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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七 從此蕭郎是路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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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黑暗忽然變得厚重無邊,仿佛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祈憶淩腳上踢到一個只略略高出地面的減速坡,幹脆順勢跌坐下來。下午走的幾小時路現在開始發揮效力了,腿上每一塊肌肉都灌滿了乳酸,祈憶淩晦氣地爬到一旁的綠化帶護欄上坐下:“不走了,走不動!”

不知什麽時候,蒼陽也停下了腳步,隔著幾米厚的空氣看著祈憶淩。

從祈憶淩的角度看去,他的眼睛沒有反射燈光,臉上的皮膚卻流淌著蛋黃一樣的光澤,柔和得仿佛並不屬於這個世界。他嘴巴一張一合的,似乎在說話,但因為距離遠而音量低,祈憶淩弄不清楚他話語中的內容。待到他走進了,側耳傾聽,才發現他正在不斷重覆默念自己的名字,一個一個字說得極慢,仿佛怕把它們嚇跑似的。

“姐你怎麽啦?”祈憶淩拍拍自己身旁的一段水泥樁,“是不是也累了,來坐下!”

“我不累。”蒼陽搖搖頭,轉身屈膝,寬厚的背暴露在祈憶淩面前,“上來吧!”

對這時的祈憶淩來說,這可真是個誘惑力十足的姿勢。祈憶淩不是個虛偽的人,但也忸怩了片刻,才兩眼放光地撂下一句“恭敬不如從命”,小心翼翼地趴到蒼陽的背上。

“二哥……對不起……”祈憶淩側頭枕在蒼陽右肩上,輕輕說。

他沒有說話,自顧背著她一言不發地往前走。

路燈和月光的雙重輝映下,馬路牙子顯得奇異地幹凈,幾乎可以說是皎潔。

祈憶淩安安靜靜地趴在他背上,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十字路口。也不知過了幾個路口,祈憶淩上下眼皮開始打架了,嘟噥聲也充滿了睡意:“姐,雖然我剛才有點過分,但你也不能背著我兜圈子啊……”接著又開始傲嬌,“掌心好痛,我會不會得破傷風死掉啊?”

“禍害遺千年。”蒼陽五個字就把祈憶淩噎死了。

“姐我知道你沒這麽小氣的……”祈憶淩徹底放棄節操,可憐巴巴地用下巴蹭他的頭發,“我的好姐姐,趁夜還不是太深趕緊回學校吧,說不定還能進醫務室包紮包紮……傷口感染可大可小的……”

“原來你也知道害怕啊?”蒼陽大概在挑眉,連帶著耳鬢都被微微牽動了,“那兩口血腥瑪麗不是把你灌迷了心了嗎?”

祈憶淩一時接不上話,郁悶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剛才爬到綠化帶時,馬路把幾顆粗糲的沙粒送給了她。這一搭,她痛得噝噝地吸涼氣,連自己都開始心疼起自己來。

“臭丫頭……”蒼陽嘆了口氣,把祈憶淩放了下來,“現在知道疼了吧?以後記住,再怎麽難過也不能傷害自己的身體!”

“呃……”在這個問題上祈憶淩不敢打包票,不然她身上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淤青和傷痕都會群起嘲弄她的。但形勢比人強,她只能乖乖點頭,“謹記於心,現在我們回去吧!”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路癡,祈憶淩才不會這麽低聲下氣呢!城市的夜晚並不太平,面前只有這個人的身影能指引她的方向。

“不。”蒼陽轉身看她,月光藉著他的眼鏡投放下濃重的陰影,只看得清仍然微挑的眉角,“事實上,我也迷路了。”

“什麽?”祈憶淩一時傻了眼,右腳煩躁地微微擡起,擦著地面奔向堅實的水泥階梯。蒼陽的眼神卻刀子一樣撕扯著她的臉面,她一哆嗦,心虛地停了腳,做了個搖搖晃晃的金雞獨立姿勢,“那啥,那現在怎麽辦啊?”

蒼陽彎腰扶著祈憶淩的鞋尖,把她的蹄子移回原地,直起身子搖了搖頭。

“怎麽這樣……”祈憶淩沮喪地四處亂看,發現身旁就是一個燈火通明的超市時,她的目光越過無數障礙物鎖定了整櫃的冷飲,興奮莫名地叫,“姐!”

“嗯?”蒼陽順著祈憶淩的視線看去,馬上明白了她的意圖,苦笑道,“酒瘋還沒撒夠”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好嘛……”祈憶淩生平第一次發動撒嬌技能,惡心得自己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古人不為五鬥米折腰,自己卻要為點馬尿奴顏婢膝,祈憶淩一時感覺奇恥大辱,想自己敲定這筆買賣,卻想起出來時除了校園卡裏的虛擬現金一塊錢都沒帶。

“只此一次。”見祈憶淩一副便秘的表情,蒼陽熬不住了,率先投降。

“萬歲!”祈憶淩一蹦三丈高,豪氣萬千地走向超市,卻一不留神踢到臺階上,全靠蒼陽反應及時,才沒有跌個狗吃/屎。

每人抱著半打罐裝啤酒從超市裏走出來,居然在附近找到個小小的花壇——那種可以勉強稱作“街心公園”的地方。路上的人不算很多,坐在石制長椅上,開頭有些涼浸浸的,稍久一點就覺得舒服了。

“你喜歡辰烽,是認為他,”蒼陽說了半句話,喝了口啤酒,好像很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才把剩下的字眼吐出來,“——長得好看?”

“這個問題好像剛剛才討論過,是你失憶還是我幻覺?”祈憶淩任由雙唇貼在啤酒罐上,但其實並沒有喝酒。她看著月光均勻地灑在自己握罐的左手上,小指上套著的拉環光華流轉,像個精巧別致的尾戒。

“外貌對你來說,真是那麽重要的東西嗎?”不回應常被誤以為是默認,蒼陽把手中的空罐捏扁,放回塑料袋裏,繼續發問。

“難道對你來說不是嗎?”祈憶淩沒有否認,反倒反問起來,“我知道別人怎麽說我。明明自己長得乏善可陳,五官完整但平凡之極,身材平平氣質平平,總之就是個扔在人堆裏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的人,有什麽資格喜歡那麽出色的人呢?”她拿起啤酒罐,在眼前端平,“可有什麽辦法呢?喜歡就是喜歡了,就像這罐啤酒一樣,它只有微弱到接近零的概率出現在我手上,可它就是那麽倒黴被我拿到了,好不容易填飽的肚子又空了出來。”

這樣說的時候,祈憶淩腦海裏浮現的,其實是另一個人的面容。當時她懵懂年少,還不懂情為何物,就已經被丹楓精致得不似真人的容貌勾引了去,靠著一股不屈不撓的氣勢順利入閣,結果,卻落了個音訊全無的下場。也許,該怪她帶著不純潔的目標接近他吧?

當年的她有著誇父追日般的執著,一心追隨如太陽般耀眼的人,怎會料到離得太近會被太陽灼傷。

可是,如果為了視覺享受而接近一個人算是不純潔,也就是人類共同的追求——“美”——成了不潔的象征,又有何種感情配得上純粹之名?

“一個人的內在難道不比外在更重要嗎?”蒼陽不知道祈憶淩心裏的想法,表情看不出是遺憾還是不屑。

“古語有雲,食色性也。當初古人說的時候也沒規定好色的只能是男人啊?愛美之心人皆有,古代有名的美男衛玠可是被活活看死的。”罐子微微傾側,祈憶淩仰著頭一飲而盡,“更何況,人總是這樣的,自己越是沒有的東西就越想得到,無論如何也沒法據為己有的話,就想從別的人別的事上來補償。”

“那麽,說到底,你也不是非他不可。”蒼陽搶過祈憶淩手上的罐子,發現它已經空了後,輕輕搖了搖頭,“你酒量淺,腸胃脆弱,別喝那麽急。”順手又把罐子捏扁,自己開了一罐新的。

“我也要!”蒼陽的表情雲淡風輕卻挾帶著驚人之勢,祈憶淩仗著酒膽囂張地瞪回去,直到他苦笑著把新開的啤酒遞給她。

“開始的時候也許是,但現在——人和人到底是不一樣的。”祈憶淩一口氣又灌了大半瓶,兩頰和耳根的熱度已經高得驚人,扶著椅背搖搖晃晃地站到他面前,叉著腰,甕聲甕氣地說,“你不會明白一個女人看到那樣的男孩會有怎樣的感覺,像是所有的月光都只投射到他身上一樣,光華萬丈,像蒙受上帝寵信的天使,聖潔得不似凡人。”

祈憶淩說得心念一動,突然想來個惡作劇,於是豪氣萬千地把蒼陽臉上累贅的黑框眼鏡摘了過來,架在自己耳上:“再看到別的男人的時候……哎,你自己對比一下,看到一個清清爽爽眉宇軒昂意氣風發的男人,再看到你這樣的一個,戴著六十年代的巨型眼鏡——咦?”

祈憶淩突然發現,鼻梁上的這副眼鏡有點奇怪。憑借輝煌的近視加深史,祈憶淩深知人人皆是愛美神,近視低於二百度的人鮮少會在室外佩戴非隱形眼鏡。而如果這幅眼鏡大於等於二百度,與她鼻梁上原來的眼鏡度數疊加,應該會造成非常明顯的暈眩效果。——祈憶淩現在的確有些暈眩,但那是酒精的效果,眼鏡的矯正視力效果並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你居然戴平光眼鏡!”祈憶淩摘下黑框眼鏡,看回蒼陽的臉,終於恍然大悟,“你、你、你——”

蒼陽沒有否認。

正常人就算戴平光眼鏡,也是為了起到裝飾、防風、防輻射等效果,怎麽會有人閑來無事戴上這種醜得要命又沈得要命的黑框眼鏡呢?——除非他有很嚴重的臉部缺陷需要遮遮掩掩混淆視聽!

一想到這裏,祈憶淩就悲憫滿懷,好像偷聽到別人的秘密一樣無比心虛,乖乖坐回蒼陽身旁。但是,好奇的火苗一旦燃起,又怎麽會輕易熄滅。祈憶淩連酒都不想喝了,滿門心思只顧著拼命拿眼角的餘光偷偷看蒼陽。

被窺視之人仿佛渾然不覺,正在安靜地、一口一口地喝酒,在以月光作為大背景的映襯下,他的側臉顯得異常養眼,鼻子比一般的東方人要稍高一點,眼睛也較為深陷,但是輪廓線條又比西方人要柔和很多,眼睫毛看上去又長又翹又密,堪比芭比娃娃。

祈憶淩的手不受控制地擡起來,很想感受一下小說中描寫的那種手心被刷子一樣的眼睫毛掃過的感覺。蒼陽卻仿佛有所感應似的,突然轉臉看著她。仍然滯留在他左臉上的月光絲緞一般浮起來,他的皮膚美若凝脂,整個感覺就像是銀色的月光鋪散在無暇的漢白玉上,邊緣處光影浮動,感覺非常不真實。月光給他的眉毛投下了一片濃重的陰影,仿佛多了雙眼睛似的。

“看夠了嗎?”大概是祈憶淩錯愕的表情太生動,蒼陽忍不住笑了。

“別人戴眼鏡和不戴眼鏡都是為了遮醜,你卻特地搞來這樣一副眼鏡藏美……”祈憶淩呆滯地看著蒼陽把眼鏡取回去戴上,喃喃低語。黑框眼鏡粗大的上邊沿一直恰到好處地把蒼陽的眼睛一分為二,她總是看不全。哪怕後來兩人關系越來越緊密,祈憶淩出於厚道沒再抨擊過他的蛤蟆鏡,但那時候她眼裏的蒼陽,相貌最多算得上清秀而已。

現在,猝不及防地看到了蒼陽驚為天人的原貌,祈憶淩有點反應過不過來。好像過了一輩子那麽久,我才喃喃地吐出幾個字:“太漂亮了……”

“男人被人說漂亮,算不上什麽好事吧。”蒼陽依然在安靜地喝著酒,好像祈憶淩說的話與他無關。

“那倒是,”祈憶淩吐吐舌頭,“雖然這一眼讓我覺得自己這聲‘姐’算是叫對了,但男人長得太漂亮確實會讓女人心生不安。——但,憑這樣的能力這樣的外貌,就算再高危都一樣會有一窩蜂女人湧過來,”祈憶淩一不小心又破了八卦戒,“姐你一邊嚷嚷自己沒女朋友一邊使勁把自己往醜裏折騰,這不是存心和自己過不去嗎?”說完又嘟噥道,“我以為男人都喜歡不遺餘力地勾引女人呢!”

“不是每個男人都是種馬。”祈憶淩說了一大段,蒼陽卻仿佛只聽到了刻意壓低的最後一句,言簡意賅地回應,成功地再次把祈憶淩噎住了。

“但我一向以為每個男人都是孔雀,”祈憶淩一邊慶幸自己嘴裏沒殘留的啤酒,一邊不認輸地反擊,“隨時隨地都要把自己最光鮮的一面展示出來,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多優秀。”

“那你的王子殿下呢?他也是這樣的男人嗎?”

“啊?”祈憶淩楞了一下,眼瞼閉上了一半,“他不一樣,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

“我也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

祈憶淩猛地張大眼睛,發現蒼陽不知何時已經欺身挨近自己。他的眼神幽深,仿佛藏起了千言萬語,臉卻越來越近,眼看就要與自己鼻尖相觸了。

祈憶淩覺得腦子裏仿佛有上萬個神經元同時崩斷,警鐘在腦海裏響作一團。她咽咽唾沫,艱難地把視線移開,微微後仰的同時偏開臉,避過蒼陽湊近的唇瓣:“姐,你喝醉了……”

可惡,一定是離他的臉太近,情境記憶模式啟動,把當日那種緊張無措的感覺也帶了回來。

“你給我安靜點!”祈憶淩低頭朝自己砰砰亂跳的心臟呵斥,“別想再用吊橋效應引我上釣,我已經免疫了!”

“真是敗給你了!”蒼陽帶著笑意的嗓音在祈憶淩耳畔響起。

祈憶淩看著雙臂架在長椅上仰臉看著天空的蒼陽,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我又失敗了,”蒼陽對著天空微笑,狀似無意地把手搭在祈憶淩的肩上,“看來又要制定新的作戰計劃了。”

Z市最高樓的樓頂射出一束燈柱,不斷轉換方向,仿佛暗夜裏一只洞悉所有真相的眼睛。

“我們走吧!”蒼陽拍拍屁股站起來,朝祈憶淩伸出手。

“不是迷路了嗎?”祈憶淩驚訝地跟著他站起。

“忽然想起公交站的方向了。”

“什麽?”祈憶淩咬牙切齒地跟著蒼陽啟程,剛走到轉入大馬路的拐角,就看到一輛空出租車絕塵而去。祈憶淩氣得揚手錘了蒼陽一拳,但因為體內尚有酒精殘留,揮出的拳頭軟綿綿的。

“可惡……”祈憶淩一直嘟噥到上車,在微微搖晃的車廂裏身不由己地睡著了。朦朧中,她感覺到有人輕輕拂去讓自己鼻尖發癢的一縷劉海,愜意地換了個姿勢,一手攬住了“被子”,“王子殿下,你來了……快幫我教訓這個混蛋……”

“遵命,公主殿下。”

有聲音低低地傳入祈憶淩的夢中,像來自宇宙另一端輕柔而堅定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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