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憶淩看的不是別家，恰恰是這條街上唯二的兩家珠寶店之一。櫥窗裏陳列的是新一季的設計，祈憶淩看著的是個吊墜。吊墜的主體是兩顆大小相差無幾的月光石，直徑均在一厘米左右。月光石鑲在一塊圓形的銀色小臺座上，臺座邊緣鑲著一圈芝麻大小的碎鉆。吊墜的副主題是一條銀色的橢圓型軌道，軌道上同樣鑲著碎鉆，但要比月光石邊緣的稍大點。橢圓軌道左上和右下方分別貫穿兩顆月光石的下方，不仔細看倒像是一個雙星系統的小模型。

“很喜歡嗎？”蒼陽看著祈憶淩癡迷的表情，輕聲問。

“像母星和卡戎衛星。”祈憶淩喃喃地回答完，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不太自然地站起來甩手道，“姐你胃口太大了，這兒的東西就算去掉一位數我對付起來也有夠嗆！”

“千金難買心頭好。”蒼陽定定地看著他，“如果是真愛，就算付出再大的代價也不會覺得昂貴，不是嗎？”

“姐你的意思是非它不可？”祈憶淩假裝不知道蒼陽的話可能有弦外之音，皺著苦瓜臉說，“這是要我賣身啊！問題是，就我這樣的恐怕願意簽賣身契也不見得能找到東家，所以姐的意思是讓我賣腎嗎？”

“為什麽非得曲解我的語意不可？”蒼陽看著櫥窗裏祈憶淩故作鎮定的倒影，“你就這麽喜歡妄自菲薄嗎？”

“笑話！我是冥王星光覆之役所向無敵的未來副統領，怎麽可能妄自菲薄？”祈憶淩腦袋一熱開始胡言亂語，叉著腰作威風狀，肩頭卻一聳一聳的，像是兩片在秋風中瑟瑟發抖的楓葉。

“既然冥王星和你都前景光明，為什麽你說起來卻這麽沒底氣？”蒼陽好像鐵了心要和她死磕，繼續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假面，“這麽大言不慚的，恐怕連你自己都不見得相信冥王星能光覆吧！”

“什麽？”祈憶淩幾乎沒在蒼陽面前提起過冥王星的光覆大計，聽他說得一口順溜，不由得楞了一下，待到消化完語義，不由得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狠狠踢了他小腿一腳，“你算什麽混賬東西，竟然膽敢詛咒我的母星！”

“不管我是不是東西，只要說的是真話就夠了。”蒼陽不躲也不閃，自顧自說完，“如果我不是說中了，你為什麽這麽難過？”

祈憶淩一楞，想起自己可能只不過是冥王星光覆之役無數陣前炮灰中的一個，不禁悲從中來，一時憤恨交加，眼圈又紅了幾分。雖然氣勢上輸了陣，她嘴上卻還沒認輸，哼了一聲反駁：“難過？笑話！我是在生氣，我一生氣就會情緒激動，情緒一激動就會眼紅，你沒聽說過情人，呃，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嗎？你覺著那能是難過嗎？”祈憶淩連珠炮地把話說完，突然瞥見蒼陽左肩上的衣袖現出了微微的紅色，不由得楞住了，“你的手——”

看情形是傷口迸發，滲出的血已經透過了繃帶。難道她剛才錘得太重？說不定是那上梁不正的什麽師父拍出來的……還是因為蒼陽想揍自己但是下不了手忍得太辛苦了？

“一人做事一人當，” 祈憶淩權衡再三，始終覺得最後一種原因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她深吸一口氣，咬牙閉上眼，“來吧，我保證不還手！”

“來什麽？”

蒼陽帶著笑意的聲音在祈憶淩耳朵旁響起，仿佛再近一點就要咬在她的耳朵上。

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忽然有了點暧昧的意思。

“餵，我不是那個意思！”祈憶淩瞪大眼睛猛地推開蒼陽，然後又心急如焚地看著他被自己幾度施虐的左肩，“完了……我是說，你想打就打我吧，別下死手就行，等下憋得太辛苦血氣不通就麻煩了。”

“看樣子你還略懂醫理？”蒼陽仿佛換了張臉似的，笑得別具深意。

“什麽喜傷心、怒傷肝之類的也算是略有耳聞，”祈憶淩長籲一口氣，盡量誠懇地說，“不好意思，我有時不大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

“幸好只是有時，”蒼陽聳聳肩，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你好像不是第一次以為我會打你了，你覺得我像會打女人的人嗎？”說完，他擺正了自己的站姿，右手握著左手非常恭謹地擺在身前，笑容溫婉無敵。

“這個嘛……”祈憶淩微退一步，側開了臉，“都說狗急了還會跳墻，火氣上來了打幾下女人又算得了什麽？當然，打女人有悖紳士之道，但這個世界總是有很多欠揍的人，而這些人裏可能恰好會有那麽幾個女人。哼，要是妖那孖星人化身為女人要討便宜，難道還能任他們撒野嗎？”祈憶淩說得咬牙切齒，漸漸地覺得不對勁：等等，我這是犯哪門子的毛病了，還趕這絞盡腦汁的幫他找打我的理由？

“行了，雖然你語無倫次的樣子挺可愛的，”蒼陽按住祈憶淩因為辭不達意而胡亂揮動的手，“但你還是暫時別說話為妙。”

祈憶淩翻著白眼吹起一縷遮擋視線的劉海：“我啥時候語無倫次了？”

“要我提醒嗎？——弗洛伊德口誤①。”蒼陽微微俯身，說話帶起的氣息又落在祈憶淩的耳根處，“你剛才說了‘情人’。”

果然還是被他聽到了。

祈憶淩心裏咯噔一聲，一時有點不知如何反應。讓她頗為意外的是，對方居然準確地找到“弗洛伊德口誤”這個心理學術語。醫學和心理學，說到底是兩個關系千絲萬縷的學科，這是不是意味著如果她要使用什麽技巧的話都會被對方一一識破？

雖然被看破的擔憂讓祈憶淩的心臟漏跳了一拍，但她還是發揮小宇宙的能量迅速調整到了應對此種局面更為自然的狀態，臉上顯示出聽到天方夜譚時匪夷所思外加不敢置信的表情：“你少胡說了！”順帶挑挑眉，“是不是你自己老想著情啊愛啊什麽的所以幻聽了——”

“否認②加投射作用③。瞬間使用了兩種防禦機制④，”蒼陽歪著臉朝祈憶淩眨眨眼，“挺不賴的。”

“餵！你再胡說八道我就不理你了！”祈憶淩垂在身側的雙手微微握起了拳，呼吸重新急促起來。

“唉，”蒼陽一邊咋舌一邊搖頭，“這下連倒退⑤都出現了——”

“夠了！”祈憶淩揚手甩了蒼陽一個速度驚人、力度十足的耳光，然後和他雙雙怔住。

祈憶淩怔住，是因為沒料到自己原來已經生氣到了這種程度。

這就是所謂的惱羞成怒了吧？羞愧和憤怒交織而成的力量，強烈得可以讓施暴者的手都震得發麻。

她後退了一步，別開臉，看著馬路上如織的人流。時過中秋，Z市的暑氣比盛夏時已有所收斂，但正午時從馬路反射出來的白色日光，還是耀眼得讓人無法直視。

祈憶淩試圖平覆呼吸，一段時間後總算是略有成效，但心境平靜了，反而覺得手臂的感覺怪怪的，一低頭，發現自己兩手上臂已經出現了曬傷的痕跡，紅中泛黑，還隱約有點赤痛。

“真是蠢貨。”祈憶淩想不通自己塗防曬時怎麽會光顧著前臂，完全沒理會只被短袖上衣遮蓋了三分之一的上臂，自嘲地笑笑，像對著蒼陽，又像對著自己說，“不要試圖分析我，你什麽都不知道。”

蒼陽臉上震驚的表情一閃而逝，面對祈憶淩的指責，他回報的卻是一個笑容：“那你來分析我好了。”

“你……”氣氛有點尷尬，祈憶淩也不想弄得更僵，她稍微猶豫了一下，勉強笑著說，“我看我們也別站著了，老和你一起盯著這東西會讓我產生你暗戀我的錯覺。”

“說不定我確實暗戀你。”蒼陽隨著祈憶淩的帶領開始往前走，連說的話都頗給面子地順著她豎起的桿往上爬。

祈憶淩不覺得自己受到照顧，反而覺得蒼陽在存心跟自己挑釁，悶著氣沒說話，本來還想重拾蹦蹦跳跳的行進方式，但鞋子裏卻好像灌了鉛似的，怎麽都擡不高。

祈憶淩本以為，自己不回話，蒼陽就會知趣地住嘴，或是幹脆換個話題，但蒼陽好像卯足了勁，擺出了不依不饒的架勢：“想好了嗎？我們繼續從學術角度探討一下‘我暗戀祈憶淩’這一命題成立的可能性。”

“有什麽好探討的？這一命題成立的可能性絕對值為零！”這當口，關於那張銀行卡的事又不合時宜地闖進了祈憶淩的工作記憶中。上回光顧著和蒼陽交易，也沒記得把銀行卡還回去，今天一起出門，自己居然又忘了把卡揣上。一想起這糟心事，祈憶淩就不由得有點心虛，剛才打到蒼陽臉上的手陣陣酥麻，好像骨頭化掉了似的。

雖然一票否決了蒼陽的議題，但祈憶淩自己卻忍不住頗為認真地琢磨起來：偶遇，疑似調戲的腔調，暗地裏留意和收集那個人的資料、喜好和記下具有重要意義的日子，好像不管是以什麽方式呈現的暗戀故事都是這樣的，就連自己對王子殿下的寄主也好像遵循著這樣的模式。

所有的表面證據似乎都成立，但是有一個致命的紕漏足以推翻整份證詞，沒錯，就是暗戀的對象。

“哈哈，姐你還是別開玩笑了”祈憶淩找到了立足點，不由得有了豁然開朗之感，底氣也足了起來，“我雖然聰明伶俐又善解人意，但是跟你的擇偶標準肯定有很大出入。”祈憶淩在心裏補充一句“和地球人的擇偶標準之間都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又竊笑著頂了蒼陽一下，“所以——難道你跟別人打賭了？但是用我來做賭註的話似乎又太沒有懸念——”

“祈憶淩，不要歪曲⑥我的意圖來合理化⑦你的回避行為，”他平心靜氣，“為了探討出最為合理的結果，首先請你盡可能客觀地評價一下我。”

“抱歉，我是個堅定的主觀主義者，”祈憶淩攤攤手，“你覺得自己怎樣的你就是怎樣的。”

“好，”他神色不變，“那從你的標準看來，我符合男主角的設定嗎？——或者我們換一種說法，如果你是小說裏的女主角，那麽起碼從戲份這一方面來說，我應該是男主角吧？我根本就是男主角的命吧？”

“抱歉，以我多年看小言和肥皂劇的經驗來看，條件越是優秀的，反而越有可能是炮灰男配的命。”

“如果女主角喜歡我呢？”他窮追不舍。

“那跟我沒關系，因為你才是你自己故事的主角。”祈憶淩自嘲地笑笑，輕輕巧巧把整個故事推翻了，“而從你的故事出發，我這個故事應該叫做《跑龍套的一生》。”

“如果我這個故事就要你這樣的女主角呢？”一直被帶著游花園，蒼陽不由得苦笑著搖頭，表情也重新變得黯淡，“我們又繞回來了，對嗎？——為什麽你會變成這樣？”

“什麽叫為什麽我會變成這樣？”祈憶淩瞇著眼看他，“我們好像才認識不到半年吧？別用這種好像我們已經認識了半輩子一樣的語氣和我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①弗洛伊德口誤：弗洛伊德認為，從一個人的口誤裏可以發掘其內心潛藏的秘密，有時候口誤才是那個人真正想說的話。

④防禦機制：精神分析理論中的心理防禦機制，是指個體面臨挫折或沖突的緊張情境時，在其內部心理活動中具有的自覺或不自覺地解脫煩惱，減輕內心不安，以恢覆心理平衡與穩定的一種適應性傾向。它包括但不僅限於本章提及的——

②否認：或譯作否定（denial），是一種比較原始而簡單的防衛機制，其方法是借著扭曲個體在創傷情境下的想法、情感及感覺來逃避心理上的痛苦，或將不愉快的事件“否定”，當作它根本沒有發生，來獲取心理上暫時的安慰。

③投射作用：投射（projection）指把自己的性格、態度、動機或欲望，“投射”到別人身上。

⑤倒退：或譯作退回、退行作用（regression），指個體在遭遇到挫折時，表現出其年齡所不應有之幼稚行為反應。是一種反成熟的倒退現象。

⑥歪曲：歪曲(Distortion)指把外界事實加以曲解、變化以符合內心的需要。

⑦合理化：合理化（rationalization）是制造“合理”的理由來解釋並遮掩自我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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