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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狐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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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花是白色的,一共種了兩株,藏在一片文竹後面,眼下已經不剩幾朵,只有一點點幽香殘餘四周,若不是九枝體質特異,輕易還真發現不了。

“九枝,你認得這是什麽花嗎?”我又問九枝。

九枝搖頭。

我蹲下身子再要細打量,旁邊有人走了過來。“姑娘讓一讓,別看了,這花要鏟掉了。”

是個家丁,肩上還扛著把鐵鍬。

“怎麽就要鏟掉了?”我隨口問。

“老爺前日吩咐的,”家丁放下鐵鍬,說,“今日可算是得空,不然老爺看見要罵人的。”

前日?那就是狐妖來後的第二日?

不是吧,命都難保了,宋問遠還惦記著兩株花?

“這花,是什麽時候種的?”我裝著談天的樣子,問那個家丁。

“什麽時候……”家丁拄著鐵鍬想了想,“就今年春天,差不多五個月了吧,老爺自己種的,只叫我記著侍弄。也不知道他種這兩棵幹什麽。可能有什麽講究?”

“那你知道這是什麽花嗎?”

“我聽府裏小丫頭說,這叫鳳茄花,說她家鄉到處都是。”家丁說著,看一眼天色,“不和你說了啊姑娘,我得抓緊幹活了,一會兒天黑了。”

這時九枝突然戳了我一下。我扭過頭去,看見他皺著眉,用力搖搖頭。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等一下!”我喊道。

家丁嚇了一跳,差點兒用鐵鍬砸到自己。“姑娘你這是——”

“先不鏟了,”我說,“我是你家老爺找來捉妖的,剛想起來,這花留著我還有用。”

“這……”家丁猶豫,“萬一老爺知道了……”

“他不會知道的,”我隨手拿了半吊銅錢給他,“你放心。”

唉,心痛,錢還不知能不能賺到,倒先賠上一筆出去了。

家丁拿了錢,歡天喜地地走了。我又問九枝:“你讓我留下這花做什麽?”

“有毒。”九枝說著,從他那本書上找到一頁,“娘子看。”

我仔細讀了讀,心裏的疑惑頓時更深。

可單單這兩株花,也很難證明什麽,思來想去,要弄清這件事,還是要等那狐妖來。

我施了個障眼法,把花叢藏起,回到院中,找了個地方坐下,慢慢等。

天色漸暗,府內點上了燈,又坐了一陣,黎總管帶著幾個身強力壯的家丁,攙著宋問遠從內堂走出來,撐開一具竹椅扶他落座。

如慧和尚也出現了。他休息了大半天,看上去精神了許多,問我需不需幫手。

“你傷還未愈,就不要操勞了,”我說,“我自己可以的。”

“看來,姑娘有信心獨力殺掉那狐妖?”宋問遠問。

“還行吧。”我看著院落,不鹹不淡地回答。

亥時,狐妖果然來了。

確如如慧所說,先是起了一陣凜冽的妖風,黑雲遮天蔽月,飛沙走石中,一只龐大的狐妖躍入院落,轟然落下。

透過撲面的妖氣,我能感到,他比一字坊的大光真人還要強一些,當是個修行了許多年頭的大妖,但不如九枝的真身,我也便稍微放下了心。

“宋問遠,你想好了麽?”狐妖圓睜黝黑的雙眼,瞪視著宋家家主問。

他還沒看見我,正好給了我時機。

我連畫幾道符,喊聲“去”,四根長長的金繩飛出,先把他捆了個結實,緊跟著又下了四枚金釘,將繩子牢牢釘在地上。

狐妖咆哮一聲,猛地擡起身子,卻無論如何都掙不脫。

“省省力氣吧大仙,”我走近前,說,“你掙不開的。”

我早有準備,畫符前先借了九枝的妖氣,再加上幾種專用來治狐妖的術法,他再兇悍也不可能逃出。話說我爹那本書上,記的最多的就是鎮狐妖的法子,滿滿寫了幾頁紙,也不知是為什麽。

“你是誰?”狐妖吼道,“宋問遠!你還執迷不悟!你以為殺了我,就不會有人知道你做下的事了?”

“別喊,別喊,”我勸他,“誰說要殺你了?”

狐妖犯了疑。“那你是——”

“我就是想問問你,為什麽要取他的命?又要他的眼珠做什麽?”

“姑娘!”宋問遠忽然站了起來,“你這是何意?”

“我只答應了總管,要保全你的性命,”我對他說,“可我沒允諾幫你除掉他吧?你沒說清楚的事,我找他問個明白而已。”

“你——”宋問遠手指著我,卻說不下去。

狐妖聽著,竟然冷哼一聲。“眼珠?”他仰天長笑,“眼珠?宋問遠是這麽和你說的?他說我要他的一雙眼珠?”

我點點頭。

“宋問遠,你越發不知廉恥了,”狐妖說,“你道這小師傅信麽?空口扯謊!老夫周身齊全,要你一雙濁眼做什麽!”

“他說你要來飛升。”我自己說出來都覺得可笑。

“飛升?”狐妖又笑又怒,“我身負一百五十年的修行,要飛升早已飛升,何需等到現在?”

“所以說啊,”我把他拉回正題,“你原本要他做的,究竟是什麽?”

狐妖靜下來。“老夫原本,是要他散盡家財,廣施天下。”

謔,那你還不如幹脆要他的命呢。

“為何?”我又問。

狐妖看看宋問遠。“因為他的原配夫人,便是他害死的!”

這話如同一聲炸雷,黎總管連同一眾家丁都楞了。

我倒不覺得意外。

“你如何知道?”我再問。

“親眼所見。”狐妖答。

“你不是近日才來到城中的,是麽?”

“三個月前老夫便來了,”狐妖道,“在江北待得久了,南下四處走走,剛巧路過此地,想起來還有個故人在,就潛入了城,打算看看他如今過得怎樣。”

他又看著宋問遠冷笑。“起初得知當年那個姓卓的小子,已經成了一方富豪,老夫還甚感安慰,算是沒白幫他的忙,可我接連幾夜看到的卻是,他在他夫人睡前飲的湯藥裏,偷加進了旁的東西。”

“那時我沒多想,還道是宋夫人身上有疑難雜癥,宋問遠要為她試藥。”狐妖嘆口氣,“老夫久不入人世,看淺了人心,此後過了三個月,前些日子我游歷回來,又自思南城過,才聽說,宋夫人竟已經急病而亡了。”

“於是你又回來找宋問遠?”我問。

“老夫心中存疑,想找他問個明白,”狐妖苦笑,“可我沒想到,我只是說到那幾夜的事,宋問遠就不打自招,確是他在宋夫人調理身子的湯藥中下了毒,慢慢把她毒死了。”

他一邊說一邊搖頭。“那時老夫才明白,眼前的宋問遠,已經不是十幾年前那個溫良少年了……”

“你給他的責罰,就是把錢財全都捐出去?”

狐妖又嘆口氣。“雖然他同我有約定在身,但老夫當年從未想過實際向他索要什麽,只是教他知道桃來李答的道理。但事已至此,我不能再放任他,便命他捐空家產,也算是讓他在萬事皆空後,重新拾回做人的本心。”

“可我想不到,”他怒視宋問遠,“他仍舊不知悔過,只想把老夫抹除,好把那些齷齪隱瞞下去!”

“姑娘莫聽他胡言亂語!”宋問遠喊道,“他是妖怪,妖怪說的話怎可輕信?”

“我本來也不信的,”我說,“我不是沒往這個方向想過,但我也覺得有十多年感情的夫婦,應該不會如此,直到我發現了這個——”

我一揚手,收起了障眼的法術,露出院落一角那兩株花。

“鳳茄花,”我說,“蒼州一帶很常見,花碾碎少量入藥,可治驚癇,也有人用它來解妖鬼附身,只是此花劇毒,過量服用,就會致死。”

我看向黎總管。“總管,你說宋夫人生前有段時間,目力下降,精神遲滯,是麽?”

“是。”黎總管說。

“那便是了,”我說,“她該是一連幾日服了鳳茄花毒,毒性深潛,一般郎中自然看不出。宋問遠早已暗中算好,下的毒量不至於使她猝亡,只是一點點殘害她的身子,外人看來,便以為夫人是日夜操勞,才走到了這一步。”

我忽然感到一陣悲涼。“當然我這也是推測,不能算數,”我定定神,接著說,“但我想問宋老爺一句,好生無事,你在家中悄悄種下鳳茄花,卻是為什麽?”

宋問遠倒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面色青灰。

他不說話,也就等於默認了。

黎總管低頭看著宋問遠,雖然他已磨練得寵辱不驚,雙唇還是微微顫動起來。

“老爺,這是為何?”他語帶悲戚,沈聲問道。

宋問遠還是沈默不語。

“我猜,他是為了宋家的家產吧。”我說。



“黎總管,你之前也說,”我繼續道,“半年前,夫人忽然大舉查檢賬目,還換掉了庫房的鎖,對嗎?”

黎總管點點頭。

“我想那個時候,夫人該是有所察覺了,”我說,“宋問遠想暗中謀奪家產和家裏生意,她為了防備宋問遠,才編了個原由,借查賬目將家中財產重新收束起來。你說那段時間老爺和夫人常常拌嘴,後來還分房而臥,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這時黎總管才終於將之前的樁樁件件串在了一起,一時大為驚撼。

“宋夫人可能是想,她做得強硬些,宋問遠慢慢也便死心了,”我心裏越來越沈重,“可她卻沒想到,宋問遠為了家產,居然不惜下殺手。”

我死死盯著宋問遠。“若我估計得沒有錯,宋家老太爺和老夫人,故去該也沒多久吧?”

“距今一年多一些。”黎總管說。

“家裏的生意,也是他們親手交給宋夫人的?”

“是,”黎總管答,“老太爺只這一個女兒,臨終前便將生意全給了夫人打理,家中地契等,也都是由夫人承繼的。”

我冷笑。“宋問遠,你以為作為這家唯一的男子,宋家父母走後,理所應當這些都會是你的,可你未料到他們如此疼惜女兒,毀了你的春秋大夢,你從那時,就開始多方計劃了吧?”

“若不是狐大仙恰好路過此地,真要教你詭計得逞,”我說,“大仙來過後,你恐怕事情敗露,命家丁鏟掉這兩株花,幸而家丁沒騰出手,今日又被我攔下,不然便徹底沒有對證了。”

宋問遠仍舊不作回應。一想到白天他還哭得情真意切的模樣,簡直可笑。

“終歸是十多年的夫妻,你怎麽能如此狠毒?”我道。

宋問遠卻擡起頭,激動起來。“對!我就是狠毒!我就是恨宋家人!”他喊道,“我連姓都改了,為何不與我繼承家業?他們就是瞧不上我!嫌棄我是外姓之人!”

他說到狂亂,已經近乎瘋癲。“我和錦葵求了幾次,她都不肯將家業交到我手上,何曾有這樣做妻子的?我身為男子,做一家之主是天經地義,她卻處處設防,不就是為了把持我命門,叫我低頭順從?”

“不是她把我逼到無路可走,我會下狠心嗎?!”他說。

……這人沒救了。

我原本想要嗆回去,張了張嘴,卻只感到荒唐。青梅竹馬,久別重逢,世間該沒有比這更可貴的夫妻情誼,最終只落得這個結局,對男子而言,錢和家中地位,就那麽重要?

女子掌家業,不可以嗎?

“老太爺同老夫人的意思,”黎總管又開口了,這次他沒有喊宋問遠“老爺”,也沒看宋問遠一眼,“夫人自小幫家裏打理生意,浸洇多年,教給夫人更穩妥些,待日後生意再做大一點,你也熟悉了,再讓夫人決定如何共擔。”

他嘆口氣。“夫人本也打算,這兩年在梧州設立新布號,到時交給你去做,她沒想到你會暗中做手腳,才對你失了些信任,但原定之事並沒更改。”

“我看你平素待夫人周全,還當你一心對她,”他神情平靜,“如今看來,宋家上下,都看錯了人……”

宋問遠徹底一句話說不出,身子晃了晃,幾乎要跌倒。

“莫再同這混賬多言了,”狐妖忽然說,“一命償一命,先讓老夫殺了他,之後要殺要剮,姑娘自己定吧,我絕不反抗。”

我想了想,搖搖頭。

“你有一百五十年的修行,又心地良善,”我把手搭在他的前足上,說,“應該早日飛升,做個水裏山裏的神君,護佑一方,但殺了人,就背上了業障,成不了仙了,不值得。”

“那你說怎麽辦?”狐妖問。

“交給我吧,”我說,“我自有辦法。”

狐妖沈思良久,點點頭。“那就有勞姑娘,日後若途徑江北,一定找老夫敘舊,老夫拿好酒招待你。”

我心想好好的我跑那麽遠幹什麽,但還是謝過了他。

我撤了拘他的法術,狐妖沖我拜了一拜,又瞪了瞪宋問遠,向後退入了夜幕中。

他一走,天上星月重現,照得院落分明。

我走近宋問遠。“姑娘要殺我了?”他眼裏沒了神采,怔怔地問。

……平白無故擔上條人命,你以為我傻啊。

“我不殺你,”我說,“只想問你一句話,你將宋家變成這樣,當真沒有一絲愧疚之意?”

“事到如今,說這個還有什麽用,”宋問遠笑笑,“你若不殺我,也不能耐我何,該我的還是我的,就算你去報官,無憑無據,官府也不會信。”

九枝在我旁邊攥緊了拳頭,我怕他又要打人,趕緊擋住他的手。

“我是不能把你怎麽樣,”我故作輕松地說,“但有人可以。”

話說完,我假裝不經意地側身一指:“啊呀,那是什麽?”

宋問遠哂笑著順方向看過去,一下駭住了。

堂屋門前,忽然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這女子腳不沾地,滿臉血汙,緩緩向他飄去。

“夫君,為何殺我?”她悠聲問,“為何殺我?”

“你你你不要過來!”宋問遠撞在椅子上,整個人翻過去,連滾帶爬地逃開,“錦葵,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不該對你下毒手,放過我!放過我!”

他衣衫散亂,面無血色,哭喊著要往後房跑。宋夫人的鬼魂跟在後面,不斷地追問:“夫君,為何殺我?”

一聲慘叫,宋問遠跌跌撞撞沖向府內深處,不多時就看不見了。

黎總管和一眾家丁看得驚疑。他們見不到鬼魂,只能看到宋問遠一個人莫名其妙狂呼亂叫,死命奔逃。九枝倒是一臉的興致盎然。如慧和尚也看了出來,搖著頭,口裏只念著“阿彌陀佛”。

“這是……怎麽了?”黎總管問我。

“沒什麽。”我悄悄從背後收起生墨筆,只當無事發生。

宋夫人當然不會還魂,是我施了個迷魂法,讓宋問遠一個人承受驚嚇,不知這法術能持續多久,一兩個月總該是有的。

這一兩個月裏,只要他睜眼,這鬼魂就會纏著他。

黎總管大致能猜到是我做的,但他沒點破。

“你們去看著他,”他指示身旁的家丁,“莫叫他出事。”

家丁們戰戰兢兢地走了,院中就剩下我、九枝、如慧和總管四人。

“黎某謝過姑娘,”黎總管對我長揖,“謝謝姑娘,讓夫人總算不致枉死。”

“但她還是不在了,”我悶聲說,“我也只能做這些。不管是殺了宋問遠,還是想辦法讓官府治他的罪,都會讓宋家分崩離析,夫人生前含辛茹苦才穩住的家業,不能倒掉。”

我看看黎總管。“生意的事我不懂,不過我想,有總管在,總能找到法子把布號做下去的。”

黎總管點頭。“黎某賭上性命,也要護住夫人的心血。”

之後的事我也幫不上什麽忙,就和九枝一起辭別了黎總管。如慧要和我們一同走,我們就等他了一等,待出宋府時,天已微明,一夜便這樣過去了。

按照當初懸賞的說法,我照理可以拿到二百兩銀子,黎總管也要如數給我,但這麽一大筆,又想到這錢後頭是宋家夫人的淒涼遭遇,我橫豎不敢收,最後還是像在宣陽方家那次一樣,只從總管手中拿了些碎銀。

反正也不用給九枝買衣服了,只要夠吃的夠住的,我已經心滿意足。

而且……萬一以後還有機會賺更安心的大錢呢?

我這麽厲害,是吧。

出了宋府大門,我們三個人走上出城的路。

門外原本值守的兵士不見了,想是親眼見到妖怪,嚇壞了,跑去上報府衙,不多時應該會有更多官兵前來。

不知黎總管要怎麽把府中的事圓過去,不過這一晚無人死傷,官府應該也查不出什麽。

我事先問明了他,宋家祖墳在城外何處,想去宋夫人墳前看看。

雖然過去了三個月,她搞不好都已經投胎了,但我總覺得我該去走一趟。

“娘子,餓。”走到一半,九枝說。

“知道了,給你給你,”我猜到他要來這麽一出,臨行前向黎總管要了些點心揣著,“你以後不會天天都這樣吧?”

九枝顧不上和我說話,認認真真地吃著點心。

如慧和尚在一邊饒有興味地看。“師傅怎麽會同妖扯上幹系的?”他問。

我心想他是和尚,所謂四大皆空,告訴他該無妨,就把我和九枝的事,大致和他說了一遍。

“阿彌陀佛,”如慧說,“看來師傅是天降大任,命中註定要下山匡扶正道的。”

……不至於吧?

我就是想賺些錢而已啊。

“話說回來,”如慧和尚又問,“今日在府中,師傅是如何察覺,宋家夫人死於非命?僅僅靠那兩株花麽?”

“要不你還是叫我有靈吧,喊我姑娘也行……”師傅師傅的,聽得我頭大,“如何察覺……我只是覺得奇怪,宋夫人新喪才不久,宋問遠又表現得好像很掛念的樣子,但我在府裏看了一圈,都沒看到有什麽祭奠她的物事,仿若這人就沒在過一般,你的心上人走了,你會放下得那麽快嗎?”

“貧僧自是不知道,失卻心上人是什麽感覺,”如慧說,“不過姑娘所言極是,是否真有牽掛,騙不了人的。”

我三人一時無話,徑直出了城。宋夫人的墳地在城東荒郊,眼看快要走到,九枝忽然“咦”了一聲。

“娘子,有人。”他說。

有人?

不對,分明是妖。一股妖氣隱約從不遠處傳過來,而且是……有些熟悉的妖氣?

我緊趕兩步,果然看到一個男子的身形坐在一面墓碑前。他的模樣我沒見過,但他那雙黝黑的吊梢眼,我可太認識了。

是那個狐妖。



“你來了?”

狐妖一開口就聽得我一楞,這聲音……明顯是女子的聲音啊。

“你……”我張張嘴,說不出話。

“啊,我是雌狐。”她說,“之前的聲音是裝的。”

“那你現在——”我指指她的臉。

“以男子的形象行走世間,總歸方便些,”狐妖說,“學男子的聲音,言必稱老夫,也是因於此。說來可笑,世人見你是女子,便多有輕慢,換成男子,就忽然把你當人看了。”

……說得好對。

“對了,我名喚瑤卿,”狐妖說,“自己起的,卿是’卿卿我我’的卿。”

“你念過書?”我問。

“好歹是活了這些年了,”瑤卿答,“簡單的識文斷字,還是可以的,年紀小的時候,在江北也和幾個姐妹一起,偷跑到私塾外聽過先生講課。”

我忽然很佩服她。她真是我見過最文雅、最好學的妖怪了。

“那姓宋的,如何了?”瑤卿看著面前的墓碑,問。

我笑了笑。

“還活著,但估計不久就要瘋了。”我在瑤卿身邊坐下,給她講了講她離開宋府後,發生的事。

瑤卿點點頭。“你比我想得要狠一些,”她道,“不過你未見過宋家夫人,是如何做出她的魂靈的?”

“嗨,臉上多蒙些血汙就是了,”我說,“宋問遠怕成那個樣子,哪還有心思去分辨究竟像不像他夫人。”

“倒也是,”瑤卿說,“那你想知道宋夫人的模樣嗎?”

“什麽意思?”我沒明白。

瑤卿拉起我的手,放在石刻的墓碑上。“如此,便可以見到了。”

我起初還是稀裏糊塗,但手觸到墓碑的剎那,忽然懂了她的用意。

許是還有執念未盡,這墓碑上,竟殘留著些許宋夫人的記憶。

……一座大宅外,兩個年幼的孩童手牽著手,歡笑著從門前跑過。

“妹妹,你慢一點,小心摔著。”跟著後面的是個男童,張口對前面的女童說。

女童只管大步跑著,回頭一笑,露出還沒長齊的牙。“天快黑啦,我帶你去看我家新養的鸚哥。”

……另一棟大宅,一位年少的女子急匆匆自深宅走出。

“他到了嗎?到了嗎?”她連聲問丫鬟,緊接著,就看到府院大門開了,一個家丁攙著一個風塵仆仆的瘦弱少年,從外頭走進來。

女子看著少年,臉上驚喜與擔憂交雜而過,少頃,緩緩流下兩行淚。

……屋內,一男一女齊齊跪拜高堂,男子穿著青綠色官袍,女子一身大紅羅裙,一對年長的夫婦在座上說著些話,女子透過遮面的紅紗,羞笑著看身旁緊促的男子。

……像是一樣的屋,中央陳著一具棺材,四周點著通明的燈。

女子面帶悲痛,緊執著一旁男子的手。

“夫君,日後便只剩你我二人了。”她顫聲道,“爹爹剛走不久,娘親也隨之而去,宋家家業全交予了我,也不知你我能否撐起這家。”

男子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卻稍縱即逝,只笑著看那女子。“娘子放心,問遠鼎力相助,必將家裏生意發揚光大。”

……深宅一角,女子在同黎總管交談。“年後,便準備在梧州開新布號吧,”她面有倦色,但目光炯炯,“老爺如今也熟悉生意了,我打算交由他放手去做。”

“老爺一人,可以麽?”黎總管問。

女子笑笑。“他一定可以的,我信他。”

想一想,她又道:“此事先不說與他知道,待今後我親口告訴他,他該會大喜。”

……臥房,女子自一堆賬簿中擡起頭,揉了揉眼周。

想起日間同夫君的爭執,她嘆了口氣。

她未曾料想,私下安插人手、對賬目做手腳的,會是她最親密之人……是不是將家業全部給他,他就不會再和她吵了?

快了,就快了,她心想,待布號開至梧州,慢慢她便全盤移交了,到時安下心來幫扶他,再生一兩個孩子,這個家,還會同過去一樣的。

……仍是臥房,女子斜靠在床頭,勉力想要去讀一份文書,卻看不清,一陣陣地心悸,只好任文書滑去床下。

真的已經不行了嗎?

她眼角落下一點清淚。夫君啊,此時你在何處呢?我病已月餘,你一次都沒來過,心裏真就如此恨我?

可我還有好些話,想和你說啊。

……床榻上,女子氣息微弱,已幾乎睜不開眼。

她掙紮著側過頭,問一旁的丫鬟:“老爺,來過麽?”

丫鬟紅著眼搖搖頭。

女子看向臥房門口,仿佛看到一位翩翩少年,正急奔而來,沖開房門迎向她,像多年前那樣。

問遠哥哥,你來了?她在心底說。

回憶散去,我眼前還是這冷冰冰的石碑,心裏混不是滋味。

“到最後她也不知道,是宋問遠毒害了她?”我悶聲問。

“許是她不願這麽想吧。”瑤卿道。

九枝見我神情有異,默默過來坐下,抓著我的手。如慧和尚先去探了探墓碑,了卻真相後一時無話,只不斷口念著“阿彌陀佛”。

“如果宋夫人早些把要在梧州開布號的事,告訴宋問遠,是不是就不會如此了?”我又問瑤卿。

瑤卿搖搖頭。

“宋問遠早已變了,”她說,“從宋家父母把家業交給錦葵之後,他就生了恨意,錦葵還道他有夫妻之情,其實那時起,宋問遠可能已不把她當妻子看了,他只想要宋家的家產。”

我不知該說什麽。

宋夫人直到臨終,想的都是如何漸漸讓渡家財,維系二人,宋問遠滿心想的,卻是怎麽早日奪過地位和家主的身份。

想到潞城許家夫人,又想到怒建了一字坊的若溪……都道女子重情,可男子又有多少,可以顧念她們這份情?

我們四人在錦葵墳前待了許久,直到日頭偏西,瑤卿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

“我該走了,”她說,“你給我的提議,我還記得,趁我還有這心,盡早回去江北,看看有沒有機緣,可以做個小神仙吧。”

我沒接話,也起了身,打算繼續趕路。

“哦,”瑤卿想起什麽,“瑤卿還有一事相求,不知你願不願意接下來。”

“你說。”

“我在平州東邊的時候,有一次飛過一座叫瑞臨的城,”她說,“聽到有聲音向我求助,像是位女子,你能否代我去看看?”

“……你沒管嗎?”大姐這都過去多久了,你怎麽和我爹一樣,心這麽大啊。

瑤卿露出一絲愧意。“我當時回過頭又仔細尋了尋,沒再聽到聲音,以為是聽錯了。我又急著回思南來,就沒久留。現在想想覺得不太對,只能拜托你了。”

“可以麽?”她問。

你說都說了,我還能拒絕嗎?

何況這一路下來,我對世間女子的遭遇,也逐漸生了牽念,既然有人求助,我肯定是要走一趟的。

我立時應承。瑤卿謝過我,騰雲駕霧,望北而去。

“九枝,我們也走吧。”我對九枝說。

九枝總算是沒再喊餓,微笑著點點頭。

俄而我又想起來,旁邊還有個人。

“師父打算去哪兒?”我問如慧和尚。

如慧和尚卻遲疑了。他踟躕半晌,說:“貧僧本就游歷四方,去哪裏都一樣,如今想隨姑娘和公子再走一陣,不知可否?”

我楞了。看看九枝,九枝倒是不介意。

所以我還得帶著個和尚趕路??

算了,他反正不會添亂,帶著他就帶著他吧。

只是……

“我不管你的飯,行麽?”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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