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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人間(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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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徒弟◎

翌日。

昨夜又是暴雨, 街道濕淋淋的,像一條沒擰的毛巾,四處都是積水;空氣潮得人心發悶。人們不由抱怨:往年的五月可不是這樣, 今年是怎麽了,天這樣怪, 怎麽司天監也沒有出來解釋一下?這反常的暴雨,對農作物也很壞。

這樣煩悶的天氣裏,人們也更多是悶頭做著自己的事。一個個都煩躁著,被自己生活裏的瑣事搞得火氣上湧, 沒心情往別的地方多看一眼。

賣豆花的推車擺在一邊, 一上午都生意寥寥。

雲乘月站在邊上,從天不亮時的滿懷期待, 一直等到現在的強顏歡笑,站得腿都有點酸。她腰間掛著一只錢袋,期間數了無數次, 數來數去也還是只有三十五文。

甜豆花七文錢一碗, 三十五文意味著她們只賣出去了五碗。連成本都收不回來。

她悵然地扶著招牌。這是一面黃色的小旗,上面是她特意寫的幾個字:甜豆花,七文一碗。一筆一畫非常端正,唯恐別人看不明白。

“為什麽賣不出去呢……”

十三歲的丁舒錦在一旁筆直地站著,像一顆小樹苗。她也正苦惱,喃喃地自問著,並向雲乘月投來了目光。

“雲前輩,是我們做得不夠好嗎?”她非常困惑, 也非常渴求答案。

被這樣的目光盯著, 雲乘月非常慚愧。她昨天還信心滿滿, 結果現在就被現實打了一巴掌。她嘆氣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做生意可真難。是我們的定價太高了麽?”

“呵呵,原來雲道友也知道?”

旁邊的莊夜幸災樂禍地笑了一聲。他倒是舒舒服服地坐在凳子上,閑閑道:“這甜豆花又不是什麽難得的東西,滿大街多少小店都有?人家賣三文錢一碗,偏偏你們要賣七文錢,貴了一倍不止。”

雲乘月倒不是那種在乎面子的人。她“啊”了一聲,皺眉道:“可我看過,其他店裏的豆花用料不如我們好,加的佐料也不如我們豐富,成本更低,當然可以更便宜。”

丁舒錦連連點頭:“是啊是啊。”

莊夜暗中翻了個白眼,心道這小姑娘竟還成了個雲乘月的小跟班。他也懶得理她,便直言道:“吃這個的本來就不是什麽有錢人,哪個要多花四文錢吃個添頭,這不是冤大頭嗎。”

“怎麽就冤大頭了……”

別看豆花簡單,但她們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來做,不說賺多少,至少不能虧本賣吧?雲乘月本能地有些不服氣。但她自己也知道,她們成本高是因為人少、工具少、銷量少,這是她們自己經營的問題,哪能反過來怪人家嫌貴。

丁舒錦也明白,有點無措。她雖然是小商販的女兒,可從小被愛惜著長大,從沒接觸過生意上的事,大部分時間都消耗在書本紙面上,現在面對一個實打實擺在眼前的難題,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雲前輩,我們怎麽辦?”她問。

“嗯……”雲乘月思來想去,下定決心,“我們吆喝一下試試!”

“吆喝?”丁舒錦傻了,“我,我不會吆喝……”

“……其實我也不太會。但萬事開頭難,摸著石頭過河也是過。”

雲乘月嘴上說得硬氣,其實心裏也發虛。吆喝?聽過,可從沒想過自己要親自上。具體該怎麽說,她得好好想想。

她躊躇了一會兒,才試探著開口。

“賣甜豆花啦……佐料豐富的甜豆花!七文一碗保證值得!”

她開口了,旁邊丁舒錦也深吸一口氣。她面皮薄得多,此時已經連耳朵都紅了,但這是自家的難題,怎麽能全甩給雲前輩?

“賣、賣甜豆花!雖然要七文錢一碗,但很值這個錢!”

兩人一開口,倒是引來不少側目。不過大家都只好奇地看了一眼,便漠不關心地走開了。

吆喝來吆喝去,只賣出了一碗,還是一對帶小孩路過的父母,因小孩子鬧著要吃,才不得已買了一碗。小孩吃得開心,父母們就抱怨她們豆花賣得貴,賺黑心錢。兩人不好回嘴,就只能耐心聽著。

好嘛,七文是賺到了,可這實在是受氣賺來的。

銅板“叮當”落袋,客人也走遠。雲乘月不覺垮了表情,苦笑道:“真是自己賺錢才知道不容易,現在我覺得老板娘真厲害,竟然能憑自己開店。”

丁舒錦使勁點頭,心有戚戚:“是啊,是啊,原來阿娘這樣能幹!

一旁的莊夜看了半天,實在看不下去了。他站起來,大步走到推車前。

“哪有你們這樣搞的。照這麽下去,我那三成收益未免也太少了!”他不耐煩地說,“讓一讓,我來。”

說著,莊夜直接舀出一碗豆花,再撒上蜂蜜、熬好的綠豆沙,再綴上幾粒幹桂花和山楂顆粒,還掏出一袋碎薄荷葉,隨手加了進去。

雲乘月驚訝:“咦,你哪兒來的薄荷葉?”

莊夜翻個白眼:“就知道你們兩個書呆子不可能做得好生意!”

“呃……”

無法反駁。

莊夜扭開臉。

“甜豆花,賣甜豆花嘞——”

響亮的、中氣十足的吆喝聲,帶著悠長的尾音飄散開。只一句,就引得很多人駐足看來。

再看莊夜,他哪兒還有平常那副兇惡陰郁的表情。此時的他滿面笑容,真可謂陽光燦爛,熱情友善極了。

“客官來嘗嘗,我們家的甜豆花保管和別的地方不一樣!您瞧瞧您看看,這麽豐富的佐料您見過麽?蜂蜜綠豆沙桂花山楂,再來些薄荷——清涼舒爽,這悶熱的天氣多適合哪!”

莊夜的聲音和平時說話的大不相同。那是一種介於說話和吟唱之間的音調,朗朗上口,聽著就清晰明快,好像拿著清清涼涼的薄荷糖珠,一粒粒地往人心裏扔。

人群漸漸圍攏過來。

“豆花新鮮嗎?”

“新鮮,怎麽不新鮮!今早現磨的,天不亮就起來做啦!”莊夜的笑容滿得快溢出來,誰見了不被那真誠打動,“您問問,多香!”

客人遲疑道:“可你們這一碗七文,也太貴了!”

“貴是貴,可這不是為了讓大家吃上真正新鮮、美味的甜豆花嗎!您數數這都多少料了,其他店哪兒敢像我們一樣撒!”莊夜做出痛心的樣子,“不瞞您說,再降低價錢,我們可就虧得不敢再做啦!”

“噢……真這麽好?那行,來一碗試試。”

有人帶頭給了錢,就會產生從眾效應。其實七文錢多麽?也不是很多。平平常常買個零食不怎麽值,可若是買個新鮮熱鬧,那也不算貴。

類似對話重覆幾輪下來,木桶裏裝的豆花開始飛速消耗。

正好又趕上中午飯點,四面出來覓食的人多了,擡眼一看這裏紮著堆地買吃的,哪裏忍得住好奇?老百姓自來愛湊熱鬧,愛從眾嘗鮮,立即就小跑著上來,唯恐自己落後一步。

一個時辰過去,豆花售罄。

“多謝多謝,多謝各位鄉裏鄉親的厚愛,我們明天照樣出攤,一定不辜負了大家對我們的信任!”

莊夜笑容滿面,四下拱手。

沒買到的人縱然有些怨氣,面對這笑也發不出火,只得叮囑:“明天可要多做些!”

“你別說,這味道確實好,別處吃不到的!”

搶到了的人在旁邊洋洋得意,炫耀戰果。

邊上,雲乘月捧著錢袋,松了口氣。方才收錢太快,她註意著數錢,還要幫著回收吃光的粗瓷碗,也是忙了一頭的汗。

丁舒錦也差不多,一身的汗,眼睛卻閃閃發亮。

“好厲害呀。”她佩服極了,也不再那麽害怕莊夜,都敢於正面和他說話,“莊前輩真厲害,真會賣東西!”

雲乘月也很佩服:“莊道友真是深藏不露!”

“……行了行了,這算什麽厲害,市井裏討生活的玩意兒。”

莊夜卻有點不耐煩。一收攤,他轉頭又是那種生人勿近的表情,仿佛剛才滿臉帶笑的是另一個人。

“我那份錢呢?”他朝雲乘月伸手。

雲乘月早就分好了,把錢裝了兩個錢袋。她將一份遞給丁舒錦,一份遞給莊夜:“給,今天收益的一半。”

“一半?”莊夜頓了頓,“不是說好的三成?”

她搖頭:“今天多虧了你才能賣出去,更別說你還幫了忙。我要是真只讓你拿一半,就是我不對了。”

莊夜古怪地看著她,忽然一把抓過錢袋,揣進懷裏。

他扭頭走開,全不管推車,很有點煩躁的樣子。

“……煩死了,裝什麽君子坦蕩。”

雲乘月不管他說了什麽,只揮手道:“莊道友,你介不介意我學習你的做生意辦法?”

他頭也不回:“你要是學得會,盡管學!”

“那就多謝你了!”

他沒再回話,腳步更快,走向另一個方向。

直到他走遠,丁舒錦才敢輕聲問:“雲前輩,您和莊前輩……是朋友麽?”

她有些迷惑,拿不準這兩人究竟是什麽關系。

“朋友?我想……應該算不上。”

“那你們是什麽關系呢?”

雲乘月想了想,笑了一聲,不無促狹道:“大概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罷!”

丁舒錦:……?

成年修士的世界,可真是不太好懂呢。

雲乘月握著推車的把手,慢悠悠推著車。

“舒錦,別發呆了。快一些,我們回去吃午飯。”

丁舒錦連忙跟上,趕著去搶推車的把手。

“我來,雲前輩,讓我來。”她說,又遲疑片刻,“雲前輩,我能問個問題麽?”

“你說。”

“雲前輩……從前沒有做過生意嗎?我還以為雲前輩也是一直自己討生活,才堅持要出來賣豆花。”

“我以前也沒有做過這些。”雲乘月失笑搖頭,“而且,我不是自己想賣豆花,只是為了讓你體驗一下。”

丁舒錦一楞:“讓我體驗……?”體驗什麽呢,她隱隱約約有點明白,卻又不明白。

“體驗離我們最近的生活。有人之前這麽對我,結果我體會良多,所以也想讓你試一試。”雲乘月停下來,捶了捶自己酸痛的肩,“原來這就是你母親這麽多年來每天重覆的生活啊。”

她很感慨。

丁舒錦身體微微一顫:“這麽多年來,每天重覆……”

是啊,這就是阿娘每天的生活。她忽然驚覺,自己身為阿娘的女兒,卻一天這種苦都沒吃過。雖然知道阿娘起早貪黑很辛苦,但這種“知道”也就僅此而已。十年的知道,都比不上今天一天的親身體會。

少女悶著說不出話,只能埋頭推車。走了好一截,她才傷心地說:“我真慚愧,從前竟不曾堅持幫一幫阿娘。”

雲乘月笑了笑。她也在回憶一些事。

“也許,關心我們的人總是期望幫我們避開不必要的辛苦……可到了最後,我們真正需要的恰恰是這些辛苦。”她緩緩說道,“不然,我們怎麽知道自己為何堅持活下去?”

兩人都沈默地走了一會兒。

突然,“咕咕”的聲音響了起來。

兩個姑娘同時按住了自己的肚子,又面面相覷。

“雲前輩……我餓了。”

“這不巧了麽,我也是。”

“阿娘說她會在家做好午飯,這會兒一定正等我們回去。”

“那太好了,我真的好餓。有人做飯等你回家的感覺真好。”

“嗯!”

丁舒錦用力點頭。雖然不能去上學了,她很傷心,可她也很久沒和阿娘一起吃過午飯了。她真想阿娘。現在真好,可以天天見到阿娘。親身體會了阿娘的辛苦,她也更心疼阿娘。

“雲前輩,您說,”她滿懷期待,“等我以後成為觀想書文的修士,是不是就可以護著阿娘,再不用怕賴文珺之流?”

“肯定可以。”雲乘月笑道,“不過,那都要靠你自己的努力了。”

“雲前輩?”

“我不會在這裏待太長的時間。”

“啊……”

“所以,我想要教會你我能夠教的東西。”

丁舒錦困惑地看著她。她這個樣子讓雲乘月想起季雙錦,她們的名字也有些像,這是不是就叫緣分?

她的聲音也更溫和起來,說:“我們要快點吃午飯,下午還要出門。”

“出門……是要去哪裏麽?”丁舒錦問。她還沈浸在失落中,沒想到雲前輩會離開。

雲乘月摸摸她的頭。

“城西論道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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