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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二百四十四·開盡深紅到淺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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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鏡趕到杏園的時候明月初升,他還未落地就感覺到不對,今夜的曲江池,有高手。

還不是一個,是一群,正一座座宮室、一寸寸土地翻找,溫鏡在樹梢隱住身形,看見為首的一名人高馬大的虬髯男子坐在行宮岸邊,面無表情盯著水域,面上一派嚴肅。既嚴肅又憔悴,有點胡子拉碴,銀紋玄底袍可能是昨天的還沒換,有些發皺,正在指揮手底下人搜索。

這些無名衛,是來找李沽雪的嗎?溫鏡心裏陡然沒底起來,李沽雪怎麽沒出來?有什麽暗傷暈過去了?他幾乎是跌跌撞撞闖進自家水榭,路上險些被發現也沒顧上,等到他一把掀開竹榻門,又遲疑起來,忽然不敢往下看。

大約是聽到響動,地窖裏靠著墻的男人擡起頭,虛弱喚道:“阿月?”

溫鏡心裏一塊巨石落地,還沒松上一口氣,升起的煙塵又登時化為怒氣遮天蔽日起來,他冷聲道:“你要死別死在我這裏,滾出來。”

李沽雪卻沒動,溫鏡又著急起來,幾步跳下去摸李沽雪的脈,還沒摸出什麽名堂他先看清李沽雪的臉色。

若說先前岸邊的那個無名衛是憔悴外加擔憂,那麽李沽雪就是形如枯槁,溫鏡想,三天,即便三天不吃不喝習武之人也不至如此,他是怎的了?溫鏡呆了片刻,拽開李沽雪左腿的傷,倒抽一口冷氣:傷口比他包紮時擴大不知多少倍,腐爛的死肉和冒血的鮮肉混合在一處,一片模糊。

這時李沽雪拉住他的手:“腿沒事,我只是…只是醉了。”

這地窖貯藏有幾十壇春湖釀,溫鏡往周邊看看,果然有幾壇被掀掉蓋子。有傷口還喝酒?他急道:“你作什麽死?”

李沽雪望著他滿眼淒惶,喃喃道:“只有我要死了你才肯管一管。”

“我!”溫鏡一口氣噎在嗓子口,又咽下這口氣,“外頭你們無名衛正在尋你,快走。”想必他們備的有藥。

說罷他拉起李沽雪一條手臂要架著起身,李沽雪卻不動,漆黑的眼眶透出猩紅的光:“你要把我交給無名衛?”

溫鏡被他看得有些慌又有些亂:“已經三天,我把你帶回白玉樓,你怎麽向你師父交代?”

李沽雪眼中血絲更甚。半晌,他慢慢讓開溫鏡的手,扯掉腿上的包紮,拾起地上的箭弩。那枚箭弩矢頭暗紅還未消,在這昏暗的地窖裏愈發顯得猙獰陰毒。

下一瞬,李沽雪抓著箭弩對準自己腿上的傷口掇刺進去!登時血花四濺。

!“你幹什麽!”溫鏡阻擋未及頓時呆住,反應過來之後又驚又怒,李沽雪卻不再看他,掙紮著攀著墻壁站起來:“給我師父一個交代。”

他蹣跚朝地窖口走去,溫鏡眼睛也紅起來:“外面都是尋你的無名衛,你打算就這麽走出去?”

李沽雪沒回頭只道:“你放心,我聽得分明,這片水灣周圍還沒人來搜過,我躲在假山後頭假作力竭昏倒便罷,足夠我‘交代’。”

交代二字碾在舌尖上,念得格外重。溫鏡張張嘴,又想問三天他們都未尋到這裏,你還要等多久,你的傷耽擱得起嗎?腿上的毛病,萬一骨頭上留下什麽後遺癥,那就是一輩子的事,你往後怎麽辦?可他出口卻道:“血跡可別灑在我家水閣,另把你身上的酒氣去幹凈。”

李沽雪慢慢轉過身看他,此時地窖門已經推開,外頭一星半點的月光瀉進來,照在他形容頹敗的半邊臉上,他朝溫鏡傷感一笑:“好,必不叫他們查到你家的地窖。”

他吃力地攀上去,步履沈重,而後消失在外面水池旁,入水聲輕不可聞,但溫鏡聽得分明。所以、所以他就是打算這麽去血跡和酒氣,跳進曲江池洗幹凈。溫鏡一拳搗在墻上,罵了一聲拔腿追出去,辨別一下水中人影也潛入水中,抓住李沽雪不由分說拖著游到岸邊假山,又小心不碰到他左邊小腿,把他拖上岸。掌中春山訣內息噴薄,一面烘幹李沽雪的黑袍子一面道:“李沽雪,你就折騰自己吧,好像我欠你的一樣。”

他面無表情,又貼近李沽雪嗅一嗅,還是有些酒氣,他又返回地窖搬出來幾只酒壇掩在四周,道:“若問起來就說恰巧這裏有些酒,你曾拿著清洗傷口,又沒有止血包紮之物因此沒有貿然拔箭,知道麽?”他又左右看看,嘀咕道,“得想個法子把人引過來——”

這時李沽雪勉力抓住他的手,又喚一聲“阿月”,氣息微弱:“你不欠我,是我欠你。韓頃的事是我對不起你,你…你自己要當心。”

溫鏡心裏酸澀無比,又著急,一時間手就沒收回來,偏過臉嘴上道:“我有救駕之功,在皇帝和你師父跟前過了明路,你師父暫且不會再找我的麻煩,你…你回去好好養傷,別操心這些。”

他按下心中情緒,又問:“要想快速吸引你們無名衛的視線有什麽法子?”李沽雪看著他,水滴從他的發梢滴落在肩頸,又順著流入他的領口,即使是渾身濕透,即使是夜色昏暗,他還是如此地、如此地叫人挪不開眼。如今他肯施舍一個眼神,哪怕是擔憂憐憫的眼神,這機會太稀少,李沽雪不願放過,道:“著什麽急?讓我再看看你。”

溫鏡瞪他。

溫鏡知道李沽雪在等什麽話,無非是往後日子還長,想看什麽時候不能看。可這句話…他不能許他。溫鏡閉閉眼開始伸手扒拉李沽雪的衣襟袖口,扒出一枚焰火並兩枚霹靂珠。霹靂珠還好,焰火筒肯定已經濕透不能用。不能用沒關系,能留下些蹤跡就行,但願他們無名衛循著蹤跡能快些找來。溫鏡又低著眼睛扯下李沽雪的半冠和發帶,起身離開。

李沽雪說力竭不是假話,重傷加上三日的滴水未進使他幾近瀕死,掌心一松,再抓不住溫鏡的手。他朝著溫鏡離開的方向擡起手臂五指曲張,不知是想抓住什麽。已經入秋,曲江池畔的西風在他指頭縫裏遛過,留下冰冷的痕跡,冷漠得甚至有些纏綿,只仍是無人回應,李沽雪最終垂下手。



這日溫鏡回樓裏,人有些沈默,不過他平常話也不多,折煙也並未覺出什麽異常。要說異常也是有,渾身濕漉漉的,幸好是天還不涼,否則一定挨鑰姐姐的訓斥,這麽想著折煙替溫鏡脫去外袍。忽然他捧著衣襟一個邊兒驚道:“二公子,你的衣裳怎沾了血?”

他又翻一翻,只見左邊袖口和前擺上也都有血點子,又浸過水,暗紅的顏色像是陳年的傷口綻在上好的雙絲綾上,端的觸目驚心。溫鏡立在榻前看一眼,那是…是姓李的那廝發瘋拿箭紮進傷口時濺上去的?還是後來假山後頭兩人衣擺重疊時蹭上去的?

又想起他腿上那個灰灰紫紫的猙獰創口,又想起他立在地窖口朝自己露出的那個笑。溫鏡心想,笑什麽笑,灰頭土臉的,將來萬一再變成瘸子,看你笑得出來。忽然一陣含混的鈍痛炸在胸口,又炸在咽喉,溫鏡一掌撐住床腳柱子,什麽腥甜的東西溢出口腔,他下意識拿手中的衣物去接,一旁折煙驚呼出聲,溫鏡低頭看,衣上深紅又混上鮮紅染成一片。呵呵,還怪好看的。

眼前床帳與黑影共重疊,夢匆匆,帳重重,溫鏡心想,這種好看的顏色是在哪裏看過?

深紅和淺紅。他抱著滿是血跡的衣服一頭栽倒在榻上,意識模糊之前隱約瞥見榻邊的燭火,心長焰短,向人垂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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