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同學，請你出列，和我一起示範接下來的動作！”

隨著淩厲的女聲驟起又落，一把花劍劍尖擡起，直指祈憶淩。花劍的圓形護手盤灼灼反射五月初強勁的午後陽光，刺得她雙目迷離。

祈憶淩只微微晃神，便欠身依言上前。

這一節課新傳授的是化守為攻的招式。其實，擊劍中的動作多半有這樣的效果，在格擋或是挑開對手刺來的劍後，隨即順著劍身間的流暢劃動自然地攻向對手，幾乎是每一個擊劍動作的要義所在。

但這天的不同。

又或者說，這天助教的示範格外強勁。

祈憶淩自認已經算是班裏的優秀學員，否則也不會每每得到授課老師親自欽點出列示範動作。但助教要求自己出列配合卻不是老師的授意。要論示範動作的精準度，當然比不上老師與助教兩人同時親自上陣。

這一次助教刺出的劍似乎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有力度。祈憶淩按照指示率先出劍，眼看著圓圓的劍尖就要觸點得分了，助教才不疾不徐地擡手起劍。祈憶淩看不清她的動作，只聽兩劍“嗒”一聲微微相觸，助教把自己的劍挑繞至外側化解了危機，之後直取祈憶淩的胸膛。

雖然有厚厚的防護服阻擋，祈憶淩還本能地借著這道力往後微仰了，但這力度十足的一劍仍然頂得她某根肋骨隱隱作痛。

示範之後是配對練習，祈憶淩本想照例請助教陪自己練習，但助教卻取下了頭盔，馬尾一甩走開了。

祈憶淩覺得很奇怪。

公交車上挺身而出卻連累蒼陽和自己一起受傷後，痛定思痛的祈憶淩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得出的結論是歸根究底還是因為自己太弱了。為此，她特地在選課系統裏退掉好不容易擠進的羽毛球進階班，選了這學期第一次開課、門可羅雀的擊劍。因為每門課都限定了人數，擊劍最後也不顯得人丁單薄。但因為要一直穿著又沈又悶、滿是汗漬的防護服，大部分人都顯得不太樂意，幾乎沒有人像祈憶淩一樣用心。

祈憶淩本來還挺遺憾沒有像自己一樣一心向上的劍士，第二節課時老師身邊卻站了另一個人，介紹說是“全國四十八公斤級業餘女子擊劍賽銀牌得主”，特邀助教。

這位助教揭下頭盔朝眾人打招呼，祈憶淩才發現她是將軍大人，對她的敬仰之情又增添了幾分。

這第二節課，祈憶淩就被助教叫上前配合示範新動作，到中間休息時間祈憶淩才拿下頭套跟葉振華打招呼。葉振華顯得很意外，也不怎麽回應祈憶淩，只是從此之後，每次要示範動作必然會找祈憶淩配合。

所以，祈憶淩在擊劍課上受到葉振華的冷遇已經不算新鮮事，但她從未如此強烈地感受到熱臉貼著冷屁股的感覺。

以往葉振華頂多算是不茍言笑，面對祈憶淩的表情頂多只能算有點不太自在。但今天，祈憶淩分明從她的目光裏感受到毫不掩飾的敵意，這敵意仿佛能化為利矢呼嘯而來，讓祈憶淩覺得受創的肋骨又痛了幾分。

下課後，祈憶淩本想厚顏無恥地找將軍大人套近乎，一解心中疑惑。但學生和助教的身份不同，等祈憶淩把防具和劍放回儲藏室再出來，將軍大人早就不見蹤影了。

祈憶淩悶悶不樂地吃了晚飯，又悶悶不樂地在歲月湖邊盯著剛開始冒頭的銀灰色鯉魚看了不知多久。天很快就黑了，湖水變成一片濃重的灰黑色，只有表面反射著橙黃色死氣沈沈的燈光。祈憶淩轉而擡頭研究起夜色中朦朧的山脈輪廓，看著看著就覺得山脊聳動，變成了一條巨龍，盤旋在夜空中低聲呢喃。

等到夜色濃重，晚自修和選修課落幕的學生紛紛回宿舍，祈憶淩才從自己的想象世界中清醒過來，匯進人群中走向宿舍的方向。

離宿舍越近，祈憶淩越是覺得心曠神怡。她本來有點不解，但等到離宿舍只剩十來米時，總算弄清楚讓自己心情變好的原因：空氣中有小提琴的樂曲聲。

小提琴的樂音讓祈憶淩回到了軍訓期間的那個下午，那個她成年後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小王子的瞬間。她心念一動，低呼一聲“王子殿下”便使勁撥開停滯的人群，朝樂音傳來的方向鉆去。

隨著最後一層人被貫穿，祈憶淩馬上有了豁然開朗之感。人群自覺地留出了一個半徑兩三米的圓，圓心立著一個白襯衫黑西褲配黑皮鞋的男子，他長身玉立，特意站在了宿舍半腰投下燈光的最亮點，米黃色的燈光融融灑在他身上，他的脖子修長線條柔美，披上了象牙般潤澤的光芒。

“蒼陽？”祈憶淩看清小提琴手的臉，不由大吃一驚。

蒼陽仿佛有所感應，原本側對著祈憶淩的他緩緩轉過身，一步步朝她走來。

他的眼鏡早就不在了，燈光與月光的雙重映照下，他的眼睛深邃卻光華流轉，雖然臉沒有擺正，還有半邊埋在了陰影裏，但還是美得攝人心魄。

“姐，你在這裏幹什麽？”祈憶淩屏住呼吸，好像怕自己的呼吸打擾了這美景似的，待到蒼陽拉弦的手停了，才驚訝地看著他，“今天怎麽沒戴眼鏡？”

“為了滿足某人的虛榮心。”蒼陽扔下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就歪頭擺弄起小提琴來。

祈憶淩還想追問，但小提琴飄出的第一串音符，就讓她明白了“滿足某人的虛榮心”的含義。

之前，隨著蒼陽向祈憶淩的靠近，人群中心空出的圈也隨著圓心的移動同時位移，所以，現在祈憶淩和蒼陽一並成為了新的圓心。

蒼陽拉的是《滄海遺珠》，祈憶淩近期Mp3裏時常單曲循環的新寵。

“……如滄海深處埋藏著遺珠，其實你好處個個也不知，唯獨我先可以明白上帝構思，於沙礫裏找到璀璨珍珠……”至副歌處，祈憶淩情不自禁地跟著樂音哼唱起來。

她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看著人演奏小提琴，只覺得樂音逶迤，空氣中仿佛還彌漫著松香。琴弦的振動就在耳畔的感覺與別不同，仿佛能聽到完美樂音中微微的間斷，反倒感覺更真實。

一曲落幕，蒼陽單膝跪在祈憶淩面前，他的眼神溫厚、寬容而深情，唯獨少了些自信。

“當我女朋友！”他的聲音仿佛還帶著小提琴音的襯托，帶著股魅惑人心的力量。

“答應他！答應他！”圍觀人群出現了稀稀拉拉的起哄聲，很快連成有節奏的一片。

祈憶淩覺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

如果說，蒼陽左肩受傷時狀似無意的表白像一時調侃的玩笑，那麽這一次，他就是蓄謀已久的逼宮。

祈憶淩無數次幻想過這樣的場景，卻從未真正謀劃過如何去應對。

也許，潛意識裏那個理智而自卑的她，深知道這樣的場景只會永遠停留在幻想中，無須庸人自擾，白白為此分配腦力。

所以，驟然間，想象和現實世界縱橫交錯，祈憶淩仿佛失卻了定向力，不知自己身處何時何地。周圍的喧囂聲像有生命般繞成了一個盤旋上聲的圓環，她的靈魂隨著它的盤旋緩緩上升，到了空曠的宇宙中，多年以來第一次與母星如此接近。

她覺得整個身體都不受自己控制了，靈魂浮在半空中看著自己的軀殼伸出手，牽引著蒼陽站起來，任由他輕吻了自己的手背一下。

“為什麽是今天？”失去靈魂監控的軀殼是如此脆弱，甚至打破多年的禁忌問出了一個“為什麽”，“五月十一日，不是任何人熟知的節日，也不是我的生日……莫非是你的生日？”

“為什麽不能是今天？”他反問，“在節日的光環下才有表白的勇氣，在我看來是懦夫的行為。”

有人開始鼓掌，沒聽清這句話的人則急切地向鼓掌的人詢問自己遺漏的環節。

“我不是答應，只是不想讓你下不來臺。”她的軀殼嘴巴一張一合，眼神空洞，嘴角卻揚起可疑的弧度，伸出了自己的手。

兩人雙擁，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與口哨聲。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早已散去，連蒼陽也已不見蹤影。

祈憶淩仍然站在光影交錯的原地，總算元神歸位。剛邁了一步，卻聽見“喵嗚~”一聲熟悉的叫喚在自己腳邊響起。

“他什麽時候走的？”祈憶淩茫然地看看周圍。夜色濃重，草叢裏爭先恐後湧出白天積聚的潮氣。掏出手機看看時間，赫然已是午夜時分。

“追楓，你看到他了嗎？”祈憶淩俯身把黑色的圓球抱起，輕輕捋著它脖子旁的毛，“為什麽我會想說‘你就這樣放棄了嗎’呢？”

“走吧！你們宿舍已經鎖上大門，我沒記錯的話，你再登記一次晚歸就得受罰了。”

祈憶淩聞聲擡頭，看見消失了半個月的原墨翎站在自己跟前。公主殿下的上半身藏在陰影中，斂去了光芒，也藏住了一直以來關切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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