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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二百六十·握手空驚此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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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眼,只須一眼,李沽雪心魂飄得沒邊兒。一時又疑心這會子他不知水潤成什麽樣,腦中閃過那副光景,蝴蝶迷津,吐絲如雪,真是恨不得立時把人辦了。溫鏡卻仿似無知無覺猶在加碼,仰著頭腰反折成一道弧,蒸著臉輕聲向身後人抱怨:“你怎知我不知道?燙得我…不敢睜眼,只能裝睡。”

千絲萬絲作一繭,終日纏綿如有情。那些數不清的、神魂顛倒的、始終隔著一層的、繚亂又痛苦的清晨,各自掙紮沈淪又各自裝作不知,他是否當真無情?那麽…李沽雪一窒,隔著衣裳交代了個一幹二凈。兩人分開各自整理,溫鏡倒衣衫整齊看不出什麽,李沽雪則有些狼狽,溫鏡似笑非笑看他,李沽雪十分氣惱,罕見地臉色也紅起來。

外頭內侍換了一班人,清心殿當值的宮人訓練有素,步履無聲,只有衣衫婆娑間簌簌的聲音,又過一刻,殿中兩人呼吸平靜下來,李沽雪低聲問:“奏表有把握麽?”溫鏡點點頭,李沽雪有些沈默,不過還是道,“天理昭昭功過在鑒,祝你心願得償。”

這時張晏吉來傳,溫鏡不及答話只深深看他一眼,大步向前殿走去。他步履如風,是這樣輕快,忙活了這麽多年今日終於可塵埃落定,溫鏡狠狠舒一口氣。



彩雲殿偏門行出兩名宮人服制的女子,一名梳垂面髻,低著頭快步前行,另一名道:“娘娘,至多說一刻鐘的話,再久便實在引人註目,傳到陛下耳朵裏免不了又一頓斥責。”

梳垂面髻的正是雲是焉,她輕蔑道:“他也就斥責斥責,還能如何?殿中省大半是我的人,皇宮盡在禁軍之手,說句犯上的話,即便我明兒就請他做太上皇,他又能奈我何?”

吳記樓中地字掌閣頭垂得很低:“那一位已經進了清心殿,果真不必屬下派人阻攔?”

韓頃嘆道:“我料到他要進來面聖,沒想到這麽快…不必,隨他去。”

地字掌閣惴惴不安:“恐怕溫少卿的進言對咱們不會很有利,若是陛下追究起來…?”

手中一枚竹筒扔在腳下火盆裏,劈裏啪啦一陣響,韓頃冷冷一掀嘴角:“君臣幾十年我還不知道他。倘若他有心追究,景順十一年就會追究,處死溫擎的旨意發出去前就會追究,真等得到今日?放心罷,溫鏡進去是自找死路,我就等著皇帝替咱們斬草除根呢,也不枉我替他忙前忙後這麽多年。”

當年景順帝就沒有手下留情,沒道理事到如今故人皆不可見了反而手軟,韓頃心裏好整以暇,若論體察聖心,論對皇帝的了解,他自信天底下無人能超過他。

白玉樓上穆白秋正邀溫鈺手談,穆白秋落一子奠定勝勢,冷不丁溫鈺問:“為何忽然改奏表。”

穆白秋不答反問:“那麽溫樓主又為何同意了呢?”

溫鈺沈默良久,臉上已沒有昨日鑰娘生辰宴上的歡欣:“因為你說的或許有理。沈冤昭雪,若這個‘冤’帝王欽定時原沒有受蒙蔽,只怕…”

他一搖頭:“且讓他進去試試,或許呢。”

風流蘊雅的客人微微一笑,附和道:“或許呢。”



清心殿前殿,景順帝看罷奏表沒言語,半晌才屏退左右朝溫鏡問:“這是溫擎當年留下來的?”

?哪來的重要麽?溫鏡躬身答道:“並不是。”他心下微疑,怎麽跟設想的不一樣?最不濟,父子兩個怎麽也得為著含冤而死的溫貴妃抱頭哭一場吧?忽然溫鏡心裏陡然升起一些警醒,不能說這些年一直在查,否則皇帝會不會覺得他是帶有目的接近?雖然事實如此,但這恐怕犯皇帝的忌諱。

“是前兩月偶然得知。”溫鏡略一思索,將鍋一股腦扣在興平侯頭上,說是他臨死前透出的消息,想求自己救命。興平侯楚家和雲氏不睦多年,著手查些雲氏的錯處這說得通。至於興平侯是怎麽查到的,您把他從地底下傳上來問他去呀。

果然景順帝神色一松,向溫鏡招招手,待行到龍椅跟前又握一握溫鏡的手,又在他鬢角拍一拍,嘆道:“好孩子,你聽說這些話能來問朕,朕很高興。”

溫鏡躬著的腰覺出一些僵硬,他聽見上首的老者絮絮的聲音:“…楚氏小門小戶出身,外貌小謹,內實險詖…”

“慣會在這些邊邊角角上讒佞…”

“…多少年前的舊事…犯上謀反之人說的話,不可信啊。”

不可信?溫鏡手心洇出一層汗,您查證了麽為何就認定不可信?他喃喃問道:“是因為臣母家也是犯上謀反之人?”所以我說的話也不可信?

景順帝握著他的手緊一緊:“你母妃是你母妃,你母家是你母家,至於你,你是你,就更與他們無關。好孩子,”景順帝語重心長,“這件事當年真相到底如何,早已無從論處,你且看如今朝中,幽州眼看又要起戰事,千頭萬緒,重提舊案只會朝綱失穩,釀成大禍。”

幸而景順帝撫在溫鏡手背,若是摸在手心便能摸出一手的冷汗。溫鏡頭垂得愈發地低,掩飾自己顫抖的嘴唇。他恍然驚醒,原來、原來壓在他們兄妹身上重逾千鈞的冤屈、刻骨的仇恨,在他的另一位至親的眼中是如此地無足輕重。十餘萬白骨覆雪,二十年忠魂無歸,擱在帝王案頭俱抵不過四個字,朝綱失穩。

那麽為何,為何要答允自己問生母身前事?白玉鳳璧貼在溫鏡胸口激起一片冰涼,為什麽做得如此深情模樣?龍鳳呈祥,鳳乃皇後徽幟,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若非是你這真龍天子心中認定之人,為何要賜鳳佩?

是了,忠臣良將命重幾何,尚重不過安穩二字,區區一名女子又有多少分量,一枚鳳佩已是全了夫妻一場的情分。我說翻案,你說翻案即是大禍,我以為你是受了蒙蔽,沒想到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溫鏡終於明白他們錯得離譜,怪不得出來前溫鈺再三叮囑言辭不可太過激進,原來如此。同時他也明白過來為何韓頃從金陵回來並沒有動作,他進宮又不能瞞得過韓頃,韓頃卻根本沒有阻攔。

上首景順帝字字句句問:“孩兒啊,你可明白?”

溫鏡腦中飛速思考,奏表是溫鈺寫的,臨進來前他看過一眼,措辭十分克制,沒提伸冤,只一條一項稱述一遍事實經過,溫鈺也的確囑咐過,只須稱述,莫提伸冤。

清心殿的龍涎香熏得人腦仁疼,溫鏡勉力撐起心神。

只見他擡起眼睛情真意切:“得知此事臣晝夜難安,自從去歲見駕,臣多蒙陛下照拂,陡然知道家中犯此重罪,深覺惶恐,覺著有負陛下聖恩…”

“…今日鬥膽進來,原想著先輩之過,臣卻也願意受罰,沒想到陛下如此寬宏,只當做陳年舊案,臣實在是…”

手心掩在袖子裏擦一擦,反手覆上皇帝幹癟蒼老的手,他坦然與景順帝對視,眼中是一派感念:“東北邊戰火重燃,陛下本就忙碌,臣還拿此事讓陛下煩心,實在心中有愧。”

景順帝細細打量他一番,終於笑起來,笑得寬容笑得慈祥:“怎麽還稱臣與陛下,什麽時候稱一聲‘父皇’。”

溫鏡拼上一輩子的演技順從開口:“兒臣遵旨。”

他臉上笑得感懷又赧然,心裏頭則想,不給我媽正名,還想讓我認你這個爹?呵呵。他一只手被景順帝交疊抓住,另一只手緊攥在袖子裏,腦中響起某一夜他和李沽雪對峙時說的氣話:我們一家子反骨,父輩沒做成的事情我們一定把它辦成。

又陪一晌景順帝依依不舍叫他跪安:“去罷,再呆一刻恐耽誤你用午膳,往後多進來陪朕說話。”

溫鏡笑起來,像個孺慕君父又剛受開導的兒子,十分欣慕開懷:“父皇得空也該多出來,得空兒臣陪父皇跑馬。”

景順帝聽罷忡怔片刻,而後神色大悅,這話說的很是,正覺著身上不爽利,再多湯藥灌下去終究治標不治本,正合該縱馬拉弓,多動彈動彈,免得身上發銹。他連忙叫人吩咐殿中省選馬匹,又囑咐張晏吉好好送出去。

行到清心殿外張晏吉閑聊一般道:“司農寺要往京郊幾縣運糧,要從太仆寺支馬匹,開皇倉賑濟彰顯陛下仁德,這是正經差事,回頭您可向陛下討來,也借此多進來走動走動。”

溫鏡微笑:“多謝公公提點。”

他進來時步履生風出去時同樣大步流星,仿佛是迫不及待想要逃離。

行至崇明門,他面上已經殊無一絲笑意,偏偏這時候還有人不長眼半道上攔他,是一前一後兩名宮人,再定睛一看,後頭那名年長些的,眉間點朱瑞鳳眼,正不懷好意沖他揚著嘴角。溫鏡停下來,四周無人,他便禮也沒行:“雲是焉。”

前頭那宮人斥道:“無禮!怎可直呼娘娘名諱!”

雲皇後笑著攔一攔:“溫少卿心情欠佳,咱們體諒體諒。”她向前一步湊近一些,“在清心殿碰壁了罷?”

溫鏡退後一步:“不勞皇後娘娘掛心。”

“呵呵,”雲是焉殷紅的唇角愈加彎起來,“省臺五監過目欽定的案子,皇帝聖旨昭告天下的案子,還妄想翻案?你以為你娘在皇帝心中能有多少分量,你不知道罷?皇帝明知你娘中了毒卻不許她醫治,生生拖了七年眼睜睜看著她油盡燈枯。”

雲是焉眼中惡意滿盈,盯著溫鏡一點一點笑道:“你娘哪兒是被我毒死的,她分明是被皇帝耗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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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內實險詖,外貌小謹…《論禦臣之術》魏征

…千絲萬絲作一繭,…《賦得蝴蝶》屈大均

原詩:

羅浮蝴蝶有洞穴,天蛾吐絲白如雪。

千絲萬絲作一繭,仙胎只為鳳車結。

終日纏綿如有情,變化一一通神明。

繭中久蟄經霜雪,雌雄之雷不能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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