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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月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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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眾人自門中魚貫而出,沈落倒似乎並不驚訝。

“這個結界門,還在用啊。”他悠聲說,“這麽多年,都不換一換嗎?”

他袖著手,一臉淡然。玄師統領們卻不敢大意,各執了咒在手上,沿石階一字排開,高高地望著他,戒備起來。

沈落笑笑,又往上走了兩級。“月離,好久不見。”他說。

“是好久不見,”月離神色平靜,“你還是詭計多端啊,險些就被你騙了。”

“可惜沒能騙你們更久,”沈落說,“你們這麽快便發覺,是因為有靈吧?”

他越過人群看我,我沒說話。

“唉,早前真該殺了你的,”沈落佯裝慨嘆,“可惜啊,可惜。”

“少廢話!”垂青喊道,“沈落,你來這裏做什麽?可是為了芳歲?”

“芳歲?”沈落想一想,“芳歲怎麽了?”

“芳歲為了你,正在飛流瀑下日夜沖刷,你還問怎麽了?”

“因為她懷了我的孩子麽?”沈落又笑笑,“她自己願意,又不是我強迫,何況是你們把她扔進瀑布的,也不是我,與我何幹?”

“你——”垂青氣不打一出來,禁不住上前一步。

“垂青!”月離喊她,“別沖動!”

垂青咬咬牙,退回去。

“你們這麽多人,還怕我一個啊?”沈落還是笑,“七年前我可打不過你的,月離。”

“如今可不是七年前了,”月離也笑,“何況你心術不正,誰知道你有沒有藏些什麽後招。”

說到心術不正,沈落面色顯然暗了一些。

“還是那套大道理嗎?”他說,“山祖端的是可恨,一兩句話,就要定我一生。”

“你想殺山祖?”月離問。

“不錯,殺了他,再殺你們,”沈落道,“如此以後,世間便無人可以阻我。”

“你這麽自信可以上山?”月離又問。

沈落擡起眼。“試試。”

話音剛落,他揚起雙手,一陣凜冽的罡風驟起,內裏仿佛夾著千百把刀,直撲過來。

同時間,十一位玄師統領齊齊散開,從各個方位對他發起攻擊。

罡風沒傷到我,九枝擋下了。在場只有我、九枝和一個面孔蒼白的玄師沒有動。

“統領怎麽稱呼?”我問這名男子。

“魯魚。”男子答。

“你怎麽不過去打啊?”

魯魚搖頭。“我不擅長。”

還有不擅長打鬥的玄師?這是怎麽做到統領的?

“你不也沒去?”魯魚反問我。

“我先看看。”我說。

我倒不是怕沈落,而是從寧安到撫陽的路上,月離叮囑過我,要冷靜,謀定而後動。

他大概用意是,他們幾個玄師慣於協同,而我一直獨來獨往,不便合戰,可能還幫倒忙,要我在後方盯緊沈落動向,找到時機再出手。

而且月離也同意我的想法,如今的沈落,不怕玄師,怕九枝,這場局的關鍵,便在九枝身上,很可能,只有九枝才能給他致命的一擊。

但我並不知道,九枝該怎麽傷到沈落。沈落不會沒有提防,九枝能近他身麽?

難道要讓九枝現真身?

那怕不是整座山都要沒了。

結果我和九枝眼下只能看著面前的死鬥。

不過玄師統領確實不一樣,結陣嚴密,各有所長,還有一個五大三粗的男子,能從口中噴出火來。魯魚說他叫朱明。

只是,沈落強過他們所有人。

幾位玄師使出了渾身解數,也未能傷及他一分,反倒沈落發生喊,將他們全部震開。

“你們真是沒有長進啊,”沈落甚至還笑得出來,“不想讓我進山,就這點本事嗎?”

也是這時,我找到了一絲破綻,一道狠咒打了出去。

咒術打中沈落胸口,穿心而過,沈落錯愕片刻,晃了晃,又站住了。

“留了後手?”他哂笑,“沒有用的,有靈!”

月離喘口氣,再度指揮眾人對沈落合圍,沈落游刃有餘,月離等人卻漸漸到了窮末。

“九枝。”我低聲說。

九枝點點頭。

一聲巨響。朱明被沈落擊飛,向後撞在石階上,沒了聲息。

月離他們結的陣法由是便頃刻被破,近半人都負了傷,只能急急後退。

但沈落也再度露出了破綻。

“走!”我一拍九枝,飛身上前。

我用九枝身上的藤條做了法器,幾步欺近沈落,穿過朱明的火餘下的煙塵,將法器刺向他腹下軟肋。

法器離沈落還有寸餘,被他一把攥住。

“還不明白嗎?你傷不了我,”他瞪著我,“就這麽急著尋死?”

我沒理他,看向他身後。

九枝從沈落後方閃出來,直取他背門。

可這一下也失敗了。

眼看九枝就要打到沈落,地上又同上次一樣,沖出粗大的樹根,把九枝捆在原地。

差一點,只差一點。

“聲東擊西?”沈落這次倒是沒笑出來,“好險啊,晚一步,就著了你的道。你也知道只有九枝能傷我?可你就沒想過,我早有預料?”

但我卻笑了笑。“你好好看看,你身後是誰。”

沈落一楞,回頭看去。

樹根裏拘住的,分明是魯魚。

“沈落,我在這裏!”我遠遠喊道。

這是第二次,我在沈落臉上看到一絲驚慌,在他看來,這一幕極為詭異,明明上一瞬我還在他身前,下一瞬卻出現在原處,好像沒有動過。

我也確實沒有動過。因為在他身前的,是九枝。

不等沈落想明白,九枝已經撲上去,幾根枝條穿透了沈落的身子。

“你——”沈落伸手要指我,但沒了力氣。

九枝收起枝條,他向後跌在地上。

“這是……怎麽……”沈落試了幾次,再站不起來,只能勉強撐起半身,看著我一步步走近。

“是魯魚的本領。”我說。

沈落怔住。

“你說得不錯,”我接著說,“我是明白,只有九枝可以傷你,但也明白,你不可能讓九枝輕易接近你,只是好巧不巧,魯魚有以假亂真的術法。”

“什麽……”沈落扭頭去看魯魚。月離和垂青剛幫魯魚掙脫了桎梏,魯魚還是沒有多話,靜靜地看著沈落。

“你不認識他吧?”月離說,“也難怪,魯魚是在你下山後兩年,才上山的。他走的是偏門方術,實在難得,不出三年,就破例提了統領。”

“他自身可以變成他人,”我說,“也可以幫別人變化,所以我請他變作了九枝,又請他把九枝,變作了我。”

我蹲下,直視沈落。“你以為我安排了一次佯攻,其實,是兩次。”

沈落呆呆地看了我片刻,無奈地笑了。

“原來如此……”他說,“有靈,你果然不一般……”

沒有人說話。任誰都看得出,沈落活不久了,九枝摧了他的臟腑。奇怪的是,沈落身上並沒流出一滴血,而是流出了一些濃黑黏稠的東西。

月離低頭看他,眼裏露出悲憫。

“你已經不是人了,沈落,”他說,“半人半妖……為了踐行你自認的大道,竟做到這個地步嗎?”

“人和妖,又有什麽高低之分……”沈落說,“你還覺得,妖天然就比人更惡嗎?有靈……你也還這麽想嗎?”

“我怎麽想的,我不知道,”我說,“但如果有妖要害人,那我便除掉這妖,如果有人要害人,那我便收拾這人,我從未習過什麽玄師的大道,我也不信那些,我只是知道,世間報應不爽,不該放過的,我便不放過。”

“世上……惡人如此之多……”沈落掙紮道,“單憑你一人,又能如何?”

“見一個,對付一個就是了,”我說,“你想太多了,沈落。”

沈落又楞了楞,隨即再度笑起來。“這樣啊……”

“我問你件事,”我盯著他的眼,“你對芳歲,是不是從未動過情?”

沈落花了一陣子才明白我問什麽。“芳歲……”他嘿嘿一笑,“女子……是真的好騙……我不過表現得熱絡一些,對她好一些,又做了些賭咒發誓的事,她就……信了。後面我再提什麽,她都答應,還不惜用上禁術,要留下我的孩子……我要個孩子做什麽……”

“你混蛋!”垂青急了,從後面跑上來,舉起她的桃木劍就要砍,月離一把將她攔住。

垂青又踢又打。“別攔我!讓我把他砍死!再提他的頭去見芳歲!”

“你不砍,他也要死了,”月離沈聲道,“你帶著他的頭去見芳歲,要芳歲怎麽想?”

垂青掙了半天掙不開,只好作罷,臉上已流滿了淚。

我視線回到沈落身上。“還有個事要問,”我說,“你誘騙芳歲,是為何?我本以為你是想留後,既然不是留後,又有什麽目的?”

“他是為了恩義堂那些不許他翻閱的古書。”月離替沈落答道。

“古書?”

“方才交戰,我也懂了,”月離說,“他用的術法,我都聞所未聞,想必都是禁術。沈落,你是從那些書裏學來的吧?”

沈落又笑。“那些書……能存多久?早晚都要爛掉,有厲害術法卻不傳下去,不覺得是……暴殄天物嗎?”

“可是……”我迷惑了,“那些書,不是只有堂主才可以動嗎?”

“是只有堂主可以動。”

月離看看我。“芳歲,就是堂主。”



堂主??

芳歲是恩義堂堂主?

“她是恩義堂數百年裏第一位女堂主,”月離說,“也是最年少的堂主。”

難怪……這樣很多事就都串起來了,沈落為何七年就有如此深的修為、為何懂得那麽多詭異的法術、他如何把自己變成現在這幅人不人妖不妖的樣子,原來七年前,他就做好了謀劃。

“所以你處心積慮哄騙芳歲,只是為了那些古書?”垂青問。

“這還不夠嗎?”沈落笑得非常恣意,“那些古書裏記載的,不值得麽?”

“你坑害了芳歲七年!”垂青喊道。

“坑害?”沈落絲毫不以為意,“她不是很滿足麽?我同她說,我願與她生下子嗣的時候,她可是滿心歡喜啊……”

垂青又要砍他,還是被月離攔住,雖然月離也鐵青著臉,眼裏全是怒火。

我看看沈落得意的模樣,嘆了口氣。

“九枝,給我。”我伸起一只手,對九枝說。

九枝心領神會,把手交與我,他手上還拿著方才的法器。

我握住法器,端詳片刻,猛地紮進沈落大腿。

一聲慘呼——“有靈,你!”沈落整個人抽搐了一下,死命瞪我。

“這是替芳歲紮的,”我喃喃道,“因她被你誘騙,錯交了全副身心。”

我拔出法器,又紮進沈落又一條腿。

又一聲慘呼。

“這是替潞城許家夫人紮的,”我說,“因你間接害死了許家長女,教她肝腸寸斷。”

沈落在地上狂呼亂叫,想躲卻躲不開。月離要阻止我,我斜斜瞪他一眼,他不敢動了。

第三下,紮進沈落右臂。

“這是替宣陽方家大小姐方玉蕊紮的,”我說,“因你給登徒子行便宜之事,險些奪走她的性命。”

沈落已經聲音嘶啞,喊不出來了,只能死死瞪著我。

第四下,他左臂。

“這是替寧安沈若君紮的,”我說,“因你明知是害命的法子還教給她,你必然有更好的術法相授,可你只顧著玩弄人心。”

第五下,是他小腹。

“這是替寧安城死難的人紮的,”我說,“原因你懂。這裏有個穴位,會疼一些,你值得。”

我站起身。周圍的玄師統領們大氣都不敢出。

“本來還該替一字坊的若溪紮一下,”我平靜道,“但念在你多少算是了了她一樁仇恨,這一下就放過你吧。”

沈落劇烈咳嗽起來,口裏含糊不清,聽不出他在說什麽。

“還有最後一下。”我說。

“這一下,是替所有被你間接害到的世間女輩,還有你對女子的輕賤,”我接著說,“又及,你居然敢傷害九枝。”

我走到沈落臉前,將法器對準他額頭。

“等……等等!”沈落拼盡全身力氣喊道,“這就要殺了我麽?”

“不然呢?”我問。

沈落勉力笑笑。“你就不怕……我在別處埋藏了疫毒?我人雖在這裏,可沒說……未在其他山上養下了毒蠱啊……殺了我,你們就永遠不知了。”

“你真的藏了?”月離神色緊張,“在哪裏?快說!”

“他不會的,”我搖搖頭,“之前你們打鬥時我便看出來了,他元氣不足,根本沒有餘力去養毒蠱。”

我頓一頓,又說:“何況就算藏了,我一個個找出來就是。我不缺時日。”

最後看一眼沈落,我松開手,法器落下去,穿過他的頭顱。

他便這樣死了。

有好一陣子,誰也沒說話。

我轉過身,看看九枝,九枝對我笑笑,笑得很明朗。

其他人看我就沒這麽和善了,神情都有些覆雜。

“有靈,你——”月離欲言又止。

我笑笑。“就那麽讓他死了,太便宜他了,不讓他多吃些苦頭,對不起那些被他害過的人。”

月離張張嘴,沒能說出什麽。

他們興許覺得我太狠了,但我只是想,不能輕饒了沈落這樣的惡人,不能讓世間女子白白受苦,如果這樣便是狠毒,那我並不介意變得如此狠毒。

“別這麽看我了,”我故作輕松地說,“走吧?”

“去哪?”月離反問。

“上山啊,你們山祖不是要見我。”

“哦,對,”月離反應過來,“你要不要先歇息一下?”

“山祖要和我打架麽?”我問。

月離笑了。“不會。”

“那走吧,沒什麽可歇息的。”

月離安排朱明和一個我不認識的玄師統領收拾沈落的屍體,移去山下埋葬,其餘人和他一起,帶著我還有九枝進山。

雲鳴山落在一片山巒裏,是最低的一座,被幾面山頭環抱。

山頂處,有一座高聳入雲的塔,結構精巧,氣勢逼人,月離說,那便是恩義堂。他十歲上山,已在堂裏住了快有二十年。

但我們沒有進恩義堂,他說山祖不在堂內居住,而是在山後一隅。

繞過高塔,其他玄師統領回堂中打理事務,月離一人引我,走上一條石鋪的小路。

“芳歲便是堂主的事,為何不早些告訴我?”我邊走邊問他。

月離嘆口氣。“芳歲……堂主不許我們外傳,”他說,“她覺得這橫豎是醜事,說出去有損恩義堂名聲,還下令,她在瀑布下的一年內,任何人不得喊她堂主,只能以原本名字稱呼。”

“那現在沈落已死,當年的事真相大白,她還要繼續在瀑布下受罰麽?”

“看山祖的意思吧。”月離說。

“山祖究竟是何人?”

“很快你就知道了,”月離說著,忽然駐足,“我就帶你到這裏,山祖要獨自見你,我不隨同了。”

這是石路盡處,再往前,是一片高草,中間有一條細細的通路。

“向前面再走一陣,就是山祖所居,”月離說,“九枝也不可同行,我便和他在這裏等你。”

我點點頭,輕握了一下九枝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後一個人往前去。

走了沒多遠,我終於見到了山祖。

眼前草木雕零,正對面是一片高高的山壁,山壁上有一個巨大的山洞,裏面黑黝黝的,不知有多深。

“你來了?”一個蒼老的男子聲音先問。他聲若洪鐘,回音震得山洞嗡嗡作響。

“俱無山白有靈,見過山祖。”雖然我對這人沒多少好印象,但禮數還是該有的。

又一陣響動,有什麽東西出來了,我聽得疑惑,人怎麽會折騰出這麽大動靜?野獸也沒這麽誇張吧?

俄而發現,那確實不是人。

洞裏先伸出一只巨大的灰白爪子,接著是另一只,最後,一個尖嘴被毛的頭顱露出來,細長的眼睛,一張嘴,吐出一股煙塵。

山祖,是一只狐妖。

我本以為,在思南城遇到的狐妖瑤卿,真身已經夠大了,想不到,眼前這狐妖還要大許多,高一丈有餘,我本來站得就低,這下只好退兩步,仰頭看他,脖子都酸了。

“你就是山祖?”我不敢置信。山祖是妖怪?斬妖除魔的玄師們,俯首聽命的居然是個妖怪?

而且,這麽龐大的身形,他要有多少年的修行啊?

但他身上,卻沒有一絲妖氣。

山祖站在洞口,居高臨下看我。他已經有了老態,兩耳生出長長的白毛,雙眼也蒙上了一層淺淺的白翳。

“你原本覺得,我是人,對麽?”他問。

嗯……反正不會往妖怪這裏想。

“你是三娘的孩子?”山祖又問。

“你知道我娘親?”我楞住。

“做狐妖的,哪個不知道三娘?”山祖道,“你還未出世的時候,她上過雲鳴山,同我見過一面。”

想不到,我娘親和這老妖狐,還有一層淵源。

我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麽。“你為何要見我?”

“只是想見一見。”山祖說。

“那……你現在見過了,我能走了麽?”我無奈,就為了這個?

看他沒吭聲,我以為他默許了,轉身就要走。

“你殺了沈落?”山祖忽然問。

“你都知道了?”我回身。

“他作惡多端,是咎由自取,”山祖道,“只是教你背上殺孽,有愧於你和三娘。”

這話說的,我身上的殺孽還少了?

“那我倒有一事要請教山祖,”我問,“你當年既已知道沈落心地不善,為何草草放他下山?這不是害人麽?”

“他只是一時看錯了前路,”山祖答,“並無罪孽,讓他下山,是望他能大徹大悟,如今看來,是我疏失了。”

“可是……如果當年你沒有那樣說他,他會不會走上另一條路?”

“已發生之事,無謂如果,”山祖道,“若我現在說你罪孽深重,心腸狠毒,不是玄師所該為,你會和他變成一樣麽?”

我想了想。“不會。”

山祖笑了,笑得山間都起了陣風。

“你有你自己的道,從心即可,”他說,“不需多慮,只是要記得,你有顛覆天地的本事,他日遇到機緣,切莫錯過。”

這又是在說什麽?

看他的意思,感覺也不會明說,我也懶得問了。

“有靈還有一事。”我說。

“何事?”

“能不能把芳歲放了?”我大著膽子問,“她也沒犯什麽大錯。”

山祖沈默半晌。“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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