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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當我屹立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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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泛著不知名清香的草藥苗圃裏,容蕭握著一把小刀除草,因為註意力不集中,終於在一次猛然醒神時,發現鋒利的刀刃已經割壞手邊一株藥草的葉片。她看著裂著個刀口流出碧油油汁液仿佛流血的藥草發楞,考慮著是否要報告給旁邊背向她的塗修陽,一時想著不說他也不會知道,一時又想著肯定是瞞他不過的,若被發現,一定會被他瞅空拿各種怪藥折磨死……主意還沒拿定,眼前多了兩只靴尖。

“你做什麽?你這樣望著,雜草便會自己去了?”塗修陽的聲音在上空響起。

容蕭嘆口氣,移開身體露出被她割壞的藥草:“我弄壞了先生的藥草,認打認罰。”

“好。”塗修陽幹幹跪跪應了,自顧自轉了身。

容蕭握著小刀,瞪著那株看來極其無辜的藥草,半晌喃喃道:“先生說,我這樣做,究竟對不對?”

久到以為不會再有回應,塗修陽才側身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這世上之事,若是一件一件要論對錯,又如何論得過來?你既不覺得後悔,對與錯,又有何關系?”

“先生——”容蕭將腦袋埋進雙臂臂彎,手擱在膝蓋上,哀聲嘆。

“你這樣做,無非兩種結果。”塗修陽語波平靜,“若是成,你得償所願,若是不成,前功盡棄丟了性命。無論你做與不做,秦國內亂已是無法避免,你做了,或者還能占據主動,畢竟你如今擁有力量,天下間也是難有敵手。”

容蕭擡起頭:“先生是在說好話寬我的心嗎?”

塗修陽丟給她一眼:“難道你不是只為求一兩句好話寬心才跑到這裏來?”

容蕭窒了窒,半晌站起身:“我回去了。”走出一段距離,聽見塗修陽在身後說了一句,“你只問問自己究竟為何要這樣做。若是值得,又何必多想其他。”容蕭止住腳步,垂首站在原地,許久之後,開口輕輕說了一句:“自然是值得的。”

或許最開始,還有幾分沖動的成分,但事情真正開始之後,就已漸漸認識到,無論再來多少遍,只要她還是她,就會做出現在這樣的選擇。令她煩躁不安的,是因為自己忽然擁有了操控他人生命的能力,而當它真實在眼前上演之後,因之產生的那種沒有盡頭的恐懼——對自己的恐懼。

她害怕會有一天,她會因此忘記了本心。

……

……

一月之間,吏部衙門前的刑臺移到了宮城外的正陽門,斬人頭無數,血腥味漂浮在空氣中,久之不散。京城內外,日夜有手持長公主號令的人,四處巡查,鎮壓暴動。每日太陽落山,城內街道就無比清冷,家家門戶合閉。容蕭所要的人人自危的局面,果然鋪展開來。

然而,最初幾日的惶恐之後,民眾漸漸發現,那位心狠手辣的長公主,似乎只是將目光投註在了京都官場,被拿上斷頭臺或是投進大獄的,往往是朝廷奉職的官吏,越大的官,刑罰越重。

那麽多官員被摘了烏紗,空出的官職或者精簡,或者由副手、候補官員補缺。新舊交替,有人歡喜有人愁,但恐怕誰都明白,國家的權力,正在這樣的更替中,匯聚到長公主容蕭的手中。

每位京官,或多或少都與地方官員有私交、有各種關系。牽一發而動全身,京都的事,自然會迅速引發地方上各種明裏暗裏的動蕩,然而這個時空還沒有無線電、沒有衛星、沒有互聯網,一月的時間,不足以讓京都的變化,蔓延到全國,等到地方能夠做出反應,京城之內,已是萬事成定局。何況,容蕭身周以阿笑婆婆、明月為首,匯聚了越來越多的能人異士,或明或暗,或隱秘或大張旗鼓,不過短短時日,儼然聚合如一支軍隊。

就在這樣的變化裏,一月之期到限時,容蕭重新返回秦都北郊宣武軍軍營,仍是平平靜靜地站在了一月之前曾經站過的地方,望著即將要冠上容姓的宣武軍。

相隔一月,觀禮臺下廣場中的宣武軍將兵,也同樣靜靜自盔下舉目,看著高臺上一襲素袍的容蕭。她在京都官場的作為,自然會波及到京城駐軍,此刻眼前的這些人,淡漠外表掩蓋著的,會是對她的憎恨,還是恐懼?可顯然,不管是憎還是恨,不管一月之前她曾在這裏留下怎樣的印象,掌握了生殺大權的她的手,如今就要穩穩抓住這些人的命運。

“我還想著,今日來軍營,不知要殺多少人。”容蕭開口,在場下一片寂靜之中,慢慢說道,“還好,比起朝廷裏頭的官老爺們,你們的確很好。不過,這還只是開頭,可千萬別松了勁。我寧願你們死在自己人手裏,也不願看你們在戰場上被敵人像牲口一樣的宰殺。”

一月時間並不長,並不足以改變某些事情,但能成為一個令人滿意的開始。

容蕭凝註目光,沈默著,在目所能及的範圍內,註視著臺下每一張鐵盔下的堅毅面孔。隊伍中間,那一雙雙精芒半隱的眼、裹在森冷兵甲中幹錘百煉的軀體,不言不語,卻流露著隱約的兵戈殺伐之氣。十年之前,韓景鈺與他的宣武軍,曾經名動天下,十年之後,劫後餘生的宣武軍舊人,沒有了青春昂揚,卻仍舊再次撿起鋼鐵般強悍的血性,飽經風霜之後,懷抱著對“宣武軍”三個字的膜拜之心,將自己錘煉成鋒芒內斂的殺器。他們投註向觀禮臺的目光是清晰而冷靜的,剔除了前途不明而生出的浮躁,仿佛有嶄新的血液,註入了身體深處,與從來不曾退縮遲疑的靈魂交融在一起。而在他們周圍,那些年輕堅毅的面孔,又一點點地,將那血液與靈魂交融的精魄,煉鑄進自己年輕的身體,直至將它傳遞下去。

相較於覆雜糾纏的官場,軍隊,才是個純粹的強者世界。

今後一段時日之內,這些人的生命,將會因為她一念一語之間,在生死一線游離,這些人的親眷,也會因此掙紮於無休止的喜痛悲歡。此刻活生生站在她眼前的人們,有一日,將會變成戰報上一個個冰冷的數字,轉眼間,就埋沒在漫漫黃沙之中化作枯骨,遺失在人們的記憶中。

生命之重,在於唯一,在於失去親人後活著的人無法驅散的悲哀。

場下一片寂靜,沒有人動搖絲毫,連呼吸也不能聞,只聽得到軍旗被風揚起拍打的脆響。

於是此刻,心境一變,面對著萬千鐵骨錚錚,她放棄了偽裝的外殼,任由另一個容蕭站出來,任由哀傷湧上心頭。

諸位,她在心裏,一字字地吐出承諾,今日容蕭,以頭頂青天為證,你們的忠誠和生命是我強行索取。不管諸位自願或是不甘,交付於我的,你們軍人的榮譽,交付於我的這支軍隊,我一定盡我所能,用心珍惜。我做不成韓景鈺,做不成你們的大將軍王,甚至可能在你們交付一切之後,卻只換來一場失敗,但無論成與敗,我都不會輕易動搖前行的決心。不管最後結果如何,我會握著諸位交付於我的一切,盡力堅持下去,直至終點。

“雪生。”她喚,“把東西還給他們吧。”

“是,姑姑!”人參娃娃蹦跳著過來,將手中抱著的東西高高舉起。

“掛起來。”容蕭看著他一笑。

“好!”人參娃娃高聲應著,忽然躍起,手中的東西在他飛掠時迎風展開,片刻之後已高高掛在桿上,隨著風舞動,劈啪作響。人們不自禁仰著頭,看著一月前被拿走,如今煥然一新迎風招展的軍旗。

“拿酒來!”容蕭高喝。朱三和巴郎閃身而去,片刻之後,兩人攜了無數酒壇返回。夏嵐為容蕭斟起一盞,送至面前。容蕭接過來,忽然只手一掀長袍,在身周一片起落驚呼抽氣聲中,朝著觀禮臺下密密麻麻的身影單膝落地,手中酒盞高舉向天,“三日之後,是我的冊封大典。於大秦,我是長公主,於此刻在場的各位,容蕭願做宣武同袍,與你們盟約生死。就請諸位,與我一起,試著看看,能不能將這片天空下的一切,執掌在我們這雙手中。”她仰首,喝盡手中烈酒,將酒盞拋落高臺。清脆碎裂聲中,她起身,朝著眾人一抱拳,然後邁步頭也不回地離去,如同一月之前,將標尺一樣巍然靜立的眾人留在了校場上,留在隨風散開的酒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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