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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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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應該進來嗎?”

夏日涼風沿窗縫吹入, 窗邊紗簾迎風而動,簾上綴著的一串串米珠珠串隨之碰撞,簌簌作響。

風曲跪在湘平郡主榻邊數步處, 灰黑鸞紋袍下擺鋪散在地面雪白薄毯上, 室內寂靜一片,靜的只能聽見清淺的呼吸聲以及下筆的沙沙聲。

明湘當然不會愚蠢到試圖用沈默這樣簡單的伎倆來震懾鸞儀衛大統領,她沈默的原因是有另一樣更重要的事情亟待批覆。

筆在雪白的紙面上落下最後一抹墨痕,明湘拿起一旁的私印蓋上, 示意梅醞將其捧走,然後慢慢放下私印:“我不關心你是否要親自主持二次清查,我曾經說過,鸞儀衛的事務,無需事無巨細向我稟報。”

她的聲音並不嚴厲,語速也不急不緩, 儼然是閑來敘話的模樣。若是換一個對湘平郡主不甚了解的人來, 可能都意識不到她的態度, 然而風曲當即膝行向前,深深拜倒請罪。

明湘終於垂下眼, 目光平靜地落在風曲身上。

她很少真正展現出暴怒的那一面,至少在風曲的記憶裏,皇帝登基以後, 湘平郡主幾乎沒有疾言厲色過。今日的敲打, 已經是極其惱怒的表現。

明湘垂眼望著風曲漆黑的發頂,淡淡道:“風曲,你該知道, 鸞儀衛勢大, 但有的錯絕不能犯。”

鸞儀衛最根本的職責為緝拿暗探, 由此衍生出監察官員、收集情報、審訊查案等一系列權力。但鸞儀衛的立身之本,從始至終都只有緝拿南朝暗探這一條。

否則的話,監察百官有都察院,收集情報自有軍中斥候,審理案件京中有京兆府、各地有按察司,要鸞儀衛來做什麽?

依仗皇帝默許和湘平郡主支持,鸞儀衛的觸角已經探入了京中各部,甚至開始在朝臣府中設下暗子。盡管鸞儀衛對此一向視為機密,但架不住朝臣們內心自有猜測。

自成立以來,鸞儀衛遭受過很多次暴風驟雨般的彈劾抨擊。如果不是皇帝和湘平郡主都足夠強硬,鸞儀衛又有拿得出手的功績,在朝臣們的一致抵制下,鸞儀衛很可能早就被裁撤了。

時至今日,鸞儀衛的權勢早非成立之初可比,在朝中穩穩紮下根來。但即使如此,朝臣們對鸞儀衛的忌諱只會更深而非減弱。

正如明湘所言,有的錯,鸞儀衛絕不能犯。

身為緝拿南朝暗探的機構,假如自己內部先出了問題,等同於直接動搖鸞儀衛的立身根本,將一個莫大的把柄直接送到了外人的手上。

“請郡主放心。”

風曲的聲音很輕,語氣卻無比堅定。

“臣必定竭力補救,絕不因臣失察而陷郡主於兩難之地。”

他這句話說的其實很有意思——如果真的是鸞儀衛內部出了問題,還能怎麽補救?

——無非是立刻封口,掩蓋消息。

明湘嗯了一聲:“下去吧。”

這就是默許的意思了。

於是風曲一整衣袍拂袖起身,恭順地退了出去。

門前珠簾輕響,旋即歸於寂靜。

梅醞上前,輕輕替明湘揉著肩膀,看著明湘眼下薄薄青影,心疼道:“郡主昨夜被皇上鬧得一夜沒睡好,今天又碰上這檔子事,不如早點歇下,免得頭疼。”

門口傳來咣當一聲,梅醞驚訝擡頭,只見她的同胞姐姐雪醅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腳邊一個被帶倒的錦凳骨碌碌滾了兩圈。

明湘:“……”

雪醅:“……”

雪醅一只腳站在門檻裏,一只腳站在門檻外,無助地僵在原地,看看明湘又看看梅醞,左臉寫著天崩地裂,右臉寫著目瞪口呆,額頭上橫批一個大大的問號。

唯有梅醞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遣詞造句存在問題,還茫然地看著雪醅:“姐姐?你不進來嗎?”

雪醅顫巍巍地:“我,我現在應該進來嗎?”

“呼——”雪醅長長呼出一口滿含忐忑的氣,“梅醞,你下次說話註意一點。”

她表情情不自禁地扭曲一瞬:“比如,‘郡主因為和皇上鬧了不愉快,從而一晚上心緒煩亂沒睡好’,不可以簡述成‘郡主被皇上鬧得一夜沒睡好’。”

梅醞蔫頭耷腦:“嗯。”

明湘按了按眉心,內心有氣無力,面上還要端出一幅八風不動的端靜儀態:“說吧。”

雪醅立刻斂去多餘的神色,力求端肅,然而在明湘面前,神情中還是禁不住洩露出絲絲縷縷的喜色。

“南邊的消息傳了回來。”她歡喜道,“郡主,‘金烏’如今得到寧陵趙氏趙彥之的欣賞,趙彥之五月初接任太常寺卿之位,金烏現下正作為趙彥之的掾屬,在太常寺任職。”

明湘擡首,眼底終於顯出了極為欣悅的喜色。

“太好了。”她笑起來,眼底閃爍著動人的光芒,那是發自內心的、難以抑制的喜悅,“我們終於又有一個深入南齊朝堂的青鳥了!”

自從鸞儀衛寄予厚望潛入采蓮司的那位青鳥折戟沈沙,鸞儀衛潛伏在南齊的青鳥,再也沒有能直接迅速接收到南齊朝堂一手機密的了,必須要通過自己發展的眼線來擴張消息範圍,不但增加了風險,還使得拿到消息的速度大大減緩。

南齊和大晉不同。

當年齊朝皇帝倉皇南逃時,能隨皇帝南渡的都是一等一的累世公卿。這些公卿世家在南朝的土地上迅速紮下了根,勢力之大甚至一度壓過皇權。

一等一的世家全部隨齊朝皇帝南渡,留在大晉這片被烏戎肆虐過的土地上的,大都是無力南渡的小型世家。大晉太、祖打退烏戎之後,轉手就把這些小世家打散拆分一再打壓。

正因如此,大晉的朝堂中,不乏寒門庶民的存在。而南齊的朝臣卻幾乎都出自那幾個頂級世家,偶有幾個寒門出現,多半也只是作為世家的附庸。

南齊的朝堂,是由世家把握的。

而寧陵趙氏,正是南齊舉足輕重的頂級世家之一。

明湘其實沒聽說過趙彥之的名字,但太常寺卿在南齊是清貴高華的職位,由此可見趙彥之在寧陵趙氏中的地位不低。

“金烏這條線不要輕易動用。”明湘肅然了神色,認真叮囑。

雪醅也斂起笑容,點頭應聲。

她似乎想起了什麽難過的事,神情有些悵然道:“年後德濟司的人去探望了重……上一任重明的家眷,重明家裏只剩一個瞎眼的老母親,一個妻子並兩個女兒,雖然有德濟司照應,家中不缺銀錢,但還是看著淒清。”

德濟司在鸞儀衛中專門負責關照外派青鳥、采風使以及在執行任務時死傷的鸞儀衛家眷。

重明就是潛伏進采蓮司,卻因為傳遞消息不慎暴露,從而遇害的那個青鳥。他死後重明的稱號由另一位青鳥繼承,接手了他留下的眼線。

與其他青鳥不同,第一位重明是雪醅親自挑選出來的第一批心腹,也是她親自派往南齊的,提起來難免傷懷。

明湘禁不住嘆了口氣,張了張口,卻只能道:“往後令德濟司多加關照吧。”

如今南北兩朝明面上沒有開戰,為了避免落南齊口實,也為了避免他們的家眷遭到睡蓮報覆,這些潛伏在南朝的青鳥即使是死了,也只能死的無聲無息。鸞儀衛不能為他們大張旗鼓請功,只能對家眷加以補償。

雪醅點了點頭,很快又振作起來,她瞟了一眼似乎不大聰明的妹妹,無奈地擰了擰眉頭,離明湘近了點,悄聲問:“郡主,您和皇上如今……”

明湘眼梢微挑,斜瞥了雪醅一眼。

在明湘的目光下,雪醅堅強地把話問了出來:“……皇上應該沒敢冒犯您吧。”

明湘的幾個親信之中,也只有雪醅敢問出口。

梅醞不大聰明,至今沒回過味來;風曲是個男子,怎麽說都顯得怪異;琳瑯內斂謹慎,絕對不敢直接詢問。

因此雪醅勇敢地擔起重任,硬著頭皮開口相詢。

她話已出口才有些後悔,卻已經不能收回,只能硬著頭皮,急促地眨了眨眼,努力對明湘露出天真討好的表情來。

篤篤兩聲輕響,明湘沒有立刻回答雪醅的問題,而是揚了揚眉,指節叩了叩桌面。

有趣的是,明湘其實是外表最柔弱、最無害的那個,可只要她願意,她能令身邊所有人情不自禁地對她示弱。

“微臣有錯。”雪醅原本醞釀出的勇氣一掃而空,諾諾請罪。

明湘瞥她一眼,倒沒怪罪,反而饒有興致地問:“你覺得什麽是冒犯?”

雪醅一楞:“啊?”

明湘探手在她額頭上一敲:“如果我說冒犯了呢?你想幹什麽?”

雪醅目瞪口呆:“啊?”

明湘哂笑道:“就這點能耐,還來我這裏打探消息?幹你自己的正事去。”

雪醅蔫頭耷腦地:“哦。”

盛儀郡主府後門,一輛馬車駛了出來。守門的護衛一眼瞥見,笑道:“喲,這是要出遠門辦事啊。”

車簾掀開,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臉,正是容歡身邊的一名貼身侍從,對護衛道:“出什麽遠門,就是去清溪小築一趟,替主子取點東西。”

他總替容歡出門買些東西,跟輪值的幾名侍衛也都混熟了。護衛聞言玩笑道:“出城啊,那正好,回來的時候給我們也捎點東西。”

侍從便笑道:“那是自然。”

護衛擡手拋了一小塊銀子進去:“不讓你掏錢,要城門口那家餅店的蒸餅,不拘什麽餡,熱的就行。”

“可能回來的晚。”侍從道。

護衛道:“那無妨,我們輪值到晚上。”

侍從就收起了銀子,又玩笑了兩句,才讓車夫駕車離開。

馬車往城門口走去,走到一半,侍從突然示意停車,車簾一掀,鉆上來一個矮個子青年。

侍從什麽話也沒說,車外,車夫也一聲不吭,兩人都像是沒看見這個人似的。等那青年鉆上來,馬車重新駛向城門。

這輛馬車是盛儀郡主府的馬車,車廂上打有郡主府的標記。到了城門口,負責檢查來往身份的城門衛看見郡主府的馬車,只揭開車簾看了一眼,甚至沒查驗戶帖,就放這輛車出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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