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顏將東西放在了鹿眠的桌上道：“方才藍英與黃英送過來的，兩個人說是將你的衣服拿去丟了，但因為誰去丟的問題，一直都放在小屋子裏沒丟成。”

鹿眠看見自己破破爛爛的衣服，臟兮兮地皺成一團便立刻湊了過去。

打開那破布衣服，裏面的確包裹著幾樣東西，都是之前給她換衣服的侍女從她身上找出來的。

一柄黑布包裹著的木劍，沈靜地放在旁邊，還有一個香囊，香囊裏面是她藏起來的當初孟未送給厲墨雲的藥，被厲墨雲轉增給了她。

找來找去，唯獨找不到琉火石。

鹿眠心下一沈，皺眉道：“所有的東西全都在這兒了嗎？”

花顏點頭：“是，能找來的都找來了，難道是少了什麽？”

鹿眠剛想說少了琉火石，可仔細想想，說不定在自己跳下大海的時候，就已經被海浪卷走了，在海中島嶼又掙脫了那麽久，當時便不記得自己腰上還有沒有琉火石，現在想找，也未必能找到了。

於是搖了搖頭，抿嘴沒再說話了。

花顏點她頷首：“我會吩咐她們定時給你送藥過來，記得每一碗都要喝光。”

“好。”

叮囑完這一切，花顏才離開這處。

離開時眉頭微皺，心裏有些疑惑，這樣一個平凡的女子如何做到吸引堡主的？

且聽黑齒與牧臣的描述，她在堡主心中的地位絕對不低，甚至比起他們這些長老更為重要些，太奇怪了。

……

十剎堡主閣，牧臣從花顏的住處出來，便直接回去了。

站在主閣門前，隱約能聽見主閣內的聲音，仿佛有兩個人不斷地朝對方咆哮，一句話分為好幾種口氣。

牧臣慢慢閉上眼睛，決定先不將鹿眠的事情說出來了。

厲墨雲的狀況不適合見任何人，花顏上次過來的時候，便見他在保持清醒時，自己給自己往主閣下了一個陣法，為的就是束縛住自己。

這天下沒有什麽東西是能將他捆綁住的，唯一能讓他停留在原地的只有他自己。

厲墨雲想起來了，以往的事情，那些塵封在他腦海中的清晰的畫面，那張熟悉的臉，那些撼天動地的壯志。

可這些東西越清晰，而最近發生的事情便越模糊。

他知道自己的腦海中還有另一個精神存在，那個精神遠勝於他，擁有龍神之力，是這個身體原本的主人。

厲墨雲不甘，不願讓那已經‘死去’幾千年的人重新操控自己，他才是這個身體的主意識，他才是足以支配這個身體的靈魂。

於是他掙紮，掙脫，對抗，每天與之拼搏，像個瘋子一樣不斷地對著鏡子裏的那個自己自說自話，怒吼過，嘲笑過，也沈默以對過。

他將自己關在這不見天日的主閣裏，深深地知道身體裏的另一個人即將要做的事情。

這世間於他而言非常輕，十剎堡於他而言也是伸手便可以捏死的存在，他要毀去自己創下的基業，毀去自己心愛的人，重新回到蕩然天地間的孜然一身。

厲墨雲不會允許的，他寧可毀了自己，也不會讓他操控自己。

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面對著整個主閣裏的鏡子瘋癲了，他披頭散發，身上的衣服淩亂成一團，腳下沒有穿鞋，大片後背露出，肩胛骨處還有金色的龍鱗。

他的五指成爪，對著一面鏡子裏猩紅了雙眼的自己道：“本座會奪回這具身體，屆時你不過就只是記憶！”

另一面鏡子裏的他卻帶著寒冷的氣息，嘴角掛著嗤笑：“你無能，被感情左右，那般在意瑣碎之事，又如何潛心修煉，與天地同生。”

“本座不願與天地同生！那是你！不是我！”

“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不一樣！本座從未傷過任何一名無辜的人類，你卻想用天下的人類作為祭品，來完成你的穹蒼之道！”

“是我拯救了天下。”

“你只是拯救了你自己！”

“那時如若沒有我，天下早就滅亡了！哪兒有人類，哪兒有江山，哪兒有你現在所看到的一切！”

“是自私！是懦弱！是愧疚讓你封閉了自己，別妄給自己戴高帽了，你不過是個貪生怕死的膽小鬼，背叛朋友的可憐蟲！”

“吾乃龍神！”

厲墨雲對著鏡子哈哈大笑，張開雙手，氣勁蕩起了一層又一層，笑聲直達雲霄，站在門外的牧臣勉強能克制住自己的身形不倒。

他朝天空看去在主閣上方的雲層已經成了一個圈，而主閣內的厲墨雲笑聲終於停了下來。

那一瞬間他差點兒以為這具身體再度被對方掌控。

他是龍神，與天地同生的龍神，有天地之時便有了他，他記起來一切，記得自己是如何得道，如何從一條黑蛇化身為金龍，修煉千年，擁有通天法術，又是如何在山林間蕩漾，如這天下的王者。

然而那已經是過去了，他們的視野終究太狹窄，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以為自己暢游天地，便是天地的主宰。

當得知這穹蒼之上尚有操控者，便想要去挑戰命理的權威，結果還不是失敗了。

厲墨雲齜牙咧嘴，手背上青筋暴起，那高傲的聲音不斷在房中響起。

吾乃龍神。

吾乃龍神！

他將口中的一口鮮血吐出，嘴角還殘留血絲滑落到下巴，金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嘲笑。

低啞的聲音帶著嘲諷，一字一字吐出：“去你的狗屁龍神。”

他手中緊緊握住的，那紅線拴著一塊琉火石，琉火石下的穗子曾被火燒斷了半邊，在這昏暗的房間裏逐漸散發微弱的光芒，好似那人的手，一遍遍輕柔地順著他的脊背。

他不會被對方控制的，他不會輪流被記憶吞沒的可憐蟲。

牧臣在主閣外站了許久，直至天色漸黑，才聽見裏面有一聲動靜。

牧臣還沒來得及回頭，只聽見開門聲，嚇了他一條，立刻退後一步，震驚地看向對方。

開門出來的自然是厲墨雲。

他一身白衣，牙白色的鬥篷披在身上，渾身上下沒有半分其餘顏色，臉色也是蒼白如紙，墨黑的頭發披及腦後，隨意地用根發帶束著。

他頭頂的兩根龍角長長了不少，暗紅色的龍角與他眼瞼下的紅色妖斑一樣，讓這素白顯出了幾分妖嬈。

牧臣立刻頷首：“主人。”

厲墨雲嗯了一聲，唇色淡薄，金色的眸子一眼便鎖定到了山下雲層之中花顏的住所，隨後慢慢朝那處走去。

牧臣有些擔憂他，他並沒有遮蔽自己的容顏，也沒有變化出那張經常使用的臉，便以這帶著妖斑的真面貌出門了。

牧臣立刻跟了上去：“主人要去哪兒？”

“找她。”厲墨雲嘴角掛著淺淺的笑，在說出這句話時，周身一片祥和。

牧臣心中一震，總覺得這氣場有些問題，他從未露出過如何溫和的樣子，即便是在面對鹿眠之時，也不如現在這般飄然。

不過牧臣不能阻止對方，為了以防萬一，只能跟過去。

守護在主閣的所有守衛在見到厲墨雲的時候都嚇了一跳，向來喜歡玄色的主人換成了一身白，到讓人有些不習慣了。

他的腳步並不快，走每一層階梯都是同樣的速度，嘴角揚著淺淺的笑容，視線一直都沒有從那個方向挪開。

他看著房屋內的女子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看著她打了噴嚏又咳嗽，還看著她將花顏差人送過來的藥放涼了也沒喝。

無奈地搖了搖頭，厲墨雲嘆了口氣。

牧臣朝他瞧去。

只見他眉宇間帶著幾分寵溺，口中吐出：“任性。”

牧臣越看越糊塗了，直至跟著厲墨雲一路走到了花顏的住處，他才萬分確定，主人方才的目光恐怕一直都在看著鹿眠。

守在花顏住處外頭的小妖見到厲墨雲的那瞬有些奇怪，她從未見過堡主，自然不知道這人就是堡主，不過她見過牧臣，於是畢恭畢敬地行禮：“牧大人。”

話音才剛落，那身穿白衣的男子便要往裏走，小妖想要伸手去攔卻被牧臣阻止。

遠遠有小妖瞧見，便去稟告花顏。

尚在煉丹房裏的花顏聽到牧臣與一名穿著白衣的年輕男子過來了，還以為是風無回來了，便要去看，誰知道剛順著走廊見到牧臣，才認清楚走在牧臣前面的男子是誰。

她睜圓了眼睛看向牧臣，怎麽也沒想到堡主竟然會穿白衣。

牧臣瞧見花顏，便走過去，與她低聲地說了幾句，大約是讓她帶些風無告訴她的配方煉制出來的丹藥，以免等會兒發生什麽意外。

不過牧臣卻是有些多慮了，這一路厲墨雲安靜的很，除了幾次自言自語之外便沒再開口說話，更沒有瘋癲的前兆。

他甚至不需要人指路，便直接往鹿眠的住處走去。

待走到鹿眠住處的房門前，腳步放輕了許多，步伐緩慢，推門的時候都是放輕了的，小心翼翼，像是生怕驚擾到房間裏的人。

有人推門鹿眠立刻就聽見了，隔著一層床幔，她沒認出來站在門口的人是誰，於是伸手掀開床幔，瞇起眼睛瞧過去：“誰在那兒？”

誰站在她的房門前卻不進來，一身白衣在月光下有些發亮。

鹿眠有夜盲癥，並不能看清對方的五官，但瞇起眼睛仔細瞧的時候，還是認出了那雙金色的眸子。

在對上視線的同時，她便不顧自己衣衫不整，跳下床沒穿鞋便朝那人撲了過去。

雙手摟住對方的脖子，將臉埋在他的肩膀處，鹿眠踮起腳尖，眼眶濕潤。

只那一眼她便認出來了，這眼神與那人之前說喜歡自己時的眼神一樣，感情是做不得假的，他是厲墨雲，不是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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