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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分道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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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根槿擘一簫一尺,兩無猜分一玄一朱

蕭殘當時只顧著芷蕭還在不開心,完全忽略了那個人的存在。而那個人大抵沒有反應過來這間船艙的氛圍不太對勁兒:他剛一坐下就自來熟地跟他們打起了招呼——

“幸會兩位,我叫慕容楓,表字江湛,就住在朱雀河邊的鳳儀莊……”

沒人理他——芷蕭自顧望向窗外,蕭殘自顧望向芷蕭——

“哎我說兄弟,”那慕容楓自然發現氣氛不對了,但很明顯他不喜歡這種坐冷場的局面,“女孩子不開心了是要哄的呀,幹坐著哪行——”

蕭殘轉過眼看看他,仿佛是朝他點了個頭——

“芷蕭你不要不開心了,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如果你真的很介意的話,下次我推倒她再把她扶起來好了……”

芷蕭瞥了他一眼,之後又賭氣朝向窗外。

“我說兄弟,哄女孩子哪有你這麽哄的呀,”對面的慕容風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要這樣,美人兒你看過來,我變個戲法兒給你瞧——”

說著也不管芷蕭有沒有在看他,就抽出他套在革囊裏的木劍,指著桌子上擺的那只人面紋的銅器畫了個大圈:

“銅器變笑臉啊~急急如律令——”

但見那法器頭上冒出一股黑煙。銅器晃了兩晃,上面的花紋卻顯然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蕭殘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好像失敗了呢,”慕容楓有點窘地抓了抓他那一頭朱雀神君一樣的鳥巢發型,“我再來——”

“用不著了,”蕭殘冷冷地打斷他,“你那也叫法術,不要玷汙了法術。”

“哎你這人怎麽說話啊,”慕容楓這下子可不幹了,“我是看人家女孩子不開心,你又不會哄,我哄哄她該你什麽事,你倒是會法術你做來——”

“阿伐迦薩。”

——慕容楓的表情僵在了半空,整個人像是雕像一樣地定在座位上,一動也動不得了。蕭殘淡淡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法器,嘴角揚起了一線得意的笑容。

“這個才叫法術,見識到了罷,”說著他就要把自己的法器收回鞘中。

“阿殘,這……”芷蕭終於發話了,“你怎麽可以這麽對人家啊,人家本來也是好心,現在這……”

“放心,他死不了,”蕭殘答應著,又淡淡地將手中的法器指向慕容楓,“阿伐迦薩噶諦。”

慕容楓恢覆了知覺,他憤怒地瞪著蕭殘。

“我只是告訴你,法術不是用來鬧著玩兒的,”蕭殘漫不經心地說著,小心翼翼地把法器收回鞘裏——芷蕭這才註意到,那仿佛也是一柄木劍,很細長,也很樸素,倒是那外殼更吸引人,就像劍鞘一樣地系在他的腰間,周圍雕刻著一些青銅的文飾。

“我只是看在姑娘的面子上不和你計較,”慕容楓說著氣呼呼地坐回去,芷蕭輕輕地朝他說了一句抱歉。

“阿殘,這種玩笑可不能亂開,萬一那咒語你解不開呢?”

“放心芷蕭,我朝他施咒是因為我確定能解得開它,”他說得倒是理所當然。

盡管方才慕容楓的確是起到了調節船艙氣氛的作用,周圍還是很快再度陷入一片尷尬和沈默。蕭殘大概也意識到這樣不好,但以他的交流水平,也只能用些生澀的話題跟芷蕭搭訕——

“你覺得你更喜歡哪個道呢——”多麽不高明的開頭。

“你去哪裏,我自然去哪裏,”芷蕭說得似乎還有點委屈。

“哦,那真好……”蕭殘說著,心底下仿佛松了一口氣,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麽。

“對了阿殘,剛才我們上船的時候看到的那位師兄,袍子上滾紅邊兒的,”倒是芷蕭順著話題講下去了,“真漂亮,不過好可惜不是我們的——那不是我們的對吧?”

“單單漂亮是沒有用的,”蕭殘冷冰冰地卻又像是在安慰她,“真正還是要看實力——”

“哎你什麽意思啊?”對面的慕容楓又聽不下去了,“合著你的意思是說朱雀道沒有實力?朱雀道勇士雲集,我倒想……”

“如果你想成為那些有勇無謀的家夥,”蕭殘不屑地哼了一聲。

“不過我怎麽看著某些人既沒什麽勇也沒什麽謀啊,”慕容楓朝他做了個鬼臉,“說真的你去哪裏沒人管,可別帶壞了這位又單純又漂亮的姑娘——”

“阿殘,我們不要吵了好不好,”還是芷蕭最終止住了想要回嘴的蕭殘,“各道都有各道的好處嘛,我們說我們自己的——”

得見美人青眼相向,蕭殘才懶得再跟慕容楓鬥,於是他像以前一樣很耐心地為她講解起來:“我覺得黑色是天下最真實最優雅的顏色。玄武道的金屬是銀,就像我們道裏倡導的那樣冷靜高貴,但是懸玉佩的絲絳是青色的,你知道,是為了紀念……”

“哦,我說怎麽這麽各嗇呢,原來是玄武道的啊——”還沒等他說完對面的慕容楓就又叫起來,“這位姑娘看樣子是國人出身吧——你竟然慫恿人家去玄武道你缺不缺德啊——”

“用不用你管,”蕭殘冷冰冰地斜睨著他。

慕容楓的火氣卻被點燃了。他猛地起身,同時抽出腰間的法器——

“我就要管,姑娘你別上他的當,玄武道就他媽是個出妖道的地方!”

蕭殘也站起來,抽出法器指向慕容楓:芷蕭這才註意到那竟是一柄木質的長尺,與慕容楓手中的木劍針鋒相對——

“我就要管,我不能看你這種缺德鬼害了漂亮的姑娘家,”慕容楓嘴上還在較勁,“別以為我不會施咒,一個咒讓你滿地找牙……”

蕭殘一言不發,只是死死地盯著他的對手。

芷蕭慌了,她不知道現在應該幹什麽。剛想上前去把他們拉開,卻見慕容楓木劍一揮,高聲喊了一句:“因達拉——”

只見那木劍爆出一片強光,而慕容楓就不幸被自己法器射出的強光擊到,重重地摔倒在甲板上,搞得仿佛整條船都隨之顛簸了幾下。

芷蕭的表情僵在了那裏。

“施咒的時候法器不能亂揮的,蠢貨,”蕭殘則居高臨下地瞟了他一眼,之後自顧把法器收回鞘中,一只手攬了芷蕭的肩膀,“芷蕭我們走,免得到時候這人反咬一口怪罪咱們——對了,現在可以證明我對朱雀道的評價是準確的了。”

說著他幾乎是推著芷蕭出了門。芷蕭於心不安地轉頭看到被他自己擊倒在地的慕容楓呲牙咧嘴地坐在那裏,清澈的眼中泛起一種同情。

慕容楓顯然註意到了她的關切與憐惜,但她很快就被那該死的玄武道男孩子擁著消失在拐角了。

“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他憤怒地自語道。

“阿殘,我覺得我們這樣是不是……”離開那間船艙,芷蕭依舊感到心中不寧。

“是他自己傷了自己,又不是我們,”蕭殘卻不以為意,“你也看到了,朱雀道的就是些自大鬼,跟他們的神姜天熾一樣。”

“你好像很討厭朱雀神君,”她把他的手攥得緊了些,“只是因為他很自大麽?”

“你知道的,”蕭殘依然說得很冷靜,“他搶走了玄武神君的心上人,只是因為他,玄武神君才痛苦了一輩子。”

“阿殘,”芷蕭嬌嗔地笑了,“他們都是好幾千年以前的人了,你何必要為古人擔憂呢?”說著她仰起臉看向他,“阿殘,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和人打架了,好不好?答應我——”

“好的,我再也不打架了,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他們欺負你。”

芷蕭聽得心頭猛地一熱,手上不覺加了力,感覺蕭殘手指的冰涼侵入肌理,愈切,愈深,直至骨髓,至整個靈魂……

他們牽著手走上甲板——偷偷上去的——按照規定木段以下的學子不能出艙。船已出了城西水門,拐入臺城河。周圍是一片荒野,遠處有起伏的群山,視線之外,天色湛藍。

芷蕭小心翼翼地從錦囊裏取出她的法器,精致細膩的簫,放在唇邊輕輕吹響,悠長而曠遠,和著江上清冽的風,一聲一韻,仿佛天地都隨之安靜了下來。蕭殘閉目聽著,不覺聽得癡了,直到有學生祭酒出現要求他們回到船艙裏去。

“真掃興,”芷蕭戀戀不舍地回頭,周圍應當已是江上的景色了。

“對了芷蕭,你剛才吹的簫,是你的法器?”

“是啊,我剛請來的時候還以為不能吹呢,那天心血來潮試了一下,發現好好聽喔——”芷蕭得意地撫摸著它,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剛才,我看到你的法器,是……”

“戒尺,”蕭殘漫不經心地抽了它出來,“廟裏的祭司說我將來會做先生——哎不對,你的簫,難道是……”

將簫與尺比在一處,兩個孩子的目光漸漸交匯,從錯愕變成驚喜,又從驚喜變成一種覆雜的神色——芷蕭也一度從姐姐那裏看到過爹爹不讓看的戲文,那裏面的才子佳人們往往有一樣的扇墜、一樣的玉佩,一樣的——有一個詞匯在一瞬間閃入腦海,正是所謂宿命:也許,這就是宿命;也許他,正是她的宿命——

“可是我記得當時他說請走戒尺的是王家的孩子——”她還是想進一步確認一下。

“我娘是王家人,”他只是淡淡地說。

芷蕭當時還並不知道,王這個最普遍的姓氏在術士的世界裏有什麽特殊的講頭,她只是默默地與蕭殘一起,揀個角落坐下,等待,等待船停泊在某一個碼頭,在那裏迎接她的,正是她未來的宿命。

——宿命。

船隊停泊在城陵頭渡口,各道祭酒依次下船,引導船上的諸生魚貫而下。一名面色慘白,穿著鑲黑花紋學袍的男生祭酒朝蕭殘微微笑了一下,又用怪異的眼光看向與蕭殘寸步不離的芷蕭。

芷蕭被他瞧得渾身不自在,正待要扯蕭殘的袍子叫他離開,卻一眼瞥見當初在綢莊做學袍時見到的那個裝扮考究的少爺——依舊是她見過一眼就無法忘記的那種光彩照人的樣子——他正牽著一個瓜子臉長睫毛的漂亮女孩子一臉不屑地朝那個祭酒打著口哨。

“你要當心點這個人,他是平國府家的大公子姬天欽,”蕭殘在她耳邊悄聲說,“這家夥不太正經,你還是少搭理他的為妙……”

然而不幸的是,那姬天欽仿佛聽到了什麽。他猛地回頭,手裏的折扇一翻,便正好架在他們中間——

“喲,這是誰呀,我覺得我沒看錯吧?”他一臉輕浮的笑意,全然無視芷蕭和蕭殘厭惡的眼光,“長幹裏的窮小子——叫蕭殘是吧,我看你還不如叫削皮精——削皮精,你頭發幾年沒洗啦?能掉下一層皮來的說……”

蕭殘憤怒地攥緊了拳頭,剛要發作卻被芷蕭勸住了。

“喲,這裏還有個美人相伴啊——姑娘我覺得你不是那種沒眼光的人吧,還是父母之命三從四德?你可別毀了你自己一輩子的……”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這——

他身邊的女孩子示意他趕緊閉嘴,這段不愉快才算是暫時告一段落。不過這也使得芷蕭愈發確認了自己對他的第一感覺,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之後按照年段自高到低的順序,各道學子排成長隊依次上山。土段新生留在最後,紫微山禁地的監管,一個叫魯大海的大個子很和藹地笑著引他們上山。

這是芷蕭,甚至也是蕭殘,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紫微山。山看上去很高,仿佛在山頂可以直接觸到紫微垣的星光。山間有雲霧繚繞,大抵是仙氣十足——蕭殘說太祖之所以選擇江城建都,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紫金山王氣集聚,紫微山仙氣旺盛,江水為龍脈,風水極佳。山道並不很寬卻也不陡,可供兩個人並排安全通過。道路兩邊草木蔥蘢,雖方及初春,卻也不乏綠意。沿著山道拾級而上,繞過上部平坦的演武之地——蕭殘據此確定這裏是在西南邊。擡起頭見到一面牌坊,上書紫微勝境四字,並三副楹聯,中間的一副是:大哉乾元,施雲行雨,六位始成而萬國鹹泰;至也坤輿,履霜堅冰,馴致其道以德合無疆。兩邊的兩副是用一些奇怪的文字寫的,在這樣的場合下誰也無心去看。但只見牌坊另一側的空地上,穿四種服色的四道學子已整齊地排列在兩側,留下中間長長的過道,被焚香的巨鼎隔斷,對面是一座肅穆的殿堂。

在魯大海的帶領下,土段新生穿過牌坊,面對著那座肅穆的四方神殿依序站好,誰都不敢吭聲。之後,隨著一聲悠長的鐘吟,一位須發盡白卻精神矍鑠的老先生,穿一件鑲八卦的道袍禮服,從左側緩緩踱到殿前。他的容色並不嚴厲,甚至可以說是和藹的,但一眼看上去就有種與生俱來的威嚴。芷蕭猜也猜得出,這位一定就是江都的大祭司,傳說中神一樣的東君了。周圍靜得只剩下風在山谷裏撫弄樹葉的聲音,以及幽遠而模糊的鐘的回聲。

“諸君,”那聲音渾厚如神諭,“新年伊始,萬物始成,一年之計在此,而江都之昌榮,皆厚望諸君。今朝江都君臣,齊聚紫微。聖意殷殷,萬望諸君惜此年華之大好,勤於攻書,孜於修為,日後出道,為我江都之棟梁。惟諸君共勉之。”

芷蕭這才註意到今日皇上也來了,就坐在大殿的右側,有一位大臣坐在下首,四名宦官侍立其後。東君聲音一落,立於殿前的六段學長皆齊聲山呼,所謂“天地玄黃,四方永昌,聖教天子萬歲萬萬歲,”震悸得空曠的山谷蕩起疊疊回音。

東君伸手示意安靜。

“新入道諸君,”他繼續說,“依本朝慣例,術士於圓鎖之年入此學堂,由學堂先生教授法術,並詩書國史,身體修為。然此前需得授入道大禮,皈依聖教,為四方教眾。諸生皆知,聖教既名四方,皆緣渠自分為朱雀,玄武,蒼龍,白虎四道,故而入道者,需先行分道之禮。至此,則由禮部司丞宣分道禮數,然後諸生可依禮行之。”

東君說罷坐回原位,而坐在皇帝下首的大臣則起身上殿,展開手中的絹帛,朗聲讀道:

“四方聖教入教分道之禮——依聖教祖制,凡入我教者,需尊奉聖意,分入朱雀,玄武,蒼龍,白虎四道。朱雀道以義者為尊,故性剛強果敢、忠勇爽直而嫉惡如仇者,入朱雀道,服離卦,主南方火,師從朱雀神君並司道梅瑤卿先生;玄武道以禮者為尊,故性明睿冷靜、師法尚德而血統高貴者,入玄武道,服坎卦,主北方水,師從玄武神君並司道霍乾坤先生;蒼龍道以智者為尊,故性穎悟聰慧、達禮知書而篤學好文者,入蒼龍道,服震卦,主東方木,師從蒼龍神君並司道文質斌先生;白虎道以仁者為尊,故性平和恬然、誠樸敦厚而勤懇紮實者,入白虎道,服兌卦,主西方金,師從白虎神君並司道李逍遙先生。新到土段諸生,先於殿前三拜,後由仕宦依百家姓序依次唱名。得唱名者需焚香三拜後入殿,再四拜諸神而稟奉神意。神意出則該道聖獸噴吐祥瑞,至此禮成,新生即易服色,入同道之列。畢。”

芷蕭這才註意到,在四方神殿的門柱上,與禦街那邊的四方廟不同,竟矗立著四尊金屬質的神獸——赤金朱雀、烏銀玄武,青銅蒼龍和白鐵白虎。她很想與蕭殘交流下意見,卻見對方神情肅穆,便也只好緘口不言。

“聖教新入道弟子殿前三拜,”只聽得仕宦尖厲的聲音在空谷中響起,“跪——”

全體在原地齊刷刷地跪下。芷蕭想到方才禮部司丞的話,估計這一天是要把一輩子的頭都磕盡了。

“一拜四方諸神——”

鐘聲沈郁地響起,眾人整齊地叩頭——

“二拜江都天子,三拜學堂先生——起,禮成——”

三聲鐘罷,眾人起立,分道儀式正式開始。

芷蕭不由得就緊張地握住了蕭殘的手。他看看她,一個堅定的眼神,讓她一下子就感覺心裏頭踏實了不少。

“趙曉雙——”

一個男孩匆忙地從新生中間跑出去,接過仕宦遞來的香,在鼎前拜了三拜,之後進殿,不一會兒殿前白鐵的白虎神像口中就噴吐出一股銀白色的祥瑞之氣。

“白虎道——”仕宦的長音伴隨一記鐘聲響徹山谷——

“誠樸溫厚,篤言敦行!”那些袍子上滾白邊的學子們齊刷刷地呼起這一句大抵是代表白虎道風格的口號,並為新成員讓出位子——芷蕭料想這該就是他們歡迎新成員的方式,每個道的口號應當都有所不同——

“周廣——”

這個男孩個子相對比較高,但很瘦,他走起路來很淡定。進殿後沒一會兒工夫,青銅的龍像就噴出青色的祥瑞。

“蒼龍道,”隨著一記鐘聲,蒼龍道“多聞強識,雅征博學”的口號又歡迎了一名新成員的到來。

“王見寶——”“朱雀道——”“義正忠勇,無私無畏——”

“謝禛——”“玄武道——”“敏潤謙雅,達禮暢文——”

“雲巒——”“玄武道——”

“孟晨光——”“朱雀道……”

芷蕭有點緊張地看了蕭殘一眼:按照百家姓的排列他是快排到了。蕭殘的神情還是很淡定,他仿佛感受到了芷蕭手指的顫抖,就輕輕把另一只冰冷的手也搭在她與他牽起的手上——

“蕭燦——”

手心的溫暖一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剩下了芷蕭擔憂的眼神。他朝她不自然地揚了揚嘴角,之後就撥開眾人,在接過香的瞬間向她投回一瞥,之後頭也不回地朝著聖殿走去。

跨過門檻,在中土神前跪下,四拜。

之後門外的仕宦就毫不遲疑地唱出了玄武道。

鐘聲響起了,“敏潤謙雅,達禮暢文”的山呼離他越來越近。他看到那個接他下船的臉色蒼白的男生祭酒朝他微笑,並給他讓出了一個位子。他站在那裏,感覺手心裏冷冰冰的像被凍住了。本能地抽出法器握住想讓它們不再顫抖——不知道為什麽,在分道的瞬間他幾乎沒有任何緊張和恐懼,反倒是在分道之後,那種莫名的不安卻如潮水襲來,讓他一瞬間不知該做什麽才好。

“董蕊——”“朱雀道——”

“路修遠——”“蒼龍道——”

“莫愁——”“玄武道——”

“郁蘭——”

蕭殘的心猛地就提到了嗓子眼兒——他才明白,他真正緊張的並不是自己被分到哪裏,也不是她被分到哪裏,而是自己和她,究竟會不會被天意,分到一處——

握緊手中的法器,黑白相間的流蘇結成的同心方勝,他向自己默禱,會的,會的,一定會的——

他不敢看她,不敢看她接過香在鼎前拜過,不敢看她邁進那道聖殿的門檻。等待仿佛格外漫長,而周遭安靜到幾乎能聽見他自己的心跳。

而芷蕭此刻緊張得不敢呼吸,心裏面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她在殿裏叩頭的時候甚至都在不停地想。四拜之後,外面好像沒有任何響動,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也不知道該不該起來,就只好跪在那裏低著頭——

“咳咳,”上空依稀傳來男人的咳嗽聲,“老媯,你倒是說話呀——”

芷蕭陡然一驚,便不由得擡頭望去。可上空除了五尊莊嚴的神像之外什麽也沒有。紫微山的神像是立像,中間的中土神慈祥而肅穆,兩邊的兩位女神一位活潑靈秀、一位恬淡安詳,而立於中土神左右的,正是朱雀神與玄武神像:那朱雀神紅袍金甲,虎目圓睜,手持金色火輪,頭發的顏色正如烈火一般紅艷。他看上去一如既往是正氣凜然,嫉惡如仇的樣子。而玄武神,紫微山的大殿背景就是普通的殿堂樣式,光線比皇城的四方廟要明朗得多,於是她看到他便知道為什麽阿殘寧可把頭發自己剪成那副樣子也不留長束起來了:那位神祗正梳著阿殘的發型,也是黑色的,安靜地散下,及肩的長度不知怎的就帶了一線淒涼的意味。他身著玄衣,披銀甲,拊玄冥劍,那睥睨的眼神冷漠而憂傷,又似乎,帶了一點點的……對,溫柔。

——當初阿殘說,學堂的玄武神是最接近傳說形象的,大概至此可見一斑。

“我說老媯,你再不說話我可發令了啊——”又是那個聲音。

“姑娘,進玄武道對你不好,”這是另一個男人的聲音,沈靜,冰冷,甚至有一點阿殘故作深沈時的調調,“所以你要想清楚了,你是真心想進玄武道的嗎?”

——玄武神君在跟我說話!

芷蕭的第一想法是這件事一定要告訴阿殘,但另外一個直覺,確切點說是習慣及時地把這種想法打斷了——

“回玄武神君的話,弟子是真心想進玄武道的。”

“哎我說姑娘你別傻了,那鬼地方不是你能待的,”原先的那尊神好像性子很急,聽聽也曉得是霹靂火一樣的朱雀神了。

鑒於剩下的兩位都是女神,這聲咳嗽一定是中土神發出的。

“姑娘,不是媯澨不肯收你,”玄武神的聲音還是那麽磁性那麽好聽,“你是個好姑娘,在玄武道要受苦的。如果你一定不喜歡朱雀道,不妨考慮下蒼龍道——”

“玄冥,”這個優美而略帶嬌嗔的聲線一定出自蒼龍女神,“這孩子在朱雀道能成大事,你把她推給我做什麽——”

“是說麽,”朱雀神一副得理不饒人的口氣,“怎麽會有國人出身不喜歡朱雀道啦——我真不管了啊,為了這孩子的前程,我做主了——”

芷蕭甚至還沒反應過來這幾尊神究竟要吵到什麽時候,周圍就一下子肅靜了,外面隱約有沈郁的鐘聲開始回蕩。

“朱雀道——”

——仕宦的聲音唱響的剎那,蕭殘手中緊握的法器生生墮到了地上。

“義正忠勇,無私無畏……”

走出神殿,芷蕭唯一的感覺竟然是整個世界都崩塌了:朱雀道是阿殘最討厭的一個地方,而且她又想到了船上碰到的那個姓慕容的自大鬼。

“姬天欽——”

盡管心情糟到了極致,芷蕭還是註意到了他,那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公子哥兒,他被分進朱雀道竟引起了玄武道裏一陣騷動,這讓她在一瞬間覺得玄武道真是個怪品味的地方。

“姬天輔——”

這人明顯是剛才那家夥的兄弟,可他卻在玄武道。

“慕容楓——”

芷蕭攥緊了拳頭——她還是跟這個自大鬼分進一個道裏了,到時候還不知道這家夥要怎麽取笑自己呢。還有那個一說話就讓人惡心的姬天欽——之後沒過多久,那個名叫楚寒秋的長睫毛瓜子臉的漂亮女孩子——芷蕭當時還真以為他是個女孩子——他也被分進了朱雀道。姬天欽在後面偷偷抓住他的手,芷蕭看著,厭惡之餘,卻不知為什麽就覺得心裏頭酸溜溜的。

隨著幾個百家姓之外姓氏的學子被分進白虎道和蒼龍道,分道結束了。芷蕭跟著朱雀道的隊伍轉向正南邊的桃花山,那裏是朱雀道弟子們的住處。山口有紅漆的大門,門上落著金栓,門的兩側是兩座金質的朱雀像。在門口她見到了朱雀道的司道梅蕤梅瑤卿先生。

梅先生是一位清臒高挑的夫人,看樣子年紀很大了,但依然硬朗健碩,頭發很黑,在腦後盤成利索的髻。她說話幹脆利落,絲毫不見拖泥帶水,給人的感覺有些嚴厲,卻也並不會覺得過於苛刻。

“為師梅蕤瑤卿,教授幻術,諸君喊梅先生便是,”她說,“列位既行入道之禮,此後為我朱雀道弟子,行動起居,均代表朱雀道形象。依學堂規章,四道各有考評:年終大比,得考評最高乃是道中無上榮譽。考評者,三分年終會試,二分各項活動,五分日常表現。年終會試者,臘月中旬學堂大考,測試終歲之成果,狀元得考評五十點,榜眼四十點,探花三十點,入二甲者人一十五點。活動者,所謂文會武擂及雲中擊鞠之賽事。文會者,琴書雅集,義理清談;武擂者,練功鬥法,以武會友,不定時舉行,勝出者俱許以無上之榮。惟雲中擊鞠,年度盛會,依慣例舉辦於九月末天氣微涼時日:方是時,各道較量南山圍場——待爾等入金段即可加入擊鞠行伍,勝出則道中得考評五十點。日常表現者,優增劣減,無需贅敘。所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學堂規章諸君務必明瞭當下,如有違背,削減考評之外,學堂另有懲治措施,故諸君需謹記一者,未經許可不得出山門:山門有法術監測,切莫自以為是空投羅網;二者,學堂東南隅,膳房後空地外,本道與蒼龍道間巽位之深林,為學堂禁地,怪獸群集,妖類積聚,不可擅入;三者,宵禁時間為二更,宵禁後不得以任何理由在學堂內走動:違者一經發現,必受嚴懲。此外講堂秩序、遵時守禮,平和相處之類,人盡皆知,不予冗敘。”她強調過這些之後表情便緩和了許多,繼而開始說以後一個道就是一個大家庭,同窗盡是兄弟姊妹,有事情需要幫助可以找玉佩上有金邊的祭酒,也可以直接到紫微山主峰離位的書房裏去找她。並且學堂的上書房也在紫微山主峰上,很容易找,裏面的書籍也十分全面,有需要可以去讀,也可以借閱。醫館在最東北生位的那間四合院裏,講堂的位置依功課門類而定,等各位回山中安頓下來之後,祭酒會將具體功課安排分發至諸君手中。

進大門有通用口令,念出口令門栓就會自動打開。走進去,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座朱雀神殿,兩楹一副對聯,所謂“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聽祭酒介紹說這就是朱雀道學子千年以來不變的使命。殿上的神像穿戴與四方廟裏見到的別無二致,只不過極沒神相地踮著二郎腿,笑得特別陽光特別開心。穿過神殿是由照壁隔開的一間院子,院子的正房是大廳,供眾人休息談天的地方。兩廂是小書房,四角各有小門通往其他院落。土段新生就住在大廳後面的一間四合院裏,樓下住男孩子,樓上則是小姐們的住處。芷蕭住在第七間,而樓下,不偏不倚地竟然就住著——船上遇到的那個自大鬼慕容楓。

站在門外的走廊上,她看到樓下的幾個少爺們正為誰住哪間房爭論不休,其原因無非是那個姓姬的公子哥兒一定要跟楚寒秋住在一起——她才發現那長睫毛瓜子臉的楚寒秋是個男孩子啊:這麽漂亮的五官生在男孩子的臉上真是可惜了,而且他還不幸地跟那個姓姬的做了朋友。身後那個叫董蕊的姑娘——跟她住一個房間的——告訴她那個原本要住在樓下,如今換到隔壁去的孟晨光是她的未婚夫,從小父母指定的,不過他人還不錯啦。

花分兩朵,各表一枝,話說蕭殘隨著那個玄武道祭酒走進了將要屬於他的世界。那祭酒今年正念火段,可謂新官上任,他介紹自己說是當朝馬尚書家的獨子一昊,表字灝旻,以後有事情都可以找他。蕭殘有一搭沒一搭地答應著,走進玄武道隱藏在湖底的住處——他的三名室友已經在那裏等他了。

“兄弟你可是來了,”那個大塊頭的男孩爽朗地笑起來,“我叫福壽,字康安,家父是福如海將軍,舅舅是兵部的魏司丞;他叫謝禛,謝嘉祥,狀元裏的謝氏你知道吧,就是他們家——”

一旁坐著的看上去靈慧狡黠的幹瘦男孩朝他點了點頭。

“這位更厲害,”福壽朝旁邊移了移,讓出後面文靜秀氣的男孩子的臉,“他叫雲巒,雲疊璋——看我都記住了,嘉祥你還說我記性差——雲相的公子,說不定還是未來的相爺呢——雲家可是三代國相了哈——聽說家裏給你說親說到平國府了,是真的吧?”

那男孩不自然地點了點頭,福謝二人爆發出一陣笑聲。

“哎兄弟,輪到你了,”八卦之餘那謝禛可沒忘記正題,“兄弟你怎麽稱呼?貴府上是什麽來頭?”

“蕭殘,蕭颙光,”他帶上門走進屋撿了個位子坐下,語調依然淡如止水,“家母是藥王的獨女,外祖母姓謝。”

“哇噢,久仰久仰,”謝嘉祥陰陽怪氣地笑著,“看來咱倆還沾親帶故的?那令尊大人呢?”

蕭殘被嗆住了。

“我……”一時間不知所措,緊張,臉紅,也不只是出於羞愧還是自卑——

“我沒有父親,”他脫口而出。

福謝二人發出一種聽上去是恍然大悟的“哦”聲,而蕭殘轉身坐到墻角讀書不再理他們。盯著書本,其實他根本讀不下去——一瞬間想起遠在朱雀道的芷蕭,他突然開始慶幸她最終沒到玄武道來了。一進玄武道,第一件事情必然是被打探家底,因為術士士族的血統在這裏被看得如此重要。大抵船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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