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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二百八十一·唯願瓊枝入夢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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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枕鶴奉命送些東西過來,李沽雪接了,是韓頃的罪詔。無名殿前掌殿韓頃,自居庸關案始,大大小小幾十條罪狀,歷經大半年功夫終於全部審清結案,定罪的詔書今日送來,李沽雪便一字一句向榻上念,還沒念兩句溫鏡睜開眼,有點虛弱但很清明,清明裏帶點疑惑:“要浪費時間聊韓頃?咱們…”

咱們還有幾日?往事盡可釋然,來日不須多思,已經發生過的和還未發生的俱比不過眼下一刻和眼前之人,行樂須及春。

可惜這道理兩人明白得太晚,李沽雪合上聖旨拓本勉力笑道:“你倒看得開。”

“嗯。”溫鏡無所謂晃晃腦袋,暈頭暈腦:“人是我親手殺的,還有什麽看不開。”他掃一眼那一疊箋子,“還有什麽?怎那麽老高一沓?”

李沽雪沒答,他長臂一伸自抽過來看,卻原來是一封一封的信,他支起身神色清明起來:“這些是…?”

李沽雪嘆息一聲翻身上榻擁住他:“是那幾年…我往揚州去的信。”

溫鏡清醒過來,有些楞:“我怎麽沒收到?”

“唉,”李沽雪撫過他的頭發,“那會兒韓頃看得緊,居庸關哪兒那麽容易往外送信。我走的旁的路子,沒署你的大名,只寫‘阿月’,信也沒直接寄到白玉樓,而是寄到醫館…如今悉數追了回來。”

溫鏡怔怔,那會兒白玉樓有了些底氣,兄妹幾個便決定不再隱姓埋名,正式對外啟用礪金的大名,東奔西走到處籌建白玉樓,誰也沒工夫每天留守在揚州,因此醫館大半是桐姨在照應,應當就是那個時候陰差陽錯地錯過。

“我不知道…”溫鏡喃喃,李沽雪在他耳邊笑:“我也不知道。”你來過長安。

而後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也不只是情話,旁的也聊了很多。這最近也常有,談天說地,溫鏡甚至還隱約提起兩句他六歲時其實夢到過另一個世界,等於是將穿越而來的身世全盤托出,兩人之間再無秘密。

又過一刻李沽雪忽然問:“小傅是怎麽回事?”

溫鏡笑而不語,擡起下頜去找他的嘴唇。談天說地怎麽夠,當然還要胡天胡地。



李沽雪敏銳地嗅到一絲不同尋常。傅岳舟的經脈是他親自動的手,到底如何能轉危為安?更不同尋常的是,他發現不僅僅是溫鏡不願意告訴他,來看望的鑰娘、溫銳,還有折煙他們,都避而不談。如今還有什麽事兩人之間不可談?且一個人不肯說或許是他不想說,一群人不想說,那麽只能是有人不許他們說。尤其溫鑰那個神色,欲言又止神思憂悒。

這事,李沽雪打量還是要親自問傅岳舟。也沒什麽,早晚的。

這日傅岳舟來探病終於被李沽雪逮到機會——穆白秋跟著來了仙醫谷。有正經的傳人李沽雪這個半吊子得了閑,向傅岳舟遞一個眼色。傅岳舟往門裏張望片刻示意借一步說話,李沽雪帶他到藥圃,還在尋思如何開口,倒是傅岳舟率先道:“我知道你想問我如何痊愈。”

開門見山,李沽雪詫異望他。這幾年傅岳舟變化很大,目光沈了許多,從前看見個衣衫不整的容五都要磕巴的青澀青年,那個瞪大眼睛追著李沽雪問:李兄,你你你你是不是和他好了,那個滿目熱忱坦誠的青年,在如今的傅岳舟臉上幾乎已看不見。

傅岳舟沈穩道:“我知道當年我經脈裏的毒是你下的手,我還知道廣陵鏢局是無名殿下的手,我問你,這帳怎麽算。”

李沽雪默然,也是交過命的兄弟,然而接廣陵鏢局案子的時候豈能算到,也是一筆糊塗賬。他掌中歸來利索擲在地上:“我還你一命。遲早要還,但要等一等,等我…”

送走他。

傅岳舟目光落在漫山的竹海,眼中映出一片沈郁的蒼翠,良久之後像是下定決心一般,道:“李沽雪,你我萍水相逢,你談不上對不住我,你對不住的是溫鏡。”他告訴李沽雪,“我死裏逃生,是有人以命相救的緣故。你的命還給我,不如還給他。”

而後傅岳舟說出了一個秘密,一個溫鏡曾請求所有知情者都不要外傳的秘密,這秘密聽在李沽雪耳中先是驚愕,而後心中彌漫起難以言喻的喜悅。

喜悅也是釋然,仿佛是哪一夜誤入黑暗的夢魘,驚怖掙紮無處可逃,忽然大夢醒來,睜開眼看見熟悉的床榻和帳子,四肢百骸逐漸恢覆暖意,這時人會生出一種死裏逃生的錯覺:原來是魘住了,正是說呢,我怎可能果真遇到如此可怖之事。

“…三途殿秘術,陰陽兩生散…置換血脈,無論任何蠱物毒素都可轉嫁於人…只是須得此人心志堅定,過程中須以內力相輔…”

一番話聽完李沽雪心中久違地松快,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好,再好不過。忽然他又想到:“得想法子他本人不能知道——”是了,本人一定不知情,傅岳舟就肯定不知情,無論是誰救的傅岳舟,讓別人犧牲性命來救自己,以傅岳舟的性格若是知情肯定不會同意。

傅岳舟給了他肯定的答案,三生定魂香一燃,溫鏡不會知道。

李沽雪忽然問:“當年是誰救的你?”

傅岳舟面色沈重非常,不過還是回答了他:“是老付,在金陵三途殿,霞兒親自動的手。”

啊…李沽雪呆一呆,原來是付聽徐。付聽徐?那個遇事跑得最快的付聽徐?滿嘴放炮、膽小又惜命的付聽徐,為了朋友竟下得如此決心。

他都做得到,李沽雪在心裏想,你有什麽做不到?等等,是在金陵?那麽…付聽徐本就有病在身,怎麽經得住無名殿的手段,那麽那一年秋天…溫鏡發間服喪,大約是剛剛送走付聽徐。還有之前點在長安城外龍首渠的河燈,想必也是告慰付聽徐在天之靈。

這時傅岳舟又道:“你要想好,幾乎是清醒地將他經脈中的毒素吸納進你的體內,相當於送自己去死,這當中但有猶豫功虧一簣,你二人都活不了。”

李沽雪笑起來:“請付姑娘著手準備罷,我想好了。”早已想好,想過千遍萬遍,或者根本不必去想。也許,萬一沒堅持住出了差錯,那倒也好,生同衾死同穴,倒了卻此生心事。



這日溫鏡迷迷糊糊醒來,看一看外頭的天,不太亮,不知是天光將暮還是朝霞未升,一片晨昏不定裏他看見守在榻邊的李沽雪。只覺得今日李沽雪神情格外專註,又聽見他操著低醇的嗓音慢慢開口:“接近你我是別有用心,後來我始亂終棄,再後來我出於師恩,出於皇命,多次置你於不顧,甚至…最後關頭我還險些與你兵戎相見,溫偕月,你忘了我罷。”

溫鏡笑一笑指他:“你個混蛋。”

按說才剛醒怎又昏昏欲睡,嗯…李沽雪握住他伸過來的手,嘆道:“我是個混蛋。”

愛你的混蛋。他知道自己做過許多混事,或許也做過一些好事,可這些好事俱不配以愛之一字問世,在阿月面前,他早已沒有臉面談這個字。

溫鏡未能感知這幾句話背後的沈重,只覺腦中黑影重疊,幾乎扛不住睡意,他想,已經虛弱到這個地步了嗎?大概是時間快到了吧。也沒什麽,興許在這裏閉上眼,在原本的世界就睜開眼了呢?一切只是大夢一場,他快樂地想,那我是賺了。

只是,他又難過起來,在那裏沒有眼前這個混蛋,他會非常想念他。

李沽雪聽見溫鏡純真而坦誠的夢囈:“我忘不了你。”

而後他小小地皺了皺鼻尖就此陷入沈睡,總是掛著霜似的眼睫閉起來倒顯出一分暖和,柔軟的頭發纏在李沽雪的指間,絲絲縷縷仿佛主人滿是挽留和不舍的心意。

李沽雪望著他移不開眼。

貪婪地,最初和最後地,永世難以滿足地,讓我再看看你。外頭彼岸花的香氣漸近,李沽雪望著眼前的人千萬個念頭只剩一句話,求求你忘了我。

·

同是這日,裴游風回到仙醫谷稍作停留,聞聽換血秘術整個人驚在原地,而後向著房內一嘆:“都是命數。”

雲是焉和韓頃合計給溫摯下毒,韓頃和雲氏的兒子又救了溫摯的兒子,也不知算不算平了這筆賬。待付曦霞收起法術,裴游風拎出李沽雪密談一番。

再等到溫鏡醒來已是又過了數個日夜,榻邊等著他醒來的人很多,溫鈺和鑰娘早早就來了,裴玉露也來了,此時正按著他的脈,折煙和杜綃春天裏完的婚,相攜而來,此外還有付小春霞兒、扶風握盈等,都在等著。溫鏡眼睛轉過一圈,內息也轉一圈,發現自己經脈裏生機旺盛。身上沈屙已除,四周親友俱全,獨獨少了那一人。傅岳舟獨自站在人群邊緣,目光和滿屋的人一般十分慶幸,但也有一絲愧疚,加上屋內殘存的彼岸花香氣,溫鏡遂知他的經脈是如何康覆。

他乖乖讓裴玉露和姐姐輪番把過脈,並沒有多問一句那個人的去向,待眾人散去,他望向窗外颯颯的竹海忽然笑起來。

他嘴角噙笑,心想不告而別,同一招我看你能使幾次。

好吧,和上次一樣,這次我也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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