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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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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溫潤而澄澈的嗓音, 裊裊絕不可能陌生,她驚慌之下收錯了紙張,白色宣紙被風一吹嘩啦啦散了一地, 裊裊回頭, 只見顧翊均一襲雪衣立在金陽散漫的秋院裏,他身後, 有一個薄春衫淡妝面的嫵麗女子。

顧翊均驚愕地望著裊裊,她的臉蒙著一層素白的面紗, 可彼此太熟悉, 他絕無可能認錯。

裊裊也並不打算否認, 福了福身,清音聽不出一絲埋怨和不平,“顧公子。”

蕭綰見顧翊均呆立原地, 倒是從未見他失態過,心中莫名一奇,問道:“這位是?翊均你們也相識?”

顧翊均八風不動,眉眼恬淡, “嗯”了一聲。

霍蘩祁上來將裊裊的宣紙撿起來收好,“風大,紙不用曬了, 裊裊,不如你去將倉房收拾收拾。”

裊裊的眼波動了動,只見霍蘩祁一臉真誠,這話像是勸告, 她懂了霍蘩祁是在替她解圍,感激地答應了,正要走,顧翊均忽地握住了折扇,“站住。”

她腳步一錯,對著顧翊均斂衽道:“顧公子有何見教?”

“裊裊……”他喃喃一聲,恍然想起,曾幾何時,那窗欞之間黃綠纏綿的光影,爬滿葛藤的花苑,檀木如焚香裊娜,他手把手教她作畫的光景。少女溫柔而順從,悟性靈性都極高,他只是順手一教,寥寥幾筆勾勒,便看出了她的天賦。

耳鬢廝磨,誰都怕忽然側過頭,便會親吻住對方的面頰。

裊裊釵鬟如綠雲,青絲半覆額,吐氣如蘭,他有一回看得癡了,手下的筆松了,裊裊懊惱地將紙鎮下半成的乳鴨圖毀於一旦。

後來他得知裊裊心意,便是在裊裊房內,無意之中發覺了那幅乳鴨圖。

多餘劃出的墨痕,被裊裊細膩地以墨重填,勾勒彩繪了另一只水鴨。

雙鴨戲水,活靈活現。

顧翊均書畫造詣卓絕,不可能看不出,原來當時裊裊那一筆,不是偶然,而是刻意。

自此以後,他對裊裊雖一如既往溫柔憐惜,卻也自當中起了隔膜,再不如昔時貼近,仿佛是為了躲著她那番不可能有結果的心意。

顧翊均只覺得喉間哽塞,極艱難才擠出笑容來,“畫技又有進益了,沒辜負……”

說到這兒顧翊均又將話咽了回去,實在不是合適場合,他默默蹙了眉頭。

霍蘩祁便拉住裊裊的手腕,大抵是因為自己有了心上人,她對裊裊的心事,此時看穿了一二,沒想到那個讓裊裊傷心悔恨、固執絕望地沖進火場的人,是顧翊均。

顧公子留情天下,原來裊裊也被傷過。

左邯跟進來,見裊裊微微縮著脖頸,被霍蘩祁扶著才能立穩,似被人欺負了,臉紅地沖出來要為他鳴不平,卻忘乎所以然,眼前這人是有身份地位的秀宛名門公子,素知輕重的他便又只能暫時忍了火氣,見裊裊臉色蒼白,便要攙了裊裊回房歇息。

風一吹,裊裊的面紗瞬息墜落,顧翊均怔然地看著裊裊臉頰上那杯口大的傷疤,被火燒傷的暗紅疤痕,猙獰駭人,他猶如胸口中箭,說不出的疼痛。

顧翊均的腳猛然跟出半步。

霍蘩祁扶著裊裊,詫異地望著他,等他說什麽。

顧翊均道:“怎麽弄傷的?”

霍蘩祁給裊裊眼神示意,裊裊並無意隱瞞,霍蘩祁微微松了一口氣,“前不久我的綢莊被人暗算放了一把火,裊裊為了找一支簪花沖進火場,這是被燙傷留下的疤痕,大夫說怕是難以覆原了。”

要重現原貌是不能了,但霍蘩祁近來給裊裊用的藥卻是聖品,這傷痕雖然仍可怖了些,但比先前紅腫水泡的慘狀已好了不少。

蕭綰也不禁暗蹙秀眉,她的直覺包括看人的眼光素來極準,這位裊裊與顧翊均之間的恩怨糾葛怕是不淺,聽霍蘩祁如是說,顧翊均抿住了唇,那素來優雅從容猶如雲淡風輕的笑眼,猶如綺錯重樓轟然坍裂。

蕭綰卻道:“翊均,你出來,我有話同你說。”

顧翊均蹙眉,任由蕭綰親昵地挽著手臂拉了去,他始終凝視著裊裊,那清潤而柔和的眼波低垂,沈靜,看不出半點情緒。

直至出了綢莊,蕭綰邀他同上驢車。

銀陵城盛行驢車,且只有一方頂篷,四面鏤空,驢車緩行,便讓貴族人士有車騎雍容之感。

顧翊均沈默地同她上了驢車,蕭綰微微一笑,囑咐人道:“將車趕到僻靜處,我同顧公子說幾句話。”

他不大懂蕭綰為何此時拉他出來,許是看出了他與裊裊之間不平凡的幹系,許是要質問,許是對婚事有了悔意。

他沈著眉,半分平素的溫和微笑也擠不出,直至車到了窄巷口,顧坤等人候在外頭,遠遠地有沿街叫賣聲。隔著青墻,一樹碧綠隱黃的木樨探出院落,暗香幽聞。

蕭綰握住了他的手,在肌膚相碰的一瞬間,她敏銳地感覺到,顧翊均有伸手回縮的姿勢,她了然而驚訝,“原來傳聞風流不拘的顧公子,其實不喜歡與女人有肌膚之親?”

顧翊均蹙眉,解釋:“只是有些突然,沒能適應。”

“翊均,那位裊裊,是你什麽人?”

蕭綰對她很好奇。

顧翊均知曉她會問,一陣沈默,但他沒想過隱瞞,既然前來提親,一切自當真摯坦然,“是我從前的婢女,被放出府了的,沒想到她竟孤身一人從秀宛來了銀陵。”

蕭綰“哦”一聲,笑問:“僅止於此?”

顧翊均蹙眉不答。

蕭綰將他的手松了,道:“這些時日的相處,你也知道我蕭綰是什麽為人,你若誠心來求娶,我覺著你這人不錯,真心嫁你不是不可,你若心有所屬,卻對我有所隱瞞,這門婚事我看作罷。這銀陵城,我雖不算是眾人趨之,但要找一個真心待我的也不難。顧翊均,我現在就問你一句,對裊裊,你可鐘情於她?”

毫無意外的沈默到來,顧翊均藏在袖下的手微微泛白,蕭綰分明看出了這個男人的掙紮,可他卻能以微笑斬落這分不安,“沒有。”

蕭綰臉色一暗。

顧翊均不知何處得罪了蕭綰,她竟伸手將他一推,惱恨地下了車。

侍女欲替蕭綰撐傘,她取了傘柄,疾步走出,侍女回望了一眼,只見顧公子微有訝色,坐在車中,似不知何處得罪了女郎,她忙問發生了什麽。

蕭綰冷笑道:“好個薄情寡義的男人。”

怕是曉得自己看中了個丫鬟,懊悔不已,借著這門婚事來揮劍斷情忘了她,將她蕭綰的臉踩在腳底下踐踏,她如何忍得。

侍女不解,蕭綰道:“這門婚事只是父親應承了,我倒沒應承過,回頭同父親大人稟明,將婚事延後再議,這幾日顧翊均再要上門,誰也不許接待,他要是半分真誠都不予我,成婚也是枉然!”

“諾。”

裊裊臉色難看,霍蘩祁將她扶入房中,這才問她,“你同顧公子……”

裊裊猶豫了半晌,終究將她同顧翊均的過往盡數交代了。

聽罷,霍蘩祁也是臉色難看,“他同他母親聯手將你趕出了顧家?”

裊裊不答話,手指撫過膝頭雪色落紗,柳眉淡然,似將前塵盡數看透。

霍蘩祁也不知是怒其不爭,還是哀其不幸,“那你現在,有什麽打算?”

裊裊幽幽一嘆,望著窗外淡薄如煙的流雲花樹,聲音輕輕地,“阿祁,我到銀陵來,便是想徹徹底底地……忘記他,如今,他有明媒正娶將迎回秀宛的妻子,他既容不得我,我也不想再搖尾乞憐了。以前我覺得,我離不開顧家,我無依無靠,離開顧家便是一死,但現在不同,我遇上了你,還有雲娘、左邯他們,我能照顧自己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這便好。”霍蘩祁正要讚嘆,瞥見她臉頰上那紅疤,不忍細看,“既然打算忘了,你又何必,為了一支簪花……”

裊裊苦澀微笑,“阿祁,你有鐘情之人就會明白,我侍奉他很多年,從一無所有毫無著落,到整顆心裏全裝著他,要割舍,就如同剜了心掘了根,會痛也會傷啊,可是,好在那支簪花被燒壞了,我也不想要了。那是我及笄之年他送我的,我一直帶在身上。可是他給過我的好,恐怕連他自己都忘了曾有過這回事,因為他待身旁所有的女子,都是一樣的。”

顧公子看似溫柔,實則薄情,霍蘩祁暗自慶幸,當初她對顧翊均半點旖旎念頭都不曾有過,若是像裊裊這麽被傷……

霍蘩祁又是數日不見心上人了,不知道,他正在做些什麽。

秋月微風撲入回廊之下,銀光如屑,流螢燈籠被步微行握於掌中,言諍大步流星走來,見太子殿下似乎正在亭中,望著一株木棉出神。

木棉,怕是想到了霍小姑。

言諍暗自搖頭,將東西交給他,“殿下,胡丞已被擊殺。”

煞風景之事被他說來,打斷了某種思緒,步微行不悅地擰眉,“還有事?”

言諍哭笑不得,還得忍著繼續回稟,“陛下頒下詔書令人賜了胡丞一死,慢了我們一步。但是,陛下詔書之中說,胡丞之女膽大妄為,膽敢勾引殿下,事敗之後或與胡丞合謀,有心謀害殿下,也要重罰,遂將她與胡宣一起發配去了兗州。”

步微行淡漠地斂唇,“陛下在做給孤看,讓孤明白,在此事上,他是維護孤的,誰傷了他的太子,他絕不留情,自然,也絕不容消息外洩。”

言諍詫異,“那殿下,先前到胡家做客的嬤嬤,是殺是放?”

步微行揮手,“皇後的人,陛下不會動,容她離去便是。”

清風徐來,畫廊深處,碧海生浪,月色灑落亭閣宮闕,逶迤行宮參差起伏,花海深處晶瑩的月色宛如霰珠,自風拂過出迸落,雪濺滿地。

男人的發被風纏綿吹起,他沈默地將右腿折起置於欄上,俊挺的臉白皙如瓷。

言諍轉轉眼珠子,“殿下,要不屬下再冒充您一回,想她了就去見多好。”

步微行睨了他一眼,“孤要光明正大地見她。”

“……”這顯然是不能的,陛下的禁足令沒撤,誰敢違抗聖意堂而皇之放他出門。

步微行的側臉匿在樹光煙色之中,看不分明,“就在數日之間了。”

言諍心道,難道殿下你比昔日那個芙蓉鎮的算命先生還神通廣大不成?

沒想到隔了沒兩日,這禁足令果然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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