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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的名字就叫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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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長被日本人押解著來到從未到過的獲澤縣城。

獲澤城地處晉東南的南端,北與沁水縣相連,西同垣曲毗鄰,東臨澤州府、南行七十裏即與河南省濟源城接壤。縣城依山而建,房屋瓦舍層層遞高,五丈高的城墻由西向南再轉向東呈半月形狀繞城而建。城北有一道天然深溝,過石拱古橋是通往澤州的一條大道。發端於中條山的澤河繞城而過,向東沖出兩山相挾的石門口,入沁河,直奔河南沁陽。

據史料記載:古時澤水深闊盈丈,魚蝦甚多,著名的《墨子》篇中有“舜漁於獲澤”的詳實記載,當年大舜王帶領民眾開墾歷山、駕船網漁;為治理水患,曾手執神斧劈開陡峭的石門,洩洪入沁、為民造福。

天長被關了起來。他不知道這是啥地方,半躺在黑屋角落裏直想家,朦朧之中,媳婦岳玫秀氣的瓜子臉,滴溜溜轉的大眼睛出現在他面前……槍聲陣陣,岳枚急促地說道:“好我的金童哥,把我放下來,我自己會走!”

天長緊緊把她往背上顛了顛,急聲說道:“不,我一定要把你背回家去!”

“你看你,都出汗了,累得,快放我下來吧。”

“好媳婦,我不累,我一肚子氣吶!小日本搶我的喜轎,壞我的好事,我不怕,我照樣娶媳婦,照樣把你玉女娶到家!”

天長睜開了眼睛,眼前仍是黑黑的屋子。他嘆口氣閉上眼睛,五岳大廟又浮現在腦海之中……九月初九,山門洞開,長長的山道上鼓樂齊鳴、旌旗飛舞。身穿紅黑長袍的當值香會會長古板老人領步於前,天長身著黃綢衣、腰紮金色綢帶、手捧如意,岳玫身穿紅綢衣、腰系紅綢錦帶、提著花籃緊隨其後,引導著眾多香客隆重地朝拜五岳大帝。

戲臺上,馬大伯一通朝天鎖吶吹罷,作了一個羅圈揖:眾位香客、眾位鄉親,值此五月大廟香火盛會,四方獻藝,八方來財,按照老例,咱周邊六村再次選出了一年一度的金童、玉女。山水有情,後繼有人,這是五岳大帝賜予的福氣,這是地母娘娘賜予的生靈,有請金童張天長、玉女岳枚,雙雙登臺獻演致慶。

鑼鼓聲中,金童天長腳踩高蹺蹦上戲臺,手中長棍上下飛舞,左劈右掃,裏旋外轉,猛喝聲中一個漂亮空翻跳下臺來,好似釘子穩穩紮在那裏,驚得眾香客連連呼喊:“好,好,好身手”!

喝采聲未斷,玉女岳玫已碎步流星滑向臺心,手中兩桿花槍舞的車輪似飛轉,騰躍翻滾、人槍一體,蕩起陣陣風雷之聲。側翻身猛擡頭嗓音一亮“俺,楊排風來也。楊家世代忠良臣,保我大宋好江山。為殺敵,奔沙場,燒火丫頭要掛印。”那嗓音脆生生、亮堂堂,穿雲入地、撼人心扉,滿場寂靜的連天上的鳥也不知不覺落入人群!

“好”戲臺一角發出尖叫聲:“姑娘,來來來,我來給你當當金童大哥。”說話間,一個黑衣黑褲黑鞋的黑家夥出現在臺上,黑爪子左右晃動之間、竟幽靈般摸向玉女胸前。

岳玫臉龐頓時漲得通紅,好在平時演戲練就好身段,緊側身揮臂擋開那黑爪子,猛一反手“啪”甩出一記響亮的耳光,那黑家夥的賊臉頓時紅一陣,青一陣,連那腦袋都晃動起來。

從那旮旯蹦出來的黑家夥?眾人仔細看過去,狹長的臉上安著兩個小眼睛、扁長扁長的嘴巴頂著個蒜頭鼻,頭上一蓬亂發,猥瑣的活像個雜毛狗,原來是大冶鄉鄉長焦萬財的二少爺焦壽,人送外號焦狗子。這家夥依杖他爹是鄉長,到處搜刮民財、欺男霸女,專幹坑害鄉裏百姓的壞事。五岳廟廟會開鑼唱戲,他從城裏竄回來,燒香、許願、朝拜菩薩,樣樣善事一概不做,不懷好意地盯著人群中的女子轉悠。來至戲臺,看到岳玫如此美貌,竟不顧羞恥登上臺來,沒料想,看似柔嫩的岳玫當眾送給他一個響亮、難堪的大巴掌。

焦狗子把頭晃了幾晃,擡手在臉上抹了又抹,等那兩個眼珠子定過神來,這才尖聲嚎叫道:“好你個丫頭片子,少爺不制刮(懲罰)了你,就不是焦家的種!”身子一躥再次撲向岳玫。

天長目睹此情怒上心頭,卸掉腳上木樁一個翻身蹦回臺上,斷喝一聲:“站住,哪來的流保(不三不四的人)紅毛狼(性暴),囂張啥咧!”

“嗯,石頭縫裏鉆出來個蟲,來這充大聖來了。”焦狗子陰陽怪氣道;“會踩高蹺算啥能耐,爺爺我才是真正的金童才子,玉女那是爺爺我的。小孫子,給我滾下去吧!”說話之間,一腳飛向天長檔門。

天長眼疾身快側身讓開那腳,怒吼起來“好狠毒的家夥,使起陰招來啦!”轉過身子順勢揮起胳膊向對方擊去。焦狗子見勢一驚,忙收腿轉身要退。天長腿快手長抓住焦狗子的後衣領使勁一拽一擰,緊跟著右腿前蹬“叭叉”摔了他個烏龜背朝天。焦狗子滿臉通紅爬摸起來,嗷嗷亂叫像條瘋狗似地撲將過來。天長單臂檔架、身子側後鉆過,緊跟著左腳踹出又給他來了個黑狗啃地滿嘴土。

焦狗子沒想到僅兩番交手就如此不濟,自知不是對手,把手一揮,幾個狐朋狗友手持匕首嚎叫著竄上臺來,瞧哪陣勢,恨不把天長撕裂成八瓣。

常言道:猛虎難當群狼,好漢難敵眾拳,眼看一場災禍突現眼前,觀戰民眾無不臉色大變。豈知,刷刷刷刷聲中,四個少年飛上臺來,打頭的正是黑豹子盧黑貴,胖羅漢馬孝泉、小秀才陳妙石、忽靈鬼李達林緊跟其後,個個怒目圓睜、拳頭緊握站立天長身邊。

打鐵出身的黑貴從身上抽出一條鐵鏈子,搶聲喝道“焦狗子,依仗狗多就想咬人哪,來來來,不服氣,咱們一塊比試比試!”臺下眾多百姓平時多受這焦家之氣,此時無不為敢做敢為的少年呼喊助威。焦狗子眼見眾怒難犯,對方長棍、花槍、鐵鏈齊齊舉起,討不走半點便宜,丟下一句“算你們能,咱走著瞧。”轉身帶著那幫狐朋狗友灰溜溜躥了。

風波平息,岳玫姑娘腳步輕移來至天長面前,大辮子一甩、頭一歪,情不自禁地拉拉天長的衣襟低聲道:“你可真能,真好看!”說完,臉蛋變得通紅通紅的,比那唱戲化了妝還美貌十分。

天長急忙睜開眼睛,哪裏有岳枚的影子,黑屋子裏面仍是空空如野,恍惚之間,自己好像又來到房梁之上,梁下傳來一片爭吵的聲音……“我說岳當家的,恭喜你了,焦家的焦壽少爺看上你家閨女啦,這可是天底下打著燈籠都找不來的好事呀,嫁給焦家好比進了高門,掉進了福窩,張嘴使喚人、閉嘴全是蜜,享不盡的富貴榮華。”這是媒婆錢快嘴正在瞎噴。

“吆,別睜著眼睛胡咧咧了,你以為岳當家的沒長眼睛啊!誰不知道金童、玉女是天生一對、地就一雙,這可是五岳神君都看見的好事,郎才女貌,情投意合,那才是一生的好福氣。”這是大腳苗快花在說話

錢快嘴:“啥好福氣啊,憨狗添羊蛋,傻子等媳婦,有女爭送豪門樓,世人誰不攀高枝。焦萬財那是咱十八村的鄉長,出門上轎,入縣騎馬,白面細糧吃不完,金銀財寶數不清,你就犯傻吧!”

苗快花:“傻,啥叫傻,當家之本看人品,咱玉女怎能委狗身!世上也就你精了,精的半夜起來轉磨道,精的給焦家添**,你也就是個等著領賞錢的跑腿貨。”

錢快嘴騰地從太師椅上站立起來:“苗快花,你不知天高地厚嘴上耍花,肚裏沒貨還硬充斯文,竟敢和我當面鑼、對面鼓,唱起了對臺戲,我要不把你打壓下去,枉為大冶鄉頭號紅媒!”

苗快花拍拍巴掌,大笑起來:“好,來呀,咱也別管它同行不同行,拆臺不拆臺,誰叫咱們眼對眼、嘴對嘴趕到一起了,有咱岳當家現場作證,有屋裏院外的鄉親們看著,今天,我大腳苗快花倒要領教領教你錢快嘴的能耐,看看是焦府錢靈買通鬼了,還是張家理短碰南墻了,咱不爭出輸贏不罷休,不爭出個緣分不出門。

岳枚來了,她出現在兩個媒人之間,轉身向爹朗聲說道:緣分不是爭來的,情愛揮刀也斬不斷。人常說寧嫁高郎、不嫁高房,高郎臥下像只虎,高房塌了是堆土。我看人家天長就像個男子漢大丈夫。我這裏有定情鞋墊兩雙,勞駕苗大嬸給帶到張家去吧!”

“好!果然是女中英豪,閨中才女,我苗快花又贏了,哈哈!”

天長坐立起來了,想起剛才的情景,急忙脫下鞋來,掏出鞋墊察看起來。眼前的鞋墊上露出了母親的笑臉“你們看吶,岳玫姑娘多好呀,她跟定我家龍仔了,你瞧瞧這定親鞋墊上繡的啥,一對鴛鴦緊相依,棒打不散、刀砍不分,親親熱熱永不離開,龍仔走到哪,她就跟到哪了!雖說姑娘大二歲,屬虎的,有人說龍虎鬥,婚姻路上有關口。可五岳廟的遠智和尚說啦:女大二、抱金磚,龍虎鬥、更齊心,這是個英雄緣,好著呢!オ

緊閉的門板“吱”一聲推開了,天長擡頭一看進來個微胖的中年人,只見他從提的籃裏拿出一碗稀飯、一個窩頭。天長焦急的問道:“老哥,這是啥地方呀?”

那人看看他,嘆了一口氣說:“這是咱原來的中華郵政局啊,現在是日本人的城防司令部。你是哪裏的,叫個啥?”

“石義村的,我叫天長。”

“噢,叫我苗大哥好了,要遭罪嘍,快吃點東西吧。”天長餓了,連吃帶喝的全劃拉進了肚子。

第二天剛放亮,門外站崗的鬼子兵進來吼叫一聲,把天長推押到一間屋子裏。擡頭一看,還是那個高個子鬼子。他回過頭來上下掃視著仍穿著那身娶親衣裝的天長,在屋子裏踱了幾個來回,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以後就叫二郎了,稱呼我天蒼太君!我走到哪,你就跟到哪。我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一句話,聽我的命令、為皇軍當好親善典範。”

天長心裏一楞,啥?叫我二郎,這那行,哪有這麽霸道的人,想給誰改名字就改名字!他心裏想著,嘴一張沒遮沒攔地責問起來:“不,我不叫二郎,我叫天長,這是我爺爺給取的名字,你憑啥要叫天長。”ァ昂擼√觳緣拿字我叫了二十四年了,你小毛孩子叫喚個啥!”天蒼鬼子吼上了。

天長頭一揚不屈地說道:“你看這名字好,想強占,你,狗強盜!”

“強盜,哈哈!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勝者王侯敗者寇,你懂嗎!來人,把‘靶子’帶進來。”天蒼把桌子一敲,日軍士兵推進一個身材壯實的人來。那天蒼不慌不忙擡起胳膊,活動活動兩個拳頭,輕蔑地向對方招招手。

那人顯然知道進來幹啥來了,看了看面前站定的天蒼,二話不說身子一晃,雙手似刀直插過來。天蒼側身躲開,揮出右掌擊中對方臉盤,緊跟著身子轉動之間飛起右腳踢向對方胸膛。那人倒在地上打了幾個滾站立起來,喘口氣再次撲將過來。天蒼閃身躲過,不等對方身子站穩,雙拳擂鼓似的擊向對方胸膛,緊跟著一記陰狠的重拳擊出,那‘靶子’嘴鼻歪斜、鮮血飛濺,霍然跪倒、跌到、躺倒在地。一場慘酷的打鬥就這樣結束。天長一旁看得怔住了!

天蒼冷笑著把兩手壓在天長的肩上,眼中冒出股陰險的殺氣,撇口說道:“看明白了嗎,這就叫強者!強者,懂嗎!你給我聽好了,你,就是二郎,一個必須聽我命令的二郎,聽話,自然有你的好處,不然,小心你的小命!”

“好漢不吃眼前虧,二郎就二郎,二郎是擒妖滅鬼的天神呢!等有機會,我給你這惡魔來點好看的。”天長脖子一擰認定了這個理。

天蒼眼看二郎不再說話,輕蔑地說道:“支那人——天生的奴性。”此話出口,他的心情忽然變得煩躁起來。オ

這是個無法改變的事實:

眼前這位身為日軍少佐的天蒼,是位中日混血兒。父親是位常住東北吉林的日本僑民,長年與俄國人做著皮毛生意。母親是長春一家舊官吏的姑娘,倆人自有緣相識結婚生下他這個兒子後欣喜異常,父親思考再三給寶貝兒子取了個吉天蒼的名字,希望他能夠在吉林這塊寶地上得到上天的保佑,成為一個具有非凡才華的後代。

天蒼在耿直的日本父親身上,繼承了不畏艱難的創業品質,從慈祥的母親懷裏,懂得了中國人寬厚待人的美德。按說在如此家庭中能夠同時接受到中日良好傳統教育的孩子,本不該成為一名舞刀弄槍的武夫,但可憎的戰爭改變了他的命運。日本軍國主義者為加強對偽滿洲國的控制,特意在長春選拔一批學生赴日本受訓,十八歲的天蒼因具有日本血統,被重點選送東京陸軍軍官學校。臨走前,天蒼來到長春偽滿中學,約出相愛多時的韓姑,親手將一條市面上極為少見的白狐貍裘皮圍在心愛的姑娘脖頸上,信誓旦旦許願道:“韓姑,你一定安心等著我,帝國軍校學業一旦完成,我馬上回來迎娶你。以後,咱倆就永遠在一起,再也不用分離開了。”

姑娘張開滿月似的笑靨,圓圓的大眼睛充盈著激動的淚花。她取下自己的護身符——觀音菩薩,輕輕地掛到天蒼的脖子上,甜甜地說道:“天蒼君,就讓這尊銀色的觀音神像保佑你平安歸來,保佑我們的幸福長久吧!”

聽到這樣的祝福,天蒼激動地抱起韓姑實實在在熱吻一番。愛的浪花像身邊的松花江一樣激蕩著兩個年輕人的心靈。沒想到的是,此次分手竟成了他倆難忘的訣別,姑娘上街采買東西時,不幸被日本浪人的汽車碾碎了如花似玉的軀體,好似一片落葉告別了人生的夢想!

天蒼赴日本後更名為天蒼一郎,虔誠地接受了軍國主義武士道精神的熏陶,狂熱地把日本天皇當作頂禮膜拜的對象。一年後,受訓完畢派回東北駐軍,他興沖沖地趕往長春會見親愛的韓姑。沒想到女友的母親老淚橫流,捧出了那條被斑斑血跡染成了黑紅色的裘毛圍脖。看著雪白毛皮上暗淡的團團血色,他放聲痛哭,連續幾日徘徊在松花江畔不能自拔。

半年後,天蒼調入崗村寧次指揮的華北派遣軍參加了入侵山西的戰爭,因精通中日兩國語言文字,加之指揮戰事屢有功勞,很快獲得少佐軍銜。占領獲澤城後,他頗有見解地為駐軍司令本野大佐策劃了以境內四十四處戰略要地為支撐點,鏈接四龍山石柱峰等險要關口,興建環形防禦體系的軍事計劃。憑借此體系,日本軍隊南可控制通往河南濟源的大道、東可側擊連接太行根據地的交通。同時,控制名勝之地五岳廟後,還可控制當地的經濟活動和民眾信仰,達到摧毀中國傳統文化之目的,為日軍實施對華占領奠定重要基礎。

可令天蒼萬萬沒想到得是攻占石柱峰,偶遇披著裘皮的岳玫姑娘竟勾起了他深藏心中的悲痛,更巧得是,眼前這個名叫天長的新郎官與自己的名字如此相近、相似。相似的幸福是那樣的遙遠,卻又這麽近地再現眼前,天蒼心中一陣痛楚,一陣茫然:這難道是我的命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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