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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畫情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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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敲響,朝陽門內一片寂靜,唯有幾聲犬吠遙遙地此起彼伏,這個時辰別說人影,便連鬼影都不見一個。唯有那更夫一前一後兩道佝僂的身影,在月光鋪滿了一地的長街上晃晃悠悠走著,一邊有節奏地敲打著竹梆子,一邊鳴著鑼:“咚——咚咚——哐——哐……”

片刻,二人身影先後消失在長街盡頭,於是無邊的寂靜再次鋪天蓋地籠罩下來,即便月色明澈,也只平添了幾分清冷,因而就連夜行的貓也似乎因此而變得沈默,匆匆在街旁矮墻上縱身躍過,隨後似有警惕地朝後望了兩眼,便無聲無息跳進了前方的黑暗深處。

而順著它尾尖滑過的軌跡,幾道黑影淩空落在了這只貓剛才停留的地方。

同貓一樣輕輕在矮墻上匐下了身體,安靜聽著周圍的風輕輕自耳邊卷過,隨後一躍而起,朝著內大街路南急速飛奔了過去。不出片刻便見一扇大門獨立於周遭建築之外,在一片搖曳的紅燈中靜靜矗立在邊上濃密的樹蔭間,門色艷紅,閃閃爍爍出一片同周遭古老建築相形突兀的簇新光亮。

見狀為首那人朝後輕一擺手,隨後在門外陰影內站定了,擡頭朝門上匾額望了眼。

匾額上端端正正兩個字:“碧園”。

於是再一擺手,遂率先往門旁高聳的墻檐上翻身而去,比貓兒更安靜地潛進了那片沈睡中的府邸中,待其餘人落地,領著他們朝正前方那間屋子處一路而去。

徑直到了離門不遠的地方,再次停下,小心在黑暗處隱好了,從身上取出一支細長的麥稈,將前端用指甲挑開,也不知裏頭裝了什麽,小心在嘴前湊近了,朝著門的方向用力一吹。隨即就見一團白霧從稈子裏飛出,順著風勢一路到了門前,在那間沒人守著的屋子處輕輕一個兜轉。

過了片刻,霧散,屋子自那一片氤氳的白色中逐漸透出,仔細觀之同先前沒有任何一樣,為首那人便略略皺了下眉。

似乎情形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卻也立即又拿了主意,從衣內再次取出一個瓷瓶,拔開,將裏頭的液體小心倒了點在手心,用指尖蘸了朝眼簾上抹了抹,再眨眼數下,隨後立即朝身後點了點頭,從黑暗中飛身而出一起躍上了前方那棟房子的屋頂,再從腰間輕輕一抽,抽下手指粗細一根銀鏈子朝前一拋,只見銀光一閃,它就如生了眼般朝前面黑暗中直刺了進去。

片刻哢的聲輕響,在黑暗中似乎刺中了什麽,通體便立時繃緊了,見狀那人微一用力將它朝後一扯,沒能扯動,當下回頭朝身後遞了個眼神。

身後人見狀立刻朝銀鏈子上跳了過去。

一個緊跟著一個,如同一只只猿猴般無比靈敏地站穩在那根手指粗的鏈子上,隨後抽出身上所帶水牛骨,用火折子引燃了,靜待片刻,眼見一縷青煙自骨頭上冉冉升起,朝著銀鏈所刺方向一路散去,當下立刻朝那方向走了過去。

腳步極穩,仿佛踩著的並非細如手指的鏈子,而是一條寬敞大道。

如此,一個接一個,無聲無息在前方黑暗深處遁去了身形。

直至最後一個身影亦已消失,那為首的手指一轉,叮的聲響將手中所握銀鏈斜插入了身後的空氣中。

奇就奇在明明那只是片空氣,卻內種仿佛有只手似的將鏈子牢牢給穩住了,同之前被他所握著時一樣,將那條鏈子給繃得緊而牢固。於是一躍而起,他同之前那些人一樣跳上鏈子站穩了,正要取出身上所帶的水牛骨,不知怎的突然間腳下一陣動蕩。

逼得他不由自主朝後退了兩步,險些從那鏈子上翻下去,忙伸手將身子穩住了,擡頭朝前一看,不由大吃一驚。

就見前方那根銀鏈沒入黑暗處的交接地,一道猩紅色血順著鏈子直沖過來!

伴著那道血光彭彭數聲悶響,之前遁入黑暗中那幾個人如斷線風箏般自半空朝著地下直墜而入,緊跟著那根鏈子瘋了般顫抖起來,迸發出無比清脆而突兀的一陣脆響,登時引得宅子周圍那些狗都受驚狂吠,也令這宅子中原本漆黑一團的建築一棟接著一棟亮起光來。

隱隱聽見有人怒喝:“誰!誰在那兒!!”

那黑衣人立即自銀鏈上飛身而下。轉身倏地將鏈子收到手裏,在一群人執著火把匆匆朝這方向過來的同時,如鷂子般淩空而起,往前方大樹上匆匆幾下點足,便立即沖出了這間已然蘇醒的大宅。

一路沿著來時方向飛奔,一路從袖中拋灑出一些粉末般的東西。

那東西遇風就化,化成道白蒙蒙霧氣追隨在他身後如影隨形,直至出了朝陽門,身後人聲和狗叫聲漸漸全部消失,他才停了手裏的動作,隨後隱入前方一條細長的胡同內,待到周圍恢覆一片死寂,便從那黑幽幽胡同深處牽扯一匹渾身墨黑的馬,飛身而上,揚鞭驅著它朝著東城區方向疾馳而去。

直至這一人一騎身影消逝在朝陽門外,馬蹄所過之處顯出一道細長的影子來。

蜿蜒盤橫一條蛇影,沿著蹄印在地上一陣游移,隨後似乎有些遲疑,這條通體翠色的蟒蛇抖開額頭羽冠在夜風裏一陣顫抖,並隨著羽冠抖動處,往朝陽門方向望了數眼。

終因無法定奪而收了羽冠,轉身倏地幾下竄動,箭光般朝著碧園方向徑自返回。

一路過大門長驅直入,見著前面房子也不停下繞開,只一擡頭朝上躍起,化作一道流光遁入房子背後那團黑暗中。隨之一道光亮自那黑暗中綻開,顯出裏頭一座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的樓閣來。

翠蛇沿著樓外紅柱蜿蜒而上。

至頂端天臺處,縱身落地,身影輕輕一晃便化作人形的模樣,細眼薄唇,長發垂肩,明是男人,卻又似個妖冶的女人。一路搖搖曳曳宛如蛇形,徑直走入天臺中那一間被紗帷籠罩的閣子裏,聽見裏頭隱隱傳出琴聲,聽著知是奏者情緒不佳,便未敢立即打攪,只在門邊靜靜等著,直到一曲終了,方才施施然朝裏走入,對著裏頭端坐在琴臺上那人恭聲道:“小憐給主子請安,小的們剛才護衛不慎,打擾到主子的清修了……”

“人可留住了麽。”手指按在弦上阻了最後一絲音律,碧落低頭朝他望了一眼。

“回主子,留住四個,另有一個因未入主子的結界,故而逃遁了。”

“逃遁。”聞言碧落冷冷一笑,手指在琴弦上撥出一道低沈的滑音:“以你的修為,居然也能讓區區一個人類在你眼皮子底下逃遁。”

“……回主子,那人端得是不尋常,既有通天索架入主子的結界,又有隱形粉藏身,縱使小憐一路以自身羽冠尋其蹤影,也遍尋不得……”

“察哈爾家的人,自是不容小覷的,想當年玄燁在時那個家族何其了得,便是你紅主子也得退避三分。現今,總算清廷氣數將近,他們隨著葉赫那拉一族,自也是受了牽連,但你我卻也不能就此大意,畢竟橫生出來這麽一個人,過往從未見過聽說過,也算是意外,你我且要仔細瞧著了。”

“是,主子。”

話音落,擡眼見到碧落將臺上古琴緩緩放入琴套,似預備離開,便小心問了句:“主子,那留下四人預備怎樣處置?”

“他們窺見多少。”

“主子的隱樓自是已瞧見了,若主子先前在樓中吸納月華,想必亦已見著了主子的九尾真身。所以不知主子是想抹去他們記憶放走,還是……”

“殺。”

東城區靜寂的街上突兀一陣馬蹄聲急響。

少頃一匹黑馬由遠至今朝著街道深處奔了過來,至一道四扇門宅院前停下,馬背上翻落一黑衣人,匆匆走到門前,也不拍門,那門便如生眼般自動開啟,迎面閃出兩盞燈光,原是兩名十七八歲青年家丁,雙眼俱是瞎的,卻又用手中燈籠朝來者身上照了又照,直至確認無異,便引著他進入宅門,一路沿著宅內小徑朝內裏深處走去。

這宅子正門雖是不大,但一路而行,裏頭卻是極深,周圍也不見有什麽建築,只依稀幾點燈光在邊上林立的假山和濃郁的樹叢間閃閃爍爍,偶有幾聲夜貓子啼,在這三人經過時自他們頭頂桀桀一陣呼嘯,稍縱即逝。

那樣約莫走了刻把鐘時間,一棟小樓在林間幽暗深處隱現而出,樓裏閃著幾點燈光,樓門敞開,一個年輕男子坐在門前石階上,似早有所料般靜靜望著他們一路朝他方向過來。直至近到跟前,他目光轉向三人空蕩蕩的身後,淡淡笑了笑:“老四他們幾個呢。”

聞言黑衣人立刻上前兩步,跪倒在他面前:“回主子,老四他們幾個……不慎被扣了,恐兇多吉少……”

這答覆令莫非再度笑了笑。

隨即站起身,低頭望著地上的黑衣人,輕嘆了口氣:“以你們五兄弟的身手,尚且都能被扣住了四個麽……”

“回主子,碧園那宅子裏果有蹊蹺。他們幾個是在屬下用了通天索後,也不知進到了何處,才突然間著了道兒的。屬下本也險些被拘,幸而晚走一步,得以及時抽身。”

“那麽通天索所入的地方,你自也是未能親眼瞧見的了。”

“屬下無能……”

“你起吧。”莫非笑了笑,轉身徑自進入屋內,一邊又道:“既是要用通天索方能到達的地方,必是架著結界,現如今世上能架設此等結界者除了武當已故三清尊者,以及大悲寺圓真方丈,你可還想得出第三個來?”

“屬下想不出。”黑衣人答道,一邊站起身隨著莫非一同走進屋子。“不過入宅時,屬下還另看出一點蹊蹺來。”

“說說。”

“按說,每一棟宅子裏都該有個鎮宅的守著,但那地方三進十二間,又是前明時的老宅,卻不見有任何鎮宅的物什。周遭風水布置卻甚是奇怪,原好端端的見狀,不知做了怎樣微妙的改動,便處處向陰,又四周種滿槐樹,生生將那陰氣聚在宅間,若是尋常人家,只怕身子早就承受不住的了。”

“有意思……”

“於是屬下便用屍油抹眼,去了那陰氣,方才覺察到設在宅中那道隱匿的結界。只是無論怎樣也無法透過結界望見裏面的動靜,便以通天索貫穿了兩處的交合點,打出一條路,預備進去看看,豈料,卻因此連累我家兄弟……”說到這兒,深吸了口氣,黑衣人不再言語。

此時已隨莫非進入樓中第三進門,眼見他徑自往樓梯上走去,不由微一遲疑:“主子……”

“今日無妨,你且隨我上來。”

聽見他這樣吩咐,黑衣人當即不再遲疑,便帶著一絲有些惶恐又有些恭敬的神色,將發上黑帽輕輕扯了下來,隨後畢恭畢敬跟在莫非身後,隨他一起上了這道自他追隨莫非後至今,從未踏上過的樓梯。

轉眼到了二樓,裏頭一股濃重熏香氣味隨即撲面而來,竟熏得他險些倒退一步。

忙站了站穩,擡眼四望,見樓內倒也並無什麽不同之處,只是尋常一道走廊,一間掛著竹簾的窄門。只是被濃烈的熏香所繚繞,因而迷迷蒙蒙,站在此間就仿佛是在夢境中似的。

正自呆看著,見莫非已在門簾處朝他遞了個眼神。忙立即跟隨過去,到他身邊將簾子輕輕掀開,隨著莫非一同低頭進入。

屋內的熏香越發濃重。

因兩只碩大的香爐在屋子正中間擺著,燃著塊狀的香片,經年累月,已將整個連窗戶都沒有的房間熏得一片暗黃。就連書桌和椅子上也隱隱透著股黃氣,但即便如此,卻仍可聞出那濃烈至極的香味深處似隱隱透著股腥臭的味道。

就連那熏得人都幾乎承受不住的香味都無法掩蓋的腥臭。

不由立即令黑衣人驚詫地四下打量,試圖尋著那股氣味的來源,但除了屋內一應擺設和空空四堵墻,什麽都沒有找見。

正自呆楞著,見莫非已徑自朝著屋中間走去,一路到了中間所擺的方桌前,往西邊那張椅子上坐了,頭一回,朝正北處那道墻恭聲道:“祖爺,莫非來瞧您了。”

墻上掛著一幅畫。

畫早被熏香染得一片暈黃,中間隱隱綽綽可看出一個人的樣子,墨跡淡得幾乎辨別不清,而那滿室隱約的腥臭,竟似就是從那幅畫的位置散發出來的。

就在黑衣人為此朝那畫凝神望著時,猛聽見有道聽不出年齡的男子話音,從那畫中沙沙傳了出來:“你過來。”

黑衣人不由一楞。

半晌才意識到是在對自己說話,忙一邊朝莫非望著,一邊慢慢朝那畫走了過去。

待到近前,約莫離著三四步的距離,卻怎的也走不過去了,仿佛那道空氣中無形有著堵墻給擋著,於是立即站定,擡頭再次朝那畫望去,這回可看得清楚許多,原來畫上是個蒙古騎軍裝扮的男子,臉在盔甲中隱著,只露一雙眼似乎透著點精光,若有若無地朝著他的方向瞧著。

不禁想將它再看得更仔細點,突兀畫上吹來一陣風,吹得他不由自主用手朝臉上擋了擋,與此同時,便聽畫中再次傳來陣沙啞的話音:“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不在五行之中,不在輪回之內……莫非,你這次招惹的是個什麽。”

“孫兒不知,故而前來詢問祖爺,望祖爺能一解困惑。”莫非答。

眼見那畫因此而微微一晃,他立即從那椅上站了起來,朝它跪了下去:“請祖爺明示。”

畫隨即靜默了下來。

紋絲不動,懸掛在墻上,乍然望去同普通的畫兒幾乎沒有任何區別。

只是畫上騎軍原本望在黑衣人臉上的那雙視線,此時兀地朝下轉到了莫非身上,過了片刻,自畫內輕輕飄出一聲嘆息:“孽緣,要逃便還是逃不過……”

“祖爺?”

“自你幼時起,我便反覆教誨,令你不要去管那愛新覺羅家的事,你卻偏偏不聽,今後若惹禍上身,便是連我,怕也救你不得。”

聞言將頭一低,莫非道:“總是欠了怡親王一份恩情,做兄弟的怎可不知回報。”

“也罷,你便循著你的心去做,此後一切定數尚且未知,倒也不能妄加定論究竟是福是禍。”

“是。”

話音未落,那畫便又再度輕輕飄蕩起來,帶著一股腥臭的風,令黑衣人兩眼一翻一下子跌倒在地:“眼見大清氣數消褪,恐由此滋生異物,我今被困於此,便只能束手觀望,雖你自幼傳承我一切所有,總是年輕,亦當萬事小心才是。”

“遵祖爺明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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