘!但您剛剛奏請人主,要滅申培公之門……我也是申公的門生啊!”

田蚡微微一怔,沒想到自己乘勝追擊之舉,竟無意中為自己豎起一個障礙。

他趕緊道:“罪坐實的時候,我自然會保你不受牽連。”

張湯莫可名狀地笑了笑,說:“丞相反正就是想讓他死罷了,下官想不通,為何您又突然想要滅申公一門?”

田蚡也笑了笑,道:“申培與他幾日前已重修舊義,今日治焯卻獲腰斬,作為定罪人的你,就不擔心其他人報應麽?”他臉上帶著善意,“我也勸告你一句,小心還活著的人罷!”說完拱了拱手,坐進禦者駕過來的施幡車。

張湯遠視他的車向城南走遠,忽然眉頭一皺。

如治焯所說,那封起兵盟書如果是真的,大事將舉只等城內呼應的人回信以諾,沒有等到所以按兵不動的話……

這麽大的事,定然不只一次書信往來,事到臨頭的回應只是等待一觸即發而已。即便匈奴的信被治焯門客無意中截下導致對方沒有及時收到,城內的人肯定也不會坐視時機錯過,一定也會主動傳信出去。劉徹布軍是秘密行事,城中戒嚴是次日才開始。這期間足夠內應在不知朝中密兵的情況下出信確定對方是否做好準備,這麽一來,雙方的寅時之約肯定也會照計劃行事。那又為什麽朝中派出的哨探沒有見到一個胡人?

只有一種情況。

那就是雙方信任不堅定,而負責內應的人連回句話都脫不開身。

那一夜,脫不開身的人……

田蚡的車已經消失在道路盡頭,張湯猛一轉身,再朝未央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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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過後,長安解禁。

關靖和郭渙立即出門,卻見治焯策馬歸來,身後跟著十幾個使者,手裏捧著、肩上擡著諸多賞賜。

只不過就受賞的人來看,治焯須發淩亂,衣衫臟汙,頸上、手腕上盡是傷痕。關靖心下糾結,忙扶他進門,差小竇贈使者賞金,郭渙見狀也不多言,直到治焯沐浴更衣後,三人才至中廳坐下。

治焯添了不少皮肉傷,重席上都坐不穩身,開口卻先笑對郭渙說:“郭公子立了大功,人主欲拜你為侍中,你可願出仕?”

郭渙雙眼掠過治焯身上衣袂都蓋不住的傷口,苦笑道:“出仕,像您這樣麽?郭渙命薄,無福消受……”

關靖皺眉道:“既是立了大功,你數日未歸都罷了,難道還賞了幾頓笞杖不成?”

治焯環顧左右,盡是關懷的眼神,不禁開懷暢笑一陣,說:“笞杖也賞了,不過是廷尉賞的……早知當初就不必勸人主免呂昌之罪,罷了他的官,我也不至於吃這些苦頭!”眼見關靖和郭渙面色凝重下來,他趕緊道,“不礙事,飯也賞了,獄中還有破席一領,石枕一只,總比前次好得多。”

二人耐不住他兜圈子,問道:“究竟為什麽?你走之後,長安戒嚴五日,我二人固步宅中,根本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治焯斂了笑意,說:“朝那無兵,人主定誤報軍情之罪,恰逢丞相在場,奏請滅我一族。”

膝前二人聞言,異口同聲怒道:“又是他!”

治焯望望門外,示意二人莫聲張,端起案上漆木茶盞奉與二人:“這次再托了張湯和去病的福,張湯說情,降我的罪至腰斬;去病則向李廣將軍請命,率十餘輕騎往朝那以北追了一百裏地,捉回幾名匈奴哨探,才使人主相信確有其事。”

關靖問道:“可有審問盟者是誰?”

治焯搖搖頭:“皆言不知。但張湯密奏了丞相一本,可惜只是推斷,沒有真憑實據。”

三人一時無話,郭渙深思片刻,前日治焯接到他截下的信物,並未推脫,以主人身份只身赴龍潭,差點死了,回來卻先向他報喜。

這份恩義令他內心感動,他揖禮道:“渙乃大人災星,每至大人邸宅,下一刻大人就鋃鐺入獄,既然如此,小人不敢久留。”

治焯大笑,說:“子不語怪力亂神,我怎麽會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他也知道,郭渙定有其他打算,便令人送來一小袋金半兩,請他收下,再從袖中取出一只錦囊,“此為重五日,有人栽贓關靖,不慎遺落之物。但繡工細致,非凡品,若郭兄有閑,還請替治焯探一探歸屬何人。”

郭渙仔細端詳錦囊上的紋樣,赤底上金絲繁繡蚩尤紋,似在何處見過,聽治焯對他說:“等你找到它真正的主人時,下次你再來,入獄的人未必就是我了。”

他擡起清俊的臉孔,據前幾日探關靖的口風,知道治焯並未告訴關靖田蚡之事,因此他也不便明說。但他想做的事,治焯為了關靖,不嫌麻煩參與其中。今後他不再孤軍奮戰,便慎重拜謝,應承下來。

郭渙走後,治焯才將視線停到不住打量他面色的關靖身上。

想來是擔憂他身上的新創,他忽然擡起雙手,按住關靖的肩,將他掀翻在地,俯身微微笑道:“子都君,好久不見……思我否?”

關靖慌忙望了望中廳門邊守坐的小竇,不忍拒絕。誰知治焯只是輕靠著他,聲音低啞:“你欺君的托詞,想好了麽?”

關靖一楞:“何出此問?”

治焯支起手臂,笑望著他:“他已經探知你是關將軍之子,究竟知道了多少,我也不清楚。幸得近來大事多,但恐怕下次見到你,他就會過問了。”

關靖眼神中流竄過不安,單就欺君這一條,就絕不可能免罪,指不定還要再次牽連到眼前這個人。如果讓劉徹得知他當初真正的動機,恐怕治焯被“滅族”的罪過,是再也逃不了了。

望著他的神色,治焯似漫不經心道:“三省室中,有我從石渠閣帶回的此類故事,你可願前去一看?”

關靖沈吟一瞬,便翻身而起,疾步走出中廳。

治焯笑著聽他腳步聲遠離,才對門口喚了一聲小竇。小竇應聲入室,在隔著半仞的距離俯下身朝他一拜。

“小竇,你跟隨我有多久了?”

“小人十一歲侍奉主人,至今已有八年。”

“明年及冠了啊……”治焯視線飄遠,八年前,正是自己從宮中遷出,自立門戶的時候。那一年,他的命途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小竇正是自那一年起,默默陪伴他至今,他暗嘆一口氣,收回視線看著身前已然成人的青年,失笑道,“這多年來多虧你……宅中事事順遂,我無需過問,也委屈你了。”

小竇擡起眼睛,像是要確認治焯想說什麽,卻又很快垂下目光,囁嚅道:“主人言重……小人的鄉黨在別處供事,常常受鞭笞辱罵之苦,主人待小竇寬厚以禮,小竇父母皆言小竇福分高,豈有委屈……”

“是麽……”治焯苦笑,言歸正傳,“我有一件事要問你。宅中一年出入幾何?餘金幾何?”

小竇想了想便回道:“庸客僮士食住賞金,一年約五百石,上一年贈各大人之謝禮較多,粗略算來近二百石。主人雖然年俸祿軼千石,但因人主賞賜頻頻,至今府中餘谷二千石,金一千七百斤,銅一千二百斤,賜臘錦帛……”

小竇如數家珍,治焯聞言楞了楞,他從不過問這些事,聽了半晌也不知數。略略想了想,便說:“你將其中一半分給我宅中人,還夠麽?”

小竇渾身一震,半晌聲音顫抖道:“為……為何……”他穩了穩道,“如此分法,他們吃一世也足夠了,可是主人……”

治焯笑了笑,說:“剩下一半,你為我留下谷五百石以備不時之需,金與黃銅各百斤。其餘的,就贈與你,謹謝你多年忠誠。”

小竇再一怔,眼神像是被驚雷劈中,半晌說不出話。

回過神後,他俯身拜下,喃喃道:“不可不可……小竇何德何能……主人……”

治焯望著他,笑道:“你思慮清晰,也許具商賈之才。聽說魯國有私田待沽,你用那些錢,且去買塊地,好好過活。我唯有一事相求,”小竇渾身顫抖,撐起身望著他,他嘆了口氣,說,“請你住得離申公近一些,替我多多照料他,好麽?”

小竇漸漸平息下來,這一年邸宅中發生的變故,他大致也能猜到治焯作此打算的緣故。

望著這個較先前幾年而言,一年之內性情大變的英俊男人,對方將小竇自傳言中得知的義父托給他,想來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可他眼裏並無遺憾的神色,淡薄的笑意令他忍不住眼眶一紅,落下淚來:“……小竇……主人請留下小竇,無論今後福禍,小竇願終身伺候主人……”

治焯皺起眉看著他,正色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可現今我只有你一人可以托付。近來人主心意難測,將來也窮達難料。若不慎滿門清理,你被我牽連死了,我可不願變做鬼也遭你父母唾罵……人活一世,你們都該過幾日自己的生活。你侍奉我這麽多年,我也沒有別的東西回報你,你就莫推托……這些事,請你盡早為我辦妥,走罷!”

小竇忍住淚,最終朝治焯叩拜,退出門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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