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卷四十五 逆龍顏

關燈
冬節戰事因為部署及時,加之勾結雙方相互間並不信任,讓一場原本措手不及的國禍,大事化小,成為虛驚。

之後丞相田蚡便稱病不上朝。

本來深冬嚴寒,朝中老臣多,文臣易病,請告者眾,像汲黯這樣多病的臣子,往往一次請告超過三足月,劉徹不但不免他的官,還常常主動多寬限一些時日。丞相告病,按理說也無何不妥。

但那次的事,提醒了劉徹邊關事緊,疑心內賊,可張湯再次奉命秘密到丞相府細探,至今未找到任何蛛絲馬跡。再次差一點被誤斬的治焯,倒是該上朝、該洗沐,均照常。可聽說他厚散了宅子上大部分僮婢,只留了幾名浣衣餵馬的侍僮,還只因那幾名小奴舉目無親,無處可去,否則偌大一間住了兩名朝官的邸宅,事事還需親力親為。

“朕真是越來越不懂了……”劉徹望著殿中紅彤彤的爐火,忽然感嘆。

“陛下是憂心何事啊?”

對面恭坐的人出聲接過話頭,劉徹才回過神。當夜自己詔了幾名儒士至殿中論史,鞭辟入裏的言談聲中,他竟然神思飄遠,說出了這麽一句不得體的話來。

問他的人,是近來在治焯提過名字以後,自己越發重視的左內史公孫弘。

他本來想要搪塞過去,可望著公孫弘誠懇關懷的神情,他眼光一閃,說:“朕不懂,為何古代國君身邊有那麽多小人得幸,而忠臣遇害。君之為君,自然有其賢明之處,為何會被輕易蒙騙呢?”

公孫弘略一沈吟,擡手捋著髯須笑道:“人心隔肉,小人又不會將 ‘小人’二字刺在臉上。至於臣忠與不忠,則可設計一試。”

劉徹楞了楞,擺手笑道:“我聽聞春秋時,勾踐曾為吳王嘗糞診病,以取得信任而被赦免歸越,而後滅了吳國。設計試人,恐怕不準。”

公孫弘意味深長地道:“那是嘗糞者為勾踐本人,勾踐胸有大謀,自然能忍辱。何況糞又不至於讓人死,嘗糞之舉看似犧牲重大,實則除了顏面之外,無傷也!古今之人,有人重聲名,有人重錢財,有人重性命。譬如對於重利之人,以利誘之,方奏效;相反,誘之以色、以名,都無濟於事。”

劉徹目光凝聚望著他,半晌道:“罷了,疑則不用,用則不疑,無需費此周章。”

公孫弘頓首稱唯,卻又說:“陛下而今憂心,豈非無法斷定他究竟可不可疑麽?必定是一位重臣,讓陛下去之可惜,不若試他一回,讓陛下安下心來。”

劉徹莫可名狀地頓了頓,進而對殿前諸公說天晚請回,人人叩拜相繼退出殿門時,劉徹忽然叫住公孫弘:“左內史請再賜教片刻。”

聽著殿外諸人腳步遠去後,他再盯著非常室四角燎爐中的火焰,問道:“您剛剛提 ‘他’,君可知我說的是何者?”

公孫弘眼神莫測:“無論何者,為人臣,一視同仁。”

劉徹沈吟片刻,問:“以您高見,如何試之?”

公孫弘銀須覆蓋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道:“他可有最為掛心之人?”

◆◇◆◇◆◇◆◇◆◇◆◇◆◇◆◇◆◇◆◇◆◇◆◇◆◇◆◇◆◇

戌時初至,長安盡暗的天空中落下雪來。

雪不大,一點點從天上飄下,整座中丞邸宅上,除了庭燎外,只有三省室掌著燈。

十四歲的侍僮石駒為主人於帷帳外疊上氈帳,室中添了幾只熏籠後,剛退到平坐上便被治焯叫了進去。

“你且睡下罷!”

石駒搖搖頭:“義兄臨行前囑咐過,二位主人日理萬機,不可貪懶耽誤主人使喚。”

“義兄?”治焯與關靖對視一眼,“小竇?”

“唯。”

治焯無奈道:“你性情倒是跟他一模一樣……”他望了望少年單薄的身子,“你尚年幼,多睡多吃才好……也幫我跟他們傳個話,這宅中無幾人,氈席、錦被、幹柴、燈油,閑置著不如只管使,費不了多少。數九天寒,可別凍壞了!去罷!”

治焯不容分說便將石駒打發走,轉而望著燈下寫完奏章的關靖,丟下筆便將手籠到熏爐上,笑道:“西宮中有禦寒的溫室殿,非常室、東朝各宮亦有火墻抗寒。我這裏沒有那種東西,讓你受罪了!”

關靖微微笑了笑,回敬道:“你為何不提椒房殿?若人主可立男人為後,以你之前對他的交付程度,恐怕已貴為皇後也說不定!”

治焯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道:“與他何幹?你可不要妄想把我推給別人。要取暖,我也就只找你罷了。”

二人對視笑起來,望了一眼平坐外越降越大的雪花,正欲閉戶轉去帳中,卻聽到自下而上急匆匆的腳步聲。

“石駒?何事?”

少年面色紫紅,氣喘籲籲道:“宮中來使者,詔二位主人同至西宮……子都大人請沐浴更衣,”他望向治焯,“中丞大人同至值夜。”

關靖眉心一皺,自語道:“若是要問我的身世,為何要我沐浴更衣……”

治焯卻漸漸斂了笑意,眼中寒意頓生。

“小人去備湯……使者在中廳等候,催促二位主人盡快上路。”

石駒說完便又疾走下樓,關靖尚未回過神來,懵懂中見治焯拿起榻邊的峭霜,忽然對他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半真半假道:“還記得你當初想做的事麽?”他轉過視線望著黝黑的後園,石駒正和兩名侍僮拎著冒著熱氣的湯跑來,他皺眉發出一聲真正的冷笑,“如今還需量何利弊?不如我替你殺了他罷!”

關靖頓時明白過來,呆住。

白雪映亮的長安城已沈睡,巡夜北軍卻聽到有輿輪碾過漸厚的積雪,轔轔馳向西宮。

人人詫異,卻無人敢攔。

車中二人各懷各的心思,沿路無話。

到非常室外,宦官引關靖入殿,卻攔住了治焯,自殿內掩上門。

大約過了一刻,劉徹從殿中出來,見治焯握劍跪坐雪中的背影,大片雪花已然把他湮沒成了一尊雪俑。

“小火。”

治焯身子微微一動,站起身轉過來,冠發眉睫上全是白雪,他沒有說話,也沒有行禮,雙眼直射劉徹,眼中布滿血絲。

劉徹盯著他半晌,開口道:“莫非你想殺我?”

治焯聲音沈悶,一個字一個字地像要用劍割到眼前人身上:“為何偏偏是他?”

劉徹意味深長瞥他一眼,冷笑道:“你不是說,若有兄長,無論如何敬愛,且任我 ‘用之殺之’?兄長尚可拱手相送,為何不舍一個枕邊人?”他看了看別處,再笑道,“他是關屈將軍之子,關屈是什麽人,你難道不清楚?既然清楚,還耽溺其中,所以我想他必有過人之處罷……是身體麽?”

治焯默不作聲,眼裏似要滴下血來。

劉徹不依不饒,盯著他道:“你何必這副神情,這麽一個人,我詔他禦幸,有何怠慢你之處?”

治焯渾身都顫抖起來,手緊緊握著峭霜劍莖,胸中發出似要爆裂的聲音。

他瞪視著劉徹,終於朝著大雪紛飛的殿外發出一聲怒吼,四周執戟中郎欲沖過來,但見劉徹眼色,便止步在原處做好防備。

“我好恨!”

治焯轉過身,手中握劍,逼視著劉徹,從牙縫中迸出一句話:“我……我恨你……從八年前就恨你!弒我父之人、養育我之人,皆令我為你的侍臣,唯你是尊!”劉徹步步後退,治焯逼近他,齒間溢出血來,“我時時刻刻都想殺你!……但凡你要有一丁點昏庸,欲強征暴斂,蒙蔽視聽,貪圖自身享樂而負天下人,我就可以心無抱愧地殺了你!!!可恨!!可恨的是……”他顫抖著閉上眼睛,在已圍過來的中郎鐵刃中輕輕晃著身子,搖頭苦笑,聲音低沈下來,“可恨你是一代明君……縱使你有諸多荒謬之舉,可你心懷天下,唯賢是用……我殺不了你……我……我只能聽之任之,甘心稱臣……”

劉徹已退到眾郎官身後,治焯所言令他心下震動,他卻依然冷冷道:“今夜朕就是要奪你所愛,你欲如何?殺我,還是自盡?”

治焯皺著眉,對他的問話輕輕笑起來,中郎已劈手擊飛他的劍,鐵戟發亮的利刃就抵在他的喉頭、胸前,他大笑半晌,烈寒的風灌進胸口,他大咳,一手揪著自己的衽口,口中噴出鮮血。他的話音無助,幾不可聞:“我……只能……徒勞恨你一世罷了……”

劉徹使了個眼色,治焯便被眾人掀翻在地。

劉徹冷笑道:“是麽?你不殺我,也不會赴死。既然如此,身為侍臣,你不如進殿內,做好你職分如何?”

說罷轉身入殿,治焯被眾郎押攜到床外帷帳邊。

帷帳之中,關靖只剩一身裏衣,在床頭正襟危坐。殿外的對話,他一字不漏都收進耳中,望著宮人為劉徹寬衣解帶,撩起紗帳,他看著這個形貌昳麗的國君,再望望帳外被按在地上的人,未置一詞。

劉徹進入帳中,見關靖在被上俯下身朝他行禮,不由道:“他為了你,都要倒戈相向了,你日日與他相對,倒不若他癲狂。”

關靖伸手在腰間解開系帶,微笑道:“天子幸,世人趨之若鶩。以關靖微賤之身,若能博陛下半晌之歡,非但是關靖之願,亦是天下忠君之士的心願罷!”

帳外的治焯渾身一震,怎奈他動彈不得,關靖已經將身前的衣襟敞開,治焯切齒皺眉闔上雙眼。

劉徹側頭望了治焯一眼,回過頭看著帳中人,忽然問道:“關屈將軍是乃父?”

“唯,乃微臣先考。”關靖忽然目光一閃,反問道,“陛下也聽聞過關屈之事?”

劉徹點頭,繼而目光飄遠,嘆道:“關將軍是忠臣,怎奈性情乖直,功高引得小人嫉恨。當時,關將軍稱病,一半朝臣言之鑿鑿,廷尉又找出了罪證,先帝本該對質,卻難耐內賊之痛,又人證物證俱在。事後查出乃細作栽贓,已經晚了。”

他轉回視線直視關靖:“天子坐朝堂,為國事不舍晝夜;滿目國之棟梁,望行平明之理。然而畢竟也非天仙,實在難杜偏聽偏信之過。”他忽然正坐,滿目歉意,鄭重對關靖道,“說到底,關將軍之事,是先帝辜負了你們。朕常常以此自省,生恐二過。願畢生勵精圖治,以報答關將軍之類忠臣效命之德。”說著朝關靖一揖,“望君諒解。”

他言辭誠懇,關靖視線一顫,眼中泛起水光。

只聽劉徹好奇道:“說到此事,我原以為關將軍之後即便有幸存活,也該恨我皇室罷!君大難不死,為何還願回我朝中效力?”

關靖漸漸平息眼中水汽,迎著劉徹的目光道:“為了弒君。”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