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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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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朕踐祚那日起,天下人皆要俯首,唯獨皇姐不必。”

鸞儀衛和刑部辦案的方式截然不同。

刑部辦案,需要經過自上而下一整套完備流程。稍有逾越不當之處,就可能被都察院那幫禦史抓住把柄參奏一本。

鸞儀衛則不然,它從誕生之初,即是不受外朝限制,不經六部與大理院管轄,專門從事不足為外人道的密事。

本著密事密辦的原則,鸞儀衛辦案的手段要靈活粗暴很多。

在查曹耀宗案時,鸞儀衛玄部順便把曹家上溯三代查了個底朝天,結果獲得了意外的收獲——

“曹家發家始於曹耀宗之父曹旺,曹旺祖籍定州東平鄉,發跡之前,是個挑著挑擔走街串巷的貨郎,二十四歲那年,也即嘉佑十四年,家貧無以為繼,前往定原城謀生。”風曲頓了頓,“而後,他通過倒賣南貨,在定原城中開起了一家南貨鋪。”

“嘉佑十七年,曹旺娶妻鄭氏,同年,轉而經營糧莊,並獲得官運資格——”

“慢著。”明湘蹙眉打斷了風曲的話,“官運資格?曹旺怎麽拿到的?”

所謂官運,是英宗時期首倡的一種運糧制度。大晉南與南齊隔將對峙,北又要提防邊塞外蠢蠢欲動的烏戎,需要運輸大量糧草軍械。而將糧草馬匹運往邊關,一路上人力物力消耗很大,加重了朝廷負擔。

而官運,便是朝廷經過嚴密審查,對一些身家清白的大鹽商、大糧商發放鹽引、給予便利,賜予官運商人的名號。官運商人則需要每年協助朝廷運送馬匹糧草送往邊關,承擔路途中消耗花費。

因為馬匹糧草關系重大,朝廷將官運商人的名號卡得很死,一向寧缺毋濫。要想拿到官運資格,不但要有足夠的身家,還要當地布政司出具文書,清查祖上三代是否清白。

曹旺在嘉佑十四年還是個家貧無以為繼的窮人,二十四歲還沒錢成家,來到定原城僅僅三年,就能獲得官運資格?

定原城身為定州州府,富商大賈聚集之地,能拿到官運資格的商人不到十指之數。除非曹旺是天上財星轉世,否則他這官運資格八成來路不正。

桓悅顯然已經聽風曲說過這一點,面無訝色,只道:“定州布政司有問題。”

風曲:“皇上聖明,臣派人核查之後,發現曹旺的官運資格來自其妻鄭氏家中,鄭家本為定州數一數二的豪富之家,但鄭氏長兄好賭,家業輸出去大半,鄭家無力承擔官運耗費,因而嫁女曹旺,連帶著將官運資格也讓給了曹家。”

不說還好,這一說明湘的眉蹙的更深了——官運資格由朝廷及各地布政司發出,鄭家敗落,其官運資格自然該收回,私下轉讓一事,簡直聞所未聞。

私自轉讓官運資格,雖說是犯了忌諱的事,但在這之前並不是沒有先例。只要給足了銀子餵飽當地布政司,還是有機會操作的。但問題是,這筆銀子一定是個極其龐大,大到等閑難以想象的數目。

已經敗落的鄭家當然拿不出這筆錢,那這筆錢就只能著落在曹旺身上了。

可對於一個剛剛發家不足三年的新晉富商來說,他掏幹了家底也未必湊得起所需的銀子,那這些錢是從哪裏來的呢?

“……采蓮司。”明湘半合著眼,低聲喃喃,“如果說和采蓮司有關系的話,他們又為什麽要花一大筆銀子扶持曹旺呢——走私!他們要借助曹旺這條渠道,借助官運南北往來運送戰馬糧草的便利進行走私!”

她驀然睜開眼,眼底隱有寒光。

風曲:“郡主慧眼如炬。”

查出曹家可能與南朝有牽連,鸞儀衛當即前去搜查曹府。

短短數日,曹耀宗由受害者轉變為私通南朝的嫌疑犯。鸞儀衛毫不客氣將曹府翻了個底朝天,連地面青磚都一塊塊仔細敲過去,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最終在書房角落一個白瓷落地纏枝梅瓶底部的青磚下找到了一個極其隱秘的夾層。

夾層中放著一本賬本。

那本賬本上,記錄了曹家歷年來上下打點各處關卡,秘密往南朝運送良馬的賬目。

“什麽時候拿到的賬本?”明湘往前探身,蹙緊的眉松開了。

顯然,按照風曲話中之意,拿到這本賬本,能從中挖出許多線索。

“回郡主,鸞儀衛徹夜搜查,今晨卯時一刻自曹耀宗書房中搜出,遂快馬歸京稟報。”

明湘恍然大悟。

想必風曲查看賬本之後,直接前來郡主府稟報。可惜他來的有些遲了,明湘已經去了清溪小築,倒是正撞上心血來潮前來郡主府的皇帝。

“賬本……”明湘下意識便要命他呈上賬本,又改口道,“罷了,你且說完。”

風曲上前,從袖中取出一只烏漆木匣,封口還蓋著鸞儀衛專用的火漆印章。

梅醞接過來呈到明湘身側小幾上。

風曲接著道:“至於曹伯正,證詞稱他與其妻南琴一同失蹤,他的屍體已經發現,南琴則下落不明。”

曹伯正的屍體出現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死在增化巷一處被雪壓塌的廢棄房屋裏,京兆府搶救災民時,從廢墟下刨出了曹伯正,如果不是鸞儀衛找人先從京畿一帶開始,首先查了京兆府,曹伯正險些和其他幾個不幸死在增化巷坍塌民房中的孤寡老人一同拉去埋了。

經仵作驗過,曹伯正致命傷在後腦,為鈍器打擊傷,至於究竟是何鈍器,身上殘餘線索,由於曹伯正死的太久,已經看不出來了。

沒錯,鸞儀衛積年的老仵作推斷,曹伯正和曹耀宗死在同一日。

為什麽曹伯正從定原城失蹤,反而會死在京城的增化巷中?以鈍器打擊他致死的那個人又是誰?

曹伯正的生平履歷中,前十五年乏善可陳,唯獨最大的一處疑點:他與曹耀宗鬧翻後離開定原城,是在哪裏積蓄起一筆錢財。

以鸞儀衛之能,竟然也查不到曹伯正離開定原城後那三年去向何處。

有趣的是,曹伯正發家的經歷某種程度上和他的祖父曹旺極為相似:同樣是起初落魄,隨後驟然發家,財產來路說不清楚。

不同的是,曹旺娶妻鄭氏,鄭家乃當地大族,盡管落魄,族人仍在。而曹伯正的妻子南琴卻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人,不但查不到她的來處戶籍,就連曹伯正的戶籍上也無婚嫁記錄——換句話說,他帶回定原城,自稱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妻子南琴,實際上根本不能算是他的妻子。

結合查出的種種線索以及賬本中的往來記錄,鸞儀衛做出了以下推斷:

為了將良馬運往南朝,采蓮司暗探早在幾十年前就開始布局。因此,他們選中了曹旺,暗中扶持曹旺發家,幫他娶到官運商人鄭家女,將官運資格拿到了手中。

此後,曹旺一直在暗中為南朝運送良馬。曹旺死後,其子曹耀宗接替了他,也許是因為曹耀宗厭倦了受制於人的感覺,試圖擺脫控制。而采蓮司則扶持了曹伯正,意圖取代曹耀宗。

那個不知來處,深居簡出的南琴,或許就是采蓮司派到曹伯正身邊監視他的暗探。

風曲恭聲道:“請皇上與郡主看賬本倒數第九頁,承運二十四年以前,運送良馬的花費不斷上漲,而自承運二十四年之後,花費總體未變。”

但這些年來,隨著大晉對民間馬市的管轄愈發嚴苛,良馬的價格逐年增加。

也就是說,曹耀宗私運的馬匹數量越來越少。

他頓了頓,刻意留出了片刻,才接著說:“此外,盡管馬匹數量減少,但曹耀宗一直留出了這樣一筆買馬運馬及上下打點的支出,哪怕曹伯正回了定原城,開始和曹耀宗作對,都未停止,包括去年。但今年,賬本上卻沒了這筆記錄。”

“今年?”明湘攏起了細細的眉。

風曲道:“半年前,曹耀宗的兒子死了,出門行商時路遇劫匪,不幸身亡。”

或許是南朝要給曹耀宗一個警告,又或者是他們已經徹底放棄了這枚不聽話的棋子。總之,曹耀宗徹底斬斷了和南朝的合作,半年之後,他在一個寒冷的冬日離家,之後屍體出現在了蒼茫山道旁的雪地裏。

那為什麽曹伯正也死了呢?

這個答案,現在還無法回答。

但可以肯定的是,南琴一定在其中扮演著一個不容忽視的角色。

風曲的聲音平靜清澈,宛如初春夾雜著碎冰的溪水淌過河床。有條不紊講述著鸞儀衛掌握的線索與推斷,末了道:“……臣已經派出人手,全力搜尋南琴下落,並尋找曹伯正與增化巷之間的關系,但京城之中顧忌頗多,懇請皇上明發鈞旨,許臣臨機專斷之權!”

臨機專斷,一旦拿到這項權力,在曹案未破之前,鸞儀衛的手可以輕易探進六部一司一院,甚至是內閣之中。而眾所周知,任何一項權力一旦擴張,就很難收回去了。

風曲處事一貫如此,他往往會先提出一個看似不合情理的請求,讓對方進行削減,偏偏他又極擅行事,到最後落進他手中的,一定比實際需要的要多。

然而這一次,上座的皇帝沈吟許久,卻給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朕隔三差五看見參奏鸞儀衛行事無忌的折子,若是再許臨機專斷,只怕明日滿朝朝臣便要聯手上奏,請朕裁撤鸞儀衛了。”桓悅不緊不慢地敲打了風曲一句,等風曲俯身請罪時,偏又話鋒一轉——

“但此案牽涉不小,鸞儀衛行事受制,恐怕要貽誤時機,皇姐,朕將私章給你,往後行事若受阻礙,皇姐可度量事態輕重,以此章令諸部配合行事。”

桓悅撥了撥手中的赤玉手串,吩咐道:“等回宮之後,取了朕的私章送來。”

喻和連忙應是。

明湘一怔,旋即道:“皇上不可!”

天子有六璽,國事用之。但先帝在時安王奉命戍邊,先帝信重心愛幼子,生怕安王年輕,其他將領陽奉陰違,便將自己一方私章賜予安王,親口說見此章如見半君,算是為安王撐腰。

這枚私章意義太重,長期留存在安王手中不妥。是以安王在邊疆站穩腳跟之後,立刻將它送歸宮中,請先帝收回。

先帝的那枚私章叫做靜園主人。桓悅登基後也刻了一枚私章,雖然平時只拿來蓋他自己的字畫賞人,但由於有先帝之例,這枚私章也十分要緊,同天子六璽一起放在尚寶監。

桓悅此舉,相當於是將臨機專斷的權柄交給了明湘,不可謂不信重親厚。

明湘當然很想要,但她不能要。

她整衣起身,跪了下去。未及叩首,雙肩已經被穩穩扣住。

少年天子端麗的面容上驚愕難掩:“皇姐,你在做什麽!”

他不假思索半跪於地,保持著一個平視明湘的姿態。眼看郡主和皇帝雙雙跪倒,正房內外再無一人敢繼續站著,瞬間無聲而整齊地跪了一地。

“請皇上收回成命。”

明湘垂眼,聲音幾近嘆息。

如果細細品味,還能從中品出一絲微不可見的哀傷。

只是桓悅沒能聽出這一點,黛眉緊蹙:“皇姐何必作此生疏之舉,我將私章交到皇姐手中,自然是信重之意……”

他語聲一頓,幾乎氣急反笑:“難道皇姐以為,朕是在故作姿態試探皇姐嗎!”

他提聲質問:“在皇姐心中,原來朕是如此多疑寡信之君嗎!”

“不是。”明湘急急道。

有淚光從她的眼底一閃而逝。

她泣聲道:“皇上厚愛,湘平銘感五內,但先帝有例,天子私章形同半君,怎可輕許他人,請皇上收回成命!”

掌心的觸感光滑冰冷,觸手可及的絲緞綺羅之下,隱隱能感受到纖薄消瘦的肩頭骨骼。

桓悅不知道自己此刻露出的是什麽表情,他聽著明湘那恭敬、謹慎、一心為君、挑不出半點錯處的答覆,仿佛心臟驀然落入了冰冷的海底。

“既然先帝有例,皇姐收下又有何妨?”

明湘道:“先帝賜印武安王,是平定邊疆不得不為,且當時滿朝朝臣紛紛上諫,痛陳此舉不妥,直到武安王交還天子私章,紛紛物議才平息下來。湘平素日只在京城之中,持天子私章並無必要,萬一無法妥善保管,更會引起禍事,皇上若執意如此,正是將湘平置於炭火之上。”

她還要痛陳利害,順便表一表忠心時,卻對上了桓悅近乎悲哀的目光。

“皇姐……”桓悅輕聲道,“如今你也要與我生分了嗎?”

明湘的聲音戛然而止。

轟隆一聲巨響,雷鳴劃破天際。

不知什麽時候,天色轉為陰沈,濃重的烏雲聚攏在京城上空。

伴隨著雷鳴,雨終於落了下來。

所有侍從都已經隨著風曲悄悄膝行退出房門,門口喻和與梅醞緊張的臉一閃而過,卻終究沒人敢進來,又默默縮了回去。

明湘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下一刻,皇帝在她面前跪坐下來,點漆一般的眼睛自下而上地仰望進明湘眼底。

那是個近乎祈求的姿態!

“皇姐。”桓悅的聲音極力保持平穩, “我幼年喪父失母,皇祖父不能事事顧及,全憑皇姐照拂,沖齡踐祚,也離不開皇姐為我精心謀劃。”

“踐祚至今,常有高處不勝寒之感,我不在乎旁人,但如果皇姐再對我恪守君臣之分,再不肯親近半分,我該怎麽辦呢?”

桓悅仰頭看她,緗色衣擺水一般流瀉開來,鋪散了滿地。明明不是多麽沈重哀傷的語氣,其中卻仿佛蘊含著子規啼血般的哀鳴。

“皇姐。”

他握住明湘微涼的手。

“是我未曾考慮清楚,我可以收回私章,不讓皇姐為難,但求皇姐不要再作此疏遠之態。”

這是全然哀懇的語氣了。

桓悅哀懇地望向明湘,目光所及之處,湘平郡主鬢邊幾縷發絲散落,遮住她雪白的、毫無血色的側頰。

她跪在桓悅身前,身形單薄如柳,仿佛輕輕一用力就能將這個冰雪一般的美人捏碎。

但桓悅知道並非如此。

他的皇姐,有一張最柔弱的面孔,也有一顆最堅硬的心。

明湘血色淡薄的唇輕輕一動。

那一瞬間,桓悅的心跟著猛地提了起來。

明湘做出了最正確的反應。

——她閉上眼,兩行清淚落下,連聲音都跟著哽咽起來,緊緊回握住了桓悅的手:“衡思!”

桓悅的心驀然一松,耳畔傳來明湘哽咽的聲音:“你我姐弟自幼相伴,豈有疏遠之意,只是天子私章幹系重大,正是為你著想,才絕不能收。”

“皇姐不想收,那就不收。”桓悅輕而執拗地道,“但凡我所有之物,皇姐想要,絕不推辭,從朕踐祚那日起,天下人皆要俯首,唯獨皇姐不必。”

他頓了頓,將明湘的手握得更緊:“我最親的人,只剩下皇姐了。”

那一瞬間,明湘突然淚如雨下。

透過朦朧的淚霧望去,當年稚氣未脫的小童已經長成了少年人,神儀明秀光華熠熠,然而他揚起頭望向自己的目光一如當年,從來不改其中的依戀親近。

她想:如果我只是湘平郡主該多好。

如果只是湘平郡主,就可以坦然接過那枚象征天子親近的私章,而非謹守著君臣之分,不敢逾越半步。

只可惜,那把冥冥中高懸頭頂,不知何時會轟然墜落的利劍,從始至終都沒有給過她選擇的機會。

作者有話說:

今天提前更新,所以晚上就沒有啦!

為了我的存稿箱著想,以後每天一更,晚上十點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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