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塔在震動。

洋流由於無形的起伏混亂了方向, 異樣向整個電子海擴散。此刻距離現實中與探索隊伍失聯的各國基地發現不對，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而由塔尖射向峽谷上方的恒河沙數般電子獸胚胎，因為距離尖塔最近, 所以第一批響應了這次的異動。

探索隊伍裏僅剩的兩人, 還在尖塔中攀爬。

他們下去時, 這座建築還破破爛爛，倒下的墻壁和塌落的天花板隨處可見，只要回到地面上，隨便找個洞滑下去，說不定就能離開這座高塔。但他們為逃離那張牙舞爪蜂擁而上的成百上千流水觸手時，電子海語言也從湖泊中蜿蜒而出, 流淌在建築的地面、墻壁、天花板上，在爆破中修補漏洞, 堵住原本能輕易離開這座尖塔的出入口。

於是，哪怕來到了地面上, 他們也只能繼續向上, 這樣才找到裏昂·杜邦一開始說的那個房間。

渾圓的，表面滾動電子海語言如滾動彈幕的球形數據晶體, 漂浮在半空中，現在呈現的圖案, 是七大洲四大洋。

鞠青一瞬間就在意起這個地球儀一樣的數據晶體來，但戰況卻不容許他進行探究。代碼光帶隨他傘尖噴射，落到地上化為巖石堵住通道。

這些巖石中有一些堅硬無比, 難以打開, 有些看起來和堅硬巖石沒有區別, 卻會觸及爆炸。流水觸手在沖擊波下四面開花。

炸開的水流會分成更小的觸手, 看起來像是讓敵人增加了, 但觸手變得細小後，力量會跟隨減弱，那一抽下打散了裏昂·杜邦的攻擊，就沒法再使用。

……等等，不要想這個。

波琳娜站在前往更上一層的階梯上，居高臨下傾斜夾雜火系傷害的彈雨。

她是強大的戰士，手臂化作的槍炮更是讓她如虎添翼，細小的流水觸手撞破鞠青布下的巖墻才冒出頭，就叫她用子彈打碎成更細小的水沫。

鞠青站在落後她一兩步的位置，憑借強大意志力，將視線從“地球儀”上收回。

往上面繼續跑會沒路的，接下來到底要——

他思索，然後目睹讓他魂飛魄散的一幕。

“波琳娜——！！！”

流水觸手……不，是融化紅寶石般的流水，猶如飛瀑從上方狂洩而下，靠勢能帶來的極強沖擊力，只是一下就將高大得像猩猩的全身義體改造的賽博格人類撞飛了出去。

鞠青只來得及自己翻身跳下階梯，他打了個滾站起來，擡頭就看到波琳娜徑直撞在了讓他非常在意的“地球儀”上。

她直面撞擊的後背飛出了鮮紅的數據方塊，就如裏昂·杜邦臨死前一樣，就如之前十幾個夥伴臨死一樣。但這個俄羅斯女人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樣，尚未站起就向前撲去。

剛才她撞到的“地球儀”也飛了出去，在令人心驚的哐當聲裏，長出了幾條明顯的裂紋。波琳娜眼明手快抓住這個球，不讓它在滾動中又一次撞到墻上，但她和視線，和鞠青的視線，都看向了另一處。

“地球儀”不僅裂了，還碎了。

從上面摔下來的碎片，剛好是囊括了歐亞大陸的那一塊，在撞擊中飛向了房間的另一個角落。

靠近通往向下階梯門口的角落。

波琳娜和我一樣，直覺上感到這個“地球儀”很重要……

鞠青不用和他僅剩的隊友對視，就意識到這點。

在波琳娜扶住“地球儀”的時候，他不顧門口有更多流水觸手淌了進來，轉身撲向那個碎塊。

他手中大黑傘射出一道蘊含火系傷害的鮮紅火柱，勉強逼退觸手。鞠青撿起碎片轉身，看到的僅僅是定格在扭曲表情上的波琳娜，一寸寸崩潰碎去。

失去扶持力量的“地球儀”，在震動中又開始沿著地面滾動。

來不及哀傷，鞠青傘面籠罩身後防禦，沖向滾動的“地球儀”。

他擡步就踉蹌了一下，一只流水觸手勾住了他的腳踝。

霎時電光閃過，這雙金屬構成的義體腿腳在指令中爆發出最強的力量，帶來的沖力即便是鞠青本人都有些難以駕馭。

肉眼無法跟上，電子義眼才能觀察到的世界裏，火箭般破開前方所有障礙物的白發青年，戴著藍手套的指尖，已經觸及“地球儀”的表面。

下一刻——

從上方狂洩進這個房間的水流，與下方湧進來的流水觸手，眨眼間填滿了整個房間。

水流中“地球儀”再度滾遠，追上來的觸手沿著鞠青的雙腿，纏繞上他腰間，然後繼續向前。

幽幽閃爍藍光的電子義眼，視野像是信號不良電視一樣，出現了雪花點。

“啊——啊……”

全身陷入觸手堆中的鞠青，再如何竭力伸出手，也無法抓住滾遠了的“地球儀”。

一根觸手用力箍緊他的脖子。

視野逐漸黑暗下去。

鞠青最後看到的畫面，是水中一連串上浮的鮮紅方塊。

“啊，是這樣嗎？”

渾身纏繞鮮花的泊耳塞福涅，趁著鞠青沈浸在回憶中，悄然來到活動迷宮中央的老楊柳下，一手拽住纏繞老楊柳的代碼光帶。

那雙春日般新綠的眼眸裏透著非人的機械感，它的語氣卻如人般充滿惡意。

它問：“如果是這樣，那，您……是誰？”

話音落，泊耳塞福涅聽到了，代碼光帶纏繞環抱的樹杈上，連大波斯貓外形都無法維持，回歸大腦認知形象的白發青年，抱住頭，發出一聲五十年前未能發出的慘痛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是誰？

五十年前死在電子海裏的那個白發軍人是誰？

他確實是死了嗎？如果死了，現在這個能跑能跳，能吃能喝的人，又是誰？

無數疑問充斥鞠青大腦，連老楊柳都在數不清的問號下簌簌發抖。幾秒鐘裏，他從貓變成人，然後連人的模樣都維持不下去，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是一只外表和“鞠青”一樣的電子獸，或者別的什麽東西。

他擁有鞠青的記憶。

但他沒有擁有鞠青全部的記憶。

朋友和親人對他的援助，維系著2077年，如幽靈飄蕩在螺旋市的他。

但那真的是他的朋友，真的是他的親人嗎？

“所以說，這非常惡心，對不對？”

泊耳塞福涅說，它大力拉扯明滅不定的代碼光帶，一把又一把，架勢像是世紀初將磁帶從磁帶盤扯出來毀掉的壞孩子。

AI從這些代碼光帶上，體會白發青年此刻的掙紮疑問，痛苦仇恨，悲傷夾雜自毀的欲望。

它嘴角上翹，勾勒出再明顯不過的笑容，問：

“如果說我是一個模仿者，那你，五十年前從電子海返回的你，就是一個冒牌貨吧？

“人類怎麽可能在頭蓋骨掀飛後活著？

“王安娜博士的遺產花得開心嗎？那真的是給你的嗎？”

隨著撕扯，泊耳塞福涅逐漸能看清隱藏在代碼光帶下，活動迷宮主人的真容。

缺乏色素，會融於月光或融於大雪的青年，身形在哀嚎中逐漸透明。但他的臉沒有變化，仍然是2008年出生在中國南方小城的那個孩子。

AI面上浮現不悅的神色。

比起這個東西就是青帝，它更願意相信是它沒能撕下對方的面具。

但不管這個人類是青帝，是死而覆生的幽靈，還是天曉得來自電子海的什麽東西，他的命運已經確定了。

現實中，下水道裏，一群全副武裝的士兵，將那具受格鬥程序控制的身軀包圍。

在付出一些生命做代價後，數個全改造率的士兵一擁而上，將目標壓倒在地上。

又一個士兵上前，用標準手法，為目標註射進麻醉劑。

坎貝爾集團和軍方做了交易。

這些士兵將會將白發青年押入螺旋大廈，而起源生化有一個研究室已經做好手術準備，等待取出白發青年的大腦。

“如果你真的是青帝，當年你真的應該留在起源生化，”泊耳塞福涅一邊看著現實中抓捕進展，一邊捧起了那張逐漸透明的臉龐，“如果你留在起源生化，你就能成為這個龐然大物的一部分，讓它更榮耀，讓它更輝煌，那你就不會在五十年後，被這個龐然大物碾過去，像是碾死一只老鼠，對吧？”

它這麽說，與鞠青意識的接觸，窺見此刻鞠青混亂大腦裏的念頭。

它發現鞠青大腦裏其實沒有它想象的混亂，或者說，這個人類早在各種磨礪和驚變中，獲得迅速恢覆思考的能力。

那些疑惑自己是誰的問號，無法束縛他。

讓鞠青自責，懊悔，無法動彈的，是唯一一個沒有消散去的念頭。

“可惡……可惡……可惡啊——！”

白發青年嗚咽痛哭。

只差一點，他只差一點，真的只差一點，就能將歐亞大陸的碎片拼回“地球儀”上。

歐亞大陸碎片從“地球儀”上剝落，和現實中歐亞大陸淪陷有關嗎？

鞠青其實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那一點相關的可能性，已足夠白發青年後悔到落淚，甚至希望再回到那一刻，將“地球儀”拼好，哪怕付出再死亡一次的代價。

虛擬的淚水，沿著他臉頰滑落。

滴落聲，敲打銀白寵物蛋的外殼。

在這個用數據模擬現實物理法則的活動迷宮裏，淚水剛沾上寵物蛋外殼，就在高溫中蒸發成氣體。

但有一道裂紋，沿著淚水滴落的地方生長。

察覺到什麽的泊耳塞福涅低下頭，卻慢了一步。

它沒看到那個存在破殼，只看到無數羽翼與流動著巖漿的細密漆黑鱗片交織，攀爬而上，幾下就將老楊柳纏繞掩蓋，將它擠出鞠青數據大腦所在的地方。

泊爾塞福涅瞇起眼。

一雙碩大的金黃豎瞳出現在泊耳塞福涅面前，與它對視。冰冷的，狂暴的，混亂的，痛苦的顏色，細縫般的豎瞳中交織。

鋪天蓋地的羽翼張開了。

鋪天蓋地的能量光柱從羽翼邊緣迸射而出，剎那就將女神的身軀轟滅。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寫到了這個原計劃五十五章寫的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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