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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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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棠聽得怔住,她甚至沒能反應過來這話是什麽意思。

屋中只剩下祝廷維說話的聲音。

他冷沈的聲音在沙棠左右耳中來回響起:

“……星兒傷後就未曾出過飛玄州,溫家也沒人見過她。”

“你們長相相似,只要你不說,他們認不出來的。”

“你不僅要救你阿姐,還要救你師兄,他們從未嫌棄過你的災星詛咒,也都曾被你傷害過。”

“嫁去青州後,你要想辦法讓雲祟盡快回來。”

“我遲早會解決溫家的。”

“你能活到二十歲,所以死不了,可若是你阿姐去了,那就必死無疑。”

“你得救她。”

沙棠望著父親毫不動搖的目光,望進這個男人眼瞳最深處,也沒有看見半分猶豫,反而十分冷靜。

在祝廷維的命令下,她並沒有權力拒絕,也不敢拒絕。

沙棠只怔怔地點了下頭,直到祝廷維離開,她還是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反應。

這天夜裏沙棠坐在桌邊靜思,平覆好心緒後,重新拿起筆,將沒有抄寫完的書文繼續寫著,她寫得很慢,直到天亮也沒有寫完。

望著窗外轉瞬明亮的天際,沙棠腦子裏卻想起昨晚祝廷維的聲音:

“婚期將至,兩日後你就去吧。”

如今天亮,只剩下一日了。

侍女敲響屋門,怕打擾她,輕聲道:“二小姐,你醒了嗎?”

沙棠起身去開門,烏黑濕潤的眼眸望著侍女。

侍女低下頭去:“大小姐那邊請你過去一趟。”

沙棠揪著衣袖擦了擦臉,給自己洗漱一番便去了常月樓。

到常月樓下時就能聞到濃厚的藥湯苦澀味,每天早晚這苦味是最濃的,而這些明顯的氣味,都在提醒沙棠,是她給祝星帶來的不幸。

沙棠剛進屋,侍女便端著藥碗離開,裏屋的窗戶仍舊緊閉著,帷幔被放下一層又一層,連裏邊的人影都瞧不清。

她掀開帷幔朝裏走去,看見祝星坐起身靠在床頭,手裏拿著一卷書,神色懨懨地翻了兩頁,沒心思看下去,便又將書頁合上。

“你來了。”祝星擡眼朝走過帷幔的沙棠看去。

沙棠停在床邊幾步遠的位置,下意識地低著頭,不敢看對方,輕聲道:“阿姐。”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屋中因而變得寂靜,還顯得有幾分詭異。祝星只是看著她,沙棠低著頭,雖然避開了阿姐的目光,卻在這份沈默中感到無比難捱。

“為何不敢看我?”祝星問她。

沙棠被問得更加無措,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小心翼翼不敢靠祝星太近,怕又因為自己的災星詛咒給她帶來不幸和傷害。

若是阿姐又一次歇斯底裏,朝她露出怨恨的目光,沙棠便覺得心臟被揪緊,難以呼吸,好似有潑天潮水將她瞬間淹沒,強烈的失重感令她忍不住恐懼暈厥。

沙棠仍舊沒敢擡頭,只輕聲道:“阿姐有什麽事嗎?”

祝星聽得低笑聲:“我就快要死了,你卻不願多看我一眼嗎?”

“……阿姐不會死的。”沙棠說。

“你為何就是不懂呢,你知道嫁給溫家代表什麽嗎?”祝星目光幽幽地盯著她,“聽說溫家的小兒子溫聿懷和你一樣,沒什麽本事,無法結仙緣,在溫家也不受寵,遠不如他那位一劍斬退數萬妖魔的兄長。”

“沒有家族扶持,沒有自身本領,若是性格再惡劣些,成親後非但無法保護我,還會對我拳腳相加。”

“讓這樣的男人碰我一根頭發,我都嫌惡心,無法接受。”

祝星說:“我是絕不可能妥協嫁給溫聿懷這種無能的男人的。”

沙棠不知道嫁去青州會有如此遭遇,心裏緊張得打鼓。

她恍惚想起曾經在書文看過嫁娶的詞,懵懂不知其意,正巧雲祟師兄在旁,少年笑瞇著眼,手指點著書上配文和她解釋:“要兩情相悅者,才可嫁入他人府,娶進自家門,結為夫妻。”

“兩情相悅就是——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

“哎呀你怎麽這麽笨!就是從今以後我只對你一個人好,你也只對我一個人好!”

師兄的聲音遠去,阿姐的聲音喚回沙棠的思緒。

祝星望著臉龐紅潤的少女,瞧著粉嫩光滑,氣色養人,也就令少女顯得越發明艷。

她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病弱慘白,還有些發涼的臉頰,笑道:“祝棠。”

沙棠楞了下。

她已經許久沒有聽人叫過這個名字了。

自從十歲那年,她被祝廷維關進竹樓後,就讓她改了名字。

“我確實恨你。”祝星眼睫輕顫著說道,“我討厭你熒惑之命的詛咒,討厭你害死了阿娘,也討厭你給我帶來的不幸,讓我失去了一切。”

“你是災星,卻只會給旁人帶來災難,不會讓自己受苦,這點我也討厭。”

祝星說著,眼中盈著淚水:“想來你永遠也不會理解這種痛苦的,這樣也好,我實在是……太恨你了,無法原諒,只有忘記你的存在時才能好受些。”

如此直白的話語和恨意,讓沙棠臉色也白了幾分。

她的頭垂得更低,便知道她的到來會惹祝星傷心,惶恐著思考要不要趕緊滾。

祝星閉上眼,淚水從眼角滑落,她靠著床頭,語氣哽咽道:“你走吧。”

“下一世,希望你我都能擺脫今生的命運。”

沙棠這才緩緩擡頭,烏黑的眼眸望著床上的女人,視線掃過她臉龐的淚水,腦子裏回想著女人方才說的字字句句。

“阿姐。”沙棠艱難地開了口,“你不會嫁去青州的。”

“……是我去。”

沙棠回到竹樓時,覺得累極了。

她趴在窗邊桌案前,閉眼又睡不著,剛坐起身,就看見窗外有火鳳的光芒閃過,這次卻不是去往常月樓,而是朝她的竹樓飛來。

見是師尊來了,沙棠急忙擦了擦臉,整理好儀容。

白衣仙落在她窗前,擡頭時卻不再是往日的和煦的笑顏,眼中的愁緒與難堪十分明顯,看著沙棠說:“阿棠。”

沙棠頓在原地,與他一墻之隔,窗戶全開,乖乖站在屋裏聽著。

“我知道這很卑劣,可算我求你……”宋長靜透過敞開的花窗,望著屋裏神情乖順的姑娘,晦澀道,“求你救救星兒。”

一時間,仿佛所有人都在向她求救,要她救救祝星。

沙棠聽了許多這樣的話,從父親那裏,從侍女的竊竊私語裏,卻沒想到還能從師尊這裏聽見。

可她楞了片刻後就想起來,對了,阿姐喜歡師尊,師尊也是喜歡阿姐的。

他們兩情相悅。

有姻緣,可嫁娶,成為令人艷羨的一對。

從今以後阿姐也有人照顧,有師尊在,沒人能讓阿姐受苦的。

阿姐要嫁給自己喜歡的人才能開心。

沙棠望著神情難堪卻又悲傷的宋長靜,他似乎也不想對自己的徒弟提出這種要求,他也忍了許久,卻因婚期將至,再也忍不下去了。

宋長靜張口,欲要再說什麽:“阿棠……”

“師尊,你不用再說。”沙棠的視線垂落,看向了自己的裙擺,她輕聲說道,“我會救阿姐的。”

“父親昨夜已經和我說過,師尊便不用再說了。”

沙棠的手指輕輕放在桌沿,搭在邊緣,她也不知為何,心裏悶得厲害,眼中起了一瞬的淚花,卻又被壓了回去。

師尊後來都說了什麽,沙棠也沒認真聽,她覺得有些累了,等師尊走後便縮在床上睡去。

她又做了那個夢。

夢裏她在水中往下墜落,窺見了外邊碧藍水光,也窺見了站在岸邊的男人。

當她想要看清這個人的臉時,卻睜開眼醒了。

從前關在竹樓無人陪伴的日子,時間過得很慢,這兩天沙棠卻覺得時間眨眼便過去了。

一覺醒來,便到了她離開飛玄州,替姐出嫁去青州的時間。

祝廷維安排了極為隆重的送親隊伍,由他的心腹張柘領隊護送,府門前已有十二匹天馬待命。

它們狀似巨犬,兩腹長翅處於收斂狀態,長身和羽翼都是皎潔的白,唯有頭部漆黑,拉著婚轎,正低垂著頭等待主人的到來。

嫁衣也是祝家準備的,似乎是趕時間,尋了他人未穿過的嫁衣給沙棠,所以她穿著有些顯大,不太合身,卻也顧不得了。

侍女為她打點妝容,在她皙白的肌膚上點綴著幾筆金箔花樣,勾勒出眼尾線,朱紅筆尖將她眼下的淡黑淚痣點綴成紅色,襯得這張臉越發明艷妖媚。

唯有主人烏黑濕潤的眼眸撐不起這份妖媚,眸如鹿眼清澈水潤,滿是怯意與迷惘。

祝廷維不會讓其他人看見她的臉。

於是沙棠從出門時就被蓋上紅紗布遮住了臉,一直到被人送上婚轎。

偌大的婚轎中只有她一人。

外邊祝賀聲聲,聽起來十分熱鬧,來自飛玄州的仙門世家們紛紛趕來送禮,走個過場。

天馬嘶鳴,載著婚轎飛上天幕。

離開飛玄州這天,沙棠誰都沒見到。

沒有見到父親,沒有見到阿姐,也沒有見到師尊。

她的護親隊伍有幾十人,大氣又熱鬧,可她依舊覺得孤零零的。

沙棠將紅紗布解開,欲要掀開轎簾回頭看一眼,卻又在伸出手時頓住。

——嫁去青州,我真的不會死嗎?

——我只能在二十歲那年才死去嗎?

沙棠緩緩收回手,又重新將紅紗布給自己蓋上,也許離開父親和阿姐才是好的,遠離他們,才能不帶給他們災難與傷害。

飛玄州與青州相隔甚遠,是十二天州裏距離最遠的兩州。

即使是靠天馬飛行,也過了五日才到青州內。

送親隊伍剛入青州境內,就被溫家使者攔下,為他們領路。

溫家使者無視領隊的張柘,直接來到婚轎旁,對裏面的沙棠道:“這兩日主家在進行山祭祈福,因此天馬不可在山空飛行,需得繞路從主家後山進入,還請祝小姐理解。”

這番話說得不緊不慢,神色還有幾分敷衍。

張柘看得心裏暗火,沒讓沙棠回答,沈聲道:“溫家就是這樣迎接我們的?”

溫家使者道:“諸位或許不知,山祭祈福,在我青州可比婚嫁事宜重要百倍,這是青州的規矩。”

張柘沒想到溫家竟敢如此光明正大地欺辱人,連裝都不裝,氣得雙目噴火,卻又不敢在這時鬧事反抗。

祝廷維要他務必將雲祟和給大小姐治病的藥帶回去,當下也只能忍了。

他冷冷地望著溫家使者:“還請帶路。”

溫家使者牽唇一笑,招招手,讓他們跟上。

沙棠之前在婚轎中睡著了,也沒有聽見溫家使者和張柘的唇槍舌劍,此時她悠悠醒轉,揉了揉眼睛,隱約記得自己做了什麽夢,醒來時卻又不記得了。

她喚來張柘,才得知到了青州,到了一個從未去過,也沒人認識她的地方。

聽著外邊的蟲鳴鳥叫,沙棠心生好奇,悄悄掀開轎簾一角,看見外邊漆黑的天色,星月都隱入黑沈的雲霧中,唯有送親隊伍的提燈在夜幕中閃爍著光芒。

他們已經靠近溫家後山地界,走在蜿蜒的山路中。

沙棠瞧見遠處河畔飛舞的螢蟲,它散發的點點綠光起起落落,隨後越來越多的螢蟲來到河岸邊,將微弱的光芒擴大,宛如地面的銀河。

沙棠被這景色吸引,將簾子整片掀開。

大風忽至,將聚攏成銀河長線的瑩蟲吹散,也將轎簾吹飛,沙棠擡手壓住被她掀蓋在頭上的紅紗布,夜風太過猛烈,讓她往婚轎裏躲去。

天馬發出暴躁和驚懼的嘶鳴聲,在原地踏步。

張柘拔劍警覺道:“保護好大小姐!”

在漆黑的叢林深處,大量飛鳥振翅鳴叫著飛出,將送親隊伍的目光吸引,黑色的鳥群撲騰著翅膀朝送親隊伍飛來。

它們張開的嘴巴中聚攏帶毒的黑霧,露出尖銳的爪牙,撕碎天馬的翅膀,烏泱泱一大片襲來,像是一大塊天幕塌了下來。

天馬被抓傷和撕碎翅膀,發出淒切嚎叫,撒腿朝著鳥妖群外疾馳而去。

“大小姐!”

張柘揮劍斬開鳥群,朝著遠離的婚轎追去。

烈風不停,天馬速度極快,疾馳中不顧婚轎中的主人,鳥妖飛進車內,尖銳的利爪在鮮紅精致的嫁衣上抓出裂痕。

沙棠從婚轎中摔下去,落地河畔草叢滾了一圈,她剛撐地坐起身,蒙著臉的紅紗布被鳥妖叼走;她擡手要擋,卻見水面掀起巨浪,嘩啦的出水聲響徹在耳邊,水珠被颶風吹落在她發梢和裙擺,也落了幾顆在她臉上,滑落時仿佛淚痕。

巨大的雙翅紅魚從水中飛上天目,它拖著長長的尾巴,似魚似鳥,發出淒淒叫喊,卻讓大地震顫。

沙棠認得它。

在書文中見過,師尊告訴她,這妖名為蠃魚,是能生雙翼飛行,給世間帶來水災的妖獸。

被關在竹樓多年的沙棠,見到自己從書中學來的妖獸,第一時間不是害怕,而是好奇。

她不知為何在青州溫家後山地界,竟會被妖獸襲擊。

蠃魚太過龐大的身軀,襯得她如螻蟻渺小,在沙棠還未反應過來時,它已晃動雙翅,扇出颶風,卷起周遭山花與青草,讓它們和沙棠一起墜入水中。

入水的瞬間,蠃魚和鳥妖群的鳴叫遠去,天馬的嘶吼也已消失,沙棠仰面朝深處墜落,竟意外發現天上烏雲退去,露出了皎潔的月光。

月光太過明亮,強大,竟讓深沈的水下也受到照耀。

此刻似乎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沙棠忘記了呼吸,忘記了自己是誰,也忘記了要做什麽,她在短暫又快速的一瞬間,視線漫無目的地,窺見站在河畔的身影。

那人著一身玄衣,宛如與夜色融為一體,烈風吹起他的墨發,擦著他的下頜飄揚而起。

男人戴著一張黑白的獠牙鬼面,似乎出自某個兇煞之神,可沙棠卻記不起來。

清澈水光中,草屑與落花打著旋,紅紗布擦過她的雙眼被水流帶走。

沙棠望著河岸邊的人影,這一年來無數次夢到卻忘記的場景逐漸清晰,與眼前的景色重疊。

夢裏夢外竟無一差別。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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