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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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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湘看他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幼狐。

“郡主。”

繡簾一動,雪醅踏進房門,在屏風外行禮:“南邊的青鳥傳回來了要緊的消息。”

明湘的聲音從屏風後響起:“進來說話。”

雪醅應了聲是,直起身,刻意先在屏風外的薰籠旁站了站,待身上的寒氣散去,才轉過屏風,同時從袖中捧出一物,恭恭敬敬呈上。

明湘正斜倚在榻上,背靠著一個月白織錦團花隱囊。內室地龍燒的極暖,她只著雪白中衣,外披了一件天水碧小襖,烏發松松散散挽了一挽,神情倦然。

梅醞接了雪醅呈上的東西,正要擺在明湘面前,明湘便擺了擺手道:“我懶怠看,你說吧。”

雪醅單刀直入:“稟郡主,采蓮司正使換了人,剛上任就開始大張旗鼓排斥異己,咱們安插在采蓮司的青鳥拼命傳了最後一封信出來,不慎露了蹤跡,現下怕是已經沒了。”

明湘霍然睜開眼:“怎麽回事,換了誰?”

‘青鳥’是對大晉派出暗探的代稱,就像南齊暗探統稱‘睡蓮’那樣。

雪醅道:“是十一月末換的人,上任采蓮司正使崔冀因為挾私報覆、冤殺朝官受到南齊朝臣聯名上書彈劾,南齊皇帝下旨,說崔冀‘狼子野心,有負聖恩’,將其褫奪官職,打入詔獄,隨即起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九品檢校擔任采蓮司正使。”

檢校歷來是個閑職散官,堪堪九品,算是很不入流的小官,而南齊采蓮司權力極大,正使享從二品官銜,不啻於一飛沖天。

說到這裏雪醅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道:“這位新任采蓮司正使姓陸,名蘭之,是上上一任采蓮司正使陸彧之子……”

雪醅話音未絕,然而明湘已經顧不得留意她在說什麽了。

從‘陸蘭之’三字落入耳中時,她的心底就升起了極為不祥的預感,陸彧的名字仿佛一塊大石轟然落下,重重砸在明湘急促跳動的心上。

陸彧。

上上一任采蓮司正使。

如果說鸞儀衛在大晉令人聞風喪膽,那麽采蓮司在南齊的恐怖程度要比鸞儀衛再翻十倍。而這其中至少一半的功勞,都是拜陸彧所賜。

這個統領采蓮司長達十年的男人,在他被南齊莊宗親自下旨誅殺之前,一直象征著一片漆黑陰冷的陰雲,無論對南齊還是大晉都是如此。據說先帝嫡幼子武安王遇刺身亡一事,就是由陸彧親自布局謀劃而成。

或許是因為陸彧權勢太大,手腕太過殘暴,最終南齊莊宗皇帝下令將他處死。那時明湘還不到三歲,隨著陸彧及其黨羽被盡數誅滅,那片漆黑可怖的陰雲也漸漸消失在人們的記憶深處。

但明湘仍然下意識恐懼著這個名字。

她記得很多次母妃從夢中慘叫著驚醒,狀若瘋癲披頭散發,冷汗浸透了衣衫。直到年幼的明湘嚇得哭出聲來,母妃混沌的眼底才會漸漸浮現出清明神色,將她顫抖著擁入懷中:“陸彧死了,阿湘,他已經死了是不是?他死了我們才能活!”

她也記得母妃在病榻上握著她的手,聲音虛弱縹緲如一縷雲煙:“陸彧是個惡鬼……幸好,幸好他死了,這是我們的運氣,你要好好活下去,一直活著,別辜負了這份運氣。”

母妃對陸彧有著刻在骨血中的恐懼,而那份恐懼隨著她對明湘的言傳身教一同流淌下來,在明湘心底留下了一片始終未能散去的陰雲。

“郡主?”似是察覺到了明湘的失神,雪醅猶疑著停下來,輕喚一聲。

明湘回過神來,不動聲色地擡手按了按眉心:“有些頭疼,你接著說。”

陸蘭之上任後,迅速開始打壓崔冀黨羽,將采蓮司中有異心的人全都羅織罪名殺掉,並且扶植自己的人手。

這並不難理解,真正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陸蘭之甚至簽發手令,想要召回部分還潛伏在外的探子。

不管崔冀品行如何,至少采蓮司正使他算得上合格。采蓮司派出無數暗探,對內上監視朝廷百官、下潛伏市井巷陌;對外則大力往大晉派出暗探潛伏。

眾所周知,潛伏要的就是隱蔽。匆忙撤退難免會留下痕跡,不但失去了一只潛伏在黑暗中的眼睛,還容易被人順藤摸瓜扯出一條線來。陸蘭之排除異己在情理之中,但為了排除異己,自斷采蓮司一條臂膀,就是極其愚蠢的行為了。

“不是愚蠢。”明湘淡淡道,“陸彧的兒子,怎麽會是個蠢貨,他只是揣摩皇帝心思行事罷了,南齊皇帝忌憚采蓮司勢力坐大,陸蘭之若不主動自斷一臂,只怕采蓮司要付出的代價就不止如此了。”

雪醅似有所悟:“所以崔冀……”

“崔冀活不了了。”明湘平靜道,“皇帝又要用刀,又怕刀鋒利過甚,傷及主人——自古以來做帝王手中那把刀的,有幾人能得善終?當年陸彧如此,崔冀的下場不會比他更好。”

她這話說的其實有些深意——畢竟鸞儀衛直屬明湘,看似她的地位極為超然,但說到底,無非是代天子執刀罷了。甚至於她的身份地位還更容易招來天子忌諱。

察覺到明湘神情懨懨,雪醅只以為明湘是物傷其類,正打疊腹稿想要安慰,明湘已經先一步開了口:“風曲知道嗎?”

雪醅搖頭:“一切先聽郡主吩咐。”

明湘點頭:“把這個消息給他。”

雪醅領命,明湘輕嘆:“可惜了,三年只有這一只青鳥最為出色,潛入了采蓮司,卻折在陸蘭之手裏。”

她擺擺手:“厚待他的家眷,在原本的成例上再加一倍。”

話音未落,一道十分輕快的聲音傳來:“什麽再加一倍?”

雪醅連忙拜倒:“皇上。”

桓悅也不要門前的侍從打簾,自己掀簾而入。他顯然剛剛沐浴更衣,面頰帶著熱氣蒸出的緋紅,只穿了件黛藍圓領袍,微濕烏發披散,眼如春水、霞姿月韻。

因為白日裏剛和桓悅對著哭過一場,明湘刻意動也不動,只道:“怎麽不穿厚些,頭發也不絞幹,當心受寒。”

明湘自己身體不好畏寒,對保暖看得格外重,實際上桓悅從西暖閣到東暖閣只需要穿過一間燒著地龍的正廳,半點風也吹不著。

果然她這副毫不客氣的模樣反而讓桓悅很是高興,他徑直在榻旁落座,彎起眼睛笑道:“皇姐放心,我心裏有數。”

還沒等明湘答話,他又轉頭望向雪醅,隨意道:“又有什麽事,說來讓朕聽聽。”

明湘擡手將雪醅呈上來的密匣推了過去:“自己看吧,南齊采蓮司換人了。”

密匣中一式兩份,一份是青鳥千裏迢迢傳回來的原件,另一份則是白部書吏抄寫備份的存檔。桓悅將存檔翻了一遍,旋即擡頭:“這樣說來,曹案就能解釋通了。”

“是啊。”明湘道,“想必是采蓮司的暗探要奉命撤離,怕留下太多線索,才匆匆滅口曹耀宗與曹伯正,嫁禍曹伯正只是順手為之——不過若那個南琴真是采蓮司暗探,應該已經撤走了,三條線索斷了一條。”

前半部分的話桓悅都能聽懂,畢竟白天才剛剛聽完曹案始末。但最後一句話桓悅不大理解:“什麽三條線索?”

明湘解釋道:“曹案查到現在,可以從三個方向深挖:第一是曹旺、曹耀宗留下的賬本;第二是南琴;第三是曹伯正為什麽會死在京城增化巷裏。”

說到賬本,桓悅瞬間轉移了方向:“我大概看了看賬本,上面牽涉出的官吏品級不高,人倒不少,若是要全部發落了,恐怕又要生出亂子來。”

他毫無恚怒之色,眉眼彎彎似有笑意:“等朕空出手來,才好慢慢收拾。”

明湘餘光瞥見他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輕叩桌面,頓時心中一緊——以她對桓悅的了解,這是心中不耐至極,要下狠手了。

“衡思。”她身體前傾,輕喚了一句,“你不必事事親為,不該背的罵名也不要背,處置這些低階官吏,為此引得物議紛紛,很不劃算。”

輝煌的燈燭之下,桓悅揚起眉梢:“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朕不信他們白白收受銀子,卻不知道曹家做的是走私馬匹,只憑這一點,他們就死不足惜。”

“我知道。”明湘耐心道,“處置他們不是錯事,所以罵名也不該由你來背。”

桓悅眨眨眼,燈光下眼波流轉,生出幾分幼狐一般的狡黠:“皇姐打算讓誰來做出頭鳥?”

與此同時,他在心裏輕輕說出了那個答案。

——“內閣!”

“內閣!”明湘斷然道。

為什麽是內閣?

“當年太、祖皇帝廢丞相設內閣,一是為天子分憂,二是因為丞相本就在天子與朝臣之間轉圜,避免君臣沖突過甚,沒有了丞相,內閣自然應該擔起這個責任。”明湘合起雙手,十指交疊,“不過我看,內閣第一點尚可,第二點麽……那可是一點都沒做到。”

如果內閣閣臣在此處聽見湘平郡主這一番毫不客氣的指責,恐怕要大呼冤枉。

先帝在時大權獨攬,哪位臣子膽敢拉著百官和皇帝唱反調,就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腦袋還能不能保住,內閣沒有半點發揮餘地;而皇帝登基之後,一直以溫和寬容的形象示人,除了當初因為設立鸞儀衛和朝臣們拉鋸數日,之後從來都很好說話,加之明湘會主動幫他分擔責任,也沒有和朝臣生出極大的沖突。

朝臣們不知道,皇帝安靜了三年,是為了最大限度地穩定局勢,順便睜大眼睛看仔細他的朝廷裏都是什麽人。現在皇位已經坐穩,宗室無比安分,該摸清的局勢都摸清了,等禫祭完先帝出了國喪,皇帝就準備提起他的屠刀,磨刀霍霍先宰一批。

待宰的豬羊還沒有被宰的意識,劊子手本人已經做好了準備。桓悅撫掌笑道:“皇姐聰慧,內閣若是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朕也只好換幾位能幹的閣臣了。”

長安街另一頭,次輔楊凝正在燈下翻閱書稿,突然感覺背後寒意徐徐升起,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明湘一笑,不再多言,問桓悅:“你吃不吃點心?”

桓悅立刻坐正了身體:“吃,皇姐你吃什麽?”

明湘的宵夜通常是一盞酥酪,配兩碟精巧點心。李老太醫囑咐她少食多餐,因而點心分量很小,一碟只有三塊,還都是一口一個。

今夜的兩味點心是澄沙乳卷和如意糕。‘澄沙’即豆沙,做成半寸多大小,擺在碟中小巧玲瓏,如意糕也大不了多少,印著梅花模子,端端正正擺在雪瓷碟裏,就像是雪地裏開出三朵深紅的梅花。

明湘只看了一眼,便對琳瑯道:“去給皇上再加一碟。”她頓了頓,轉頭問桓悅,“你想吃什麽?”

桓悅一手執了銀勺,正往自己那盞酥酪裏加蜂蜜。聞言興致勃勃道:“上次的桂花酥糖不錯,叫廚子再做一碟來。”

明湘一看他幾乎半盞都是蜂蜜,差點哽住:“都什麽時辰了,你還吃這些甜食?”

“吃甜食才有精神。”桓悅一手支頤,用銀勺將酥酪和蜂蜜攪在一起,“皇姐不是打算熬夜嗎?我陪皇姐一起。”

明湘揚眉:“你怎麽知道?”

桓悅舉起銀勺指了指雪醅:“我看見鸞儀衛拿了貼封條的匣子進來。”

明湘按了按眉心:“是,我準備將各州的采風錄過上一遍,你明日還有朝會,自去休息吧。”

桓悅搖頭:“我不困。”

他飛快地吃了兩口酥酪:“兩人一起看總比一個人看要快,現在也才戌時一刻,等我看累了再去休息。”

明湘拗不過他,只好命廚房又加了一道桂花酥糖來。二人隔著一張小幾坐在榻上,各自吃完了點心,開始翻閱采風錄。

窗外雨下得越發大了,空中隱隱飄散著泥土的氣息。檐下宮燈被雨一撲,光焰忽明忽暗,月白衣衫的侍女們匆匆從廊下走過,細碎聲音完全淹沒在急促的雨聲裏。

天地之間好像只剩下了一場大雨,銀練自天穹之上落下,將眼中所見全都模糊成了朦朧的圖景。

暖閣之中,燭花劈啪一聲爆開,燭火搖曳著,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梅醞正欲過去剪燭花,只見湘平郡主擡眼,無聲朝她搖了搖頭,目光旋即落在了小幾另一邊的皇帝身上。

桓悅合著眼,手中還握著書卷,呼吸聲細而平穩,已經睡著了。

梅醞無聲無息退回原位,繼續侍立在繡簾前。湘平郡主不喜身邊隨侍過多,很多時候都只有她和琳瑯二人一同侍奉。此刻室內靜寂一片,梅醞看見郡主放下手中的采風錄,靜靜望著合眸安睡的皇帝。

那一瞬間,梅醞看見湘平郡主面上現出一種難以描述的神情。好像許多情緒交織在一起,愛憐、悲哀、柔和、歉疚……但轉瞬間,她又變回了那個平靜的、八風不動的湘平郡主。

“衡思。”明湘輕輕拍了拍桓悅,“回去休息。”

在她對面,皇帝緩緩睜開了眼,帶著倦意道:“我怎麽睡著了?”

“已經亥時初了。”明湘輕聲道,“該睡下了。”

桓悅顯然還沒醒過神來,木木地嗯了一聲。

明湘看他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幼狐,睜著點漆一般的眼睛,叫聲細細,只會一個勁地往人手心裏紮。

這種想法當然是不對的,年輕的皇帝早不是那個雪團子一般的年幼太孫了。他是個真正合格的皇帝,運籌帷幄、心思深重,然而到了明湘面前,他還是這副幼狐一般天真柔軟的模樣。

明湘只覺得心都化了。

她招手叫喻和進來,命喻和服侍皇帝回西暖閣歇下。

西暖閣一直燈火通明。明湘起身走到窗前,見窗紙上投出閃爍搖曳的人影,很快,燈燭一盞接著一盞滅了,想來皇帝已經睡下。

“郡主也安歇吧。”梅醞輕聲道,“李老太醫說過,不準郡主熬夜的。”

明湘按了按眉心,往後仰靠在隱囊上。

熟悉的疲倦再度襲來,她擡手虛虛遮住眼。燈燭的光帶著淺淡的微黃,然而在燭光下,湘平郡主的面頰、以及她擡手時袖口滑落露出的那半截手臂仍然顯得霜雪一般素白。

那是一種冰雪的顏色,所謂‘皓腕凝霜雪’不過如此。露在寬大的袖口之外,仿佛弱不勝衣,教人疑心稍一用力,便能將這段霜雪般的手腕折斷。但這種弱不勝衣的美,實際上來自於羸弱。

李老太醫每次請脈時,眉頭都要擰成個疙瘩,車軲轆一般將話反覆說:“先天不足本來就該好好調養、萬事不理,郡主倒好,憂思過度,等耗幹了心血,就不是調養能解決的問題了。”

明湘仰著頭,怔怔望著虛空之中。目光似乎是凝固在一個點上,又似乎什麽都沒有看,只是茫然地睜著眼。

真累啊。她想。

自己多久沒有睡過一個安穩的覺了?明湘不知道。有一瞬間,她甚至生出了一個念頭:就這樣長長久久一覺睡過去,不再醒來,未必不是件好事。

“……郡主?”梅醞試探著輕喚。

明湘清醒過來。

她慢慢點了點頭:“……好,歇下吧。”

作者有話說:

註:

千丈之堤,以螻蟻之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韓非子·喻老》

皓腕凝霜雪。——《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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