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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我想囚只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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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卒點了火, 勉為其難有了光。

林嘉昱耳鳴,起了皺皮的唇哆一哆。他極艱難的反覆念一遍聞衍璋所問,忽地, 失了神般一笑:

“陛下如此逼臣, 是想要臣死。”

“你在朝為官卻私自潛逃,一封告官書就能抵了?”後頭一隱在黑暗中的人滿不在意, “還不是陛下仁慈,否則定殺你人頭誅你九族。”

林嘉昱渾然不覺,淒厲著眼大喝一聲:

“陛下!何故如此!”

“陛下有鴻鵠志, 緣何奪臣妻, 逼臣降!臣之文心…”他一頓, 卻再說不下去文心如何。一張臉慘白如鬼, 猙獰難堪。

眼前人說的一切,都不錯。

濟世救人名垂青史,輔佐明君流芳百世。

有幾個赤忱學子不想?

可他早答應過荷花, 帶她定居江南, 帶她度過餘生。

林嘉昱眼中泛淚, 長嘆一氣:

“臣妻身弱,只想安靜茍活, 不管陛下從前與她有何仇怨,一個將死之人也礙不得眼。”

他如何不懂兩人間的微妙。

只不過不問, 便等於沒有。人生在世, 誰不曾有些故事藏在心中。總需往後看。

荷花對他欣賞, 願以身相許, 這便足矣。

聞衍璋微微斂眉, 只覺林嘉昱這生死兩茫茫的架勢實在刺眼睛。

陸菡羞選的這塊救生用的浮木,到底差一招。

他不愛浪費時間, 臣妻一詞更叫耳朵不爽利:“愛卿忘了,你與她並未遞婚書入冊,從不是什麽夫妻。”

不等人反應,再舍一舉:“林家能否重回簪纓盛世,看你如何選。”

林嘉昱身子一顫,再難啟齒。

聞衍璋了然一笑。提腿便要走人,只聽他不甘示弱道:

“若是陛下來選呢?”

他鳳眸微凜,腳步不停,漫不經心一摩挲玉戒。倨傲而輕慢:

“朕不是你,無需置身處地,更不用選。”

不管是皇帝還是臣子,他都不可能做一個濟世救人的菩薩。

生來是鬼,哪有行善的道理。

“天下朕盡在掌中,”人,也是。

身後人似苦笑。

聞衍璋拂去袖上的草屑,再不曾駐足。獄卒拾起匕首割了麻繩,一拍林嘉昱肩膀,將匕首遞給他,笑道:

“林侍郎得罪。只不過還有一事…”獄卒欲言又止,側身過去道兩句極低的。林嘉昱一震,盯這匕首半晌,顫著雙手接過,狠狠握住,冷冷看向獄卒:

“陛下何苦殺人誅心。”

獄卒嘆一嘆:“林侍郎,照做便是了。”

這世上向來都是身不由己的。

坐上轎攆,聞衍璋回味著林嘉昱決絕一問,滿眼乏味。

小太監適時叫:“陛下,太阿宮快到了。”

聞衍璋睨他眼,見那太監顫巍巍低頭,揉一揉眉心:

“下吧。”

自陸菡羞搬來這處,他還尚未涉足。

莫名不想驚動人,聞衍璋隔太阿宮了百米遠便踩著飛雪踽踽獨行。

腳下嘎吱,太阿宮還是昔日那樣巍峨富麗。他不覺放慢腳步,期盼,同一時又抗拒。

自菡羞搬到太阿宮也有個五六日。聞衍璋對這宮室有些特殊的凝結,更因…心底隱晦的那些心思,不想再看到陸菡羞惺惺作態的模樣。

驀地,久違的雀躍女聲如碎的清脆的瓷瓶般打破了雪景——

“丹霞,飛霜,快來吃烤柿子!”

聞衍璋昏黑的瞳孔倏地松緩。涼薄的臉上蔓一絲找不到由來的窘迫。腳步卻自發繼續前走。

他袖下的手微微顫著,腦中設想了許多景象。卻都在看見那本該一如既往緊閉的高聳宮門大敞時化為泡影。

那姑娘窩坐與廊下。身披白毛大氅,笑顏明媚如紅花。身前架一只火爐,手中串幾顆黃澄澄的脆柿,遣去的兩個啞侍女左一右湊在她身邊,三雙眼亮晶晶的盯著流出汁水的紅果。

雪花打的他肌膚發寒,神色怔忡片刻,聞衍璋悠悠蕩蕩的突然想起,陸菡羞從前很喜歡吃桃駁李那野果。

說久,似乎也不久。

他與她相識不到兩年。許多事如今竭力回憶時,卻好似隔了幾倍的時間。

然除了那段日子,再也沒見她吃過桃駁李。

女孩的笑顏著實紮眼,白紛紛的雪泥裏格外矚目。

聞衍璋站在朱門後,安謐瞧她小心把烤出黑焦的脆柿子拿下,丟進雪裏滾了兩滾,隨後分給依偎的侍女。

見她們張口咬軟蹋了的肉,聞衍璋冷笑。

舌頭也無,吃的出什麽味。

卻看她們臉上高高興興的,半點不適也不曾顯。他略繃了臉,一時莫名其妙的心燥。

陸菡羞總是這樣,同誰都沒個規矩正形。

饒是心中鄙夷,青衫少年依舊盯著她擦手,再樂滋滋放上一個梨子:

“丹霞,說來是不是不能切開吃啊?我問禦膳房要,他們特地囑咐呢。也好,瞧我來烤一個冰糖梨子給你們潤肺暖身。”

她手腳麻溜的掏出核,湊過臉瞇眼烤火。

那模樣乖巧,別有一股可愛。

聞衍璋聽得,方才的焦躁驟然叫她了無生息撫平。他深了眉眼,驀然心癢,強克制幾次,卻怎麽也忍不住,同她一塊彎起唇角。

這個陸菡羞是為他而來的孤魂。

不懂分梨的規矩,不懂這些人情世故。

她,確確實實不是那個招惹聞斐然的“陸菡羞”。

幾回證實,心下勉為其難釋懷。

聞衍璋手腳漸熱,突然很想進去,似是容忍不了旁人歡樂,他一人受風雪。

付諸行動不過一個動作,積雪吱呀,菡羞若有所感一擡眼,正瞧見那滿肩白雪的少年目不斜視的望她。

下意識的,菡羞臉上好不容易湊出來的歡快一下沒有了,楞神後起身,換作標準的微笑:

“陛下來了。”侍女紛紛起身,恭敬退到兩邊。火爐上的梨子無人照看,滋滋被躺出汨汨的枝葉,滅的木炭刺啦飄起白煙。

聞衍璋看著她沒有半點驚喜的臉,倏地攥了手。

菡羞正色:“進來坐坐?”

她好些天沒見到這家夥,正也焦急。林嘉昱,攀兒徽墨還有家中,俱都沒有消息。

沒有好感度系統的作證,她可不敢保證聞衍璋的行為到底真假,也無精力耗。

或許半真半假,可惜她沒勁兒去分辨。

菡羞看聞衍璋,發覺他頭發上也沾滿雪球。卻不滑稽,反顯得滌塵的縹緲。

第一次見到的陰郁小寡婦味少年越發不像了。這不像,不是五官。更多的是由裏而外的氣質。

雖還是時有陰鷙,身形卻很頎長,眉宇間縈繞著傲。

她想,為表討好,或許該上去讓出自己的大氅,給他拍盡身上積雪來一聲慰問。可不過剛走過去,聞衍璋只留她一個瘦長冷寂的背影。

風雪依舊,很快掩去痕跡。

菡羞茫然眨眨眼,轉而盯著自己腳上喜慶的小紅靴,輕飄呼口氣:

“看來還是很討厭我啊。”

幸好她只是個貪圖美色的普羅大眾。

不貪圖了,也就不會悸動什麽。

“丹霞,飛霜。”菡羞轉頭叫她們,笑:

“來幫我烤梨子。這個壞了,不能吃。”

兩個婢女臉上擔憂,卻照做不誤。火更旺,菡羞瞇著眼翹起嘴角。

是夜,太阿宮被貿然敲響。菡羞還未洗漱,丹霞正要去開門,就聽得十分溫柔清潤的男聲娓娓而來:

“荷花,是我。”

丹霞手一抖,匆忙轉身想帶上殿門。菡羞恰巧抱著水盆出來,見她這模樣好奇:

“外頭是誰?”

丹霞搖頭,上來想攔她。那嗓音又緩慢道:

“荷花,我來拜別。”

菡羞手裏的銅盆唰一下砸上地,踉蹌著上前要開門。

“嘉昱?你從哪裏來的?!他——”

朱門卻被那溫柔的男子抵住,林嘉昱嘆息:

“荷花,不要開門。你靜靜聽我說。”

菡羞啞然,聽出話中痛楚,慢慢放下手。他笑一笑,望著天上月,深深抹去臉上的落魄。

“我要去沂州賑災,做一個名臣了。”

她睜大眼,青年的嗓音靜靜繞過風雪,撫上心頭:

“與你相遇本是巧合。我落榜失意,幾度頹廢。雖嘴上淡泊,心中始終紮一根刺。我曾想過待你壽元盡,便安頓好你回到上京,成我志向。”

“你與陛下相知遠多於我。我亦然有所隱瞞。我終是…背棄不開功名。

荷花…不,應當叫你二姑娘。

二姑娘好好保重,莫念我這負心之人。陛下已將伯仲等放出天牢,暫時革職。我們一切安好,你不要思慮。”

他猶帶無奈不舍,向後退一步,鄭重對著宮門彎腰作揖,笑的清減:

“江南府林嘉昱就此拜別。此行山高水遠,各自珍重。”

落雪無音,人去,無聲息。

他是這樣一片春風,來也悄悄,去也悄悄。

菡羞趴在門後,淚眼模糊。飛霜上來擔憂的給她披上大氅,靜靜陪她在雪地中待著。

分明,“是我打攪了他的清凈才對。”

並非撕心裂肺地難過,菡羞的淚幹的很快,只是心揪。

沒有遇上她,林嘉昱依然還是風光無限的新科狀元。

她這麽個炮灰女n,還牽連了不少人啊。

菡羞面無表情,忽地拉開門,不允婢女跟過來,獨自夜行去往宣齊宮。

兩手捏成小榔頭,她緊要牙關,勢要去找他問個清楚。

宮內,問雨卻先一步跪好了,不肯放棄這好不容易得來的面聖機會。一五一十將自己從前算計的那點子小九九全數抖落個幹凈。

一旁打瞌睡的老太監時不時哼一聲,惹得問雨幾度險些破功。

他將最近遇到李破風這最後一件仔細說完了,便叩首認罪:

“臣借老祖宗的臉強求了這機會,擾陛下休息。然而臣當真沒有異心。臣自來就是個愛討巧的,小時候人矮,事事擠不過兄弟姐妹,常吃不飽。只好每日想著法的玩心眼子。”

他癟嘴,仰望面上無甚波動的聞衍璋,重重一磕頭:

“臣自被指給陛下開始便下定決心,哪怕上刀山火海也不退。臣赤膽忠心,天地可鑒,劉家列祖列宗可見!求陛下饒臣這一回,多日不跟著陛下,臣渾身難受。”

說著,長叩不起,整一個聞衍璋不說便不動的賴皮架勢。

問雨琢磨了好幾天,直覺不能坐以待斃,因而想了這招賣感情。此刻眼觀鼻鼻觀心,就是賭。

一旁老太監打哈欠,懵懵懂懂醒了,問:

“怎的身上難受?生虱子了?”

問雨:“…”

嗙一聲,再叩一回。

聞衍璋不動聲色審視他一息,前時蓄勢待發的冷此刻被他悲壯的一通惹的沒處發,眼不見為凈閉了眼,有意敲打他一會,便淡道:

“你不說,朕也知曉。”

問雨距葫蘆嘴,這會沒出聲。

少年帝王更是深不見底。

…一個兩個,都這樣叫人討厭。好會,聞衍璋額上青筋跳一跳,默了半晌不耐:

“明日照常當值。若還把你的心眼玩到朕身上,你便乖乖去李家認祖歸宗。”

“是!”問雨立即躥起,連連道幾聲陛下萬歲就要將老太監帶走,卻遭聞衍璋制止。

於是一個人捂著肚子飛跳著跑出宮外,偌大宣齊宮裏,只得一老一少。

老太監抹一抹口水,半混沌的腦子轉不過彎,看著聞衍璋便笑:

“是斑奴哇?”

少年慢慢坐直身體,靜靜望著這養大聞氏兩代的老人。

滿頭華發,老眼昏花。時常記不得人,偶爾滿口胡言。

聞衍璋談不上悲,孝道這一詞於他言並無特別。只是他既然養他到大,那就好好對待將養終老。

尋常,他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愛張口。

厭花開,厭花落。

厭雲卷,厭雲舒。

可此時,聞衍璋呼一口氣,突然十分想同以前一樣,有一搭沒一搭說說話。

有多少年不曾吐露過心聲,聞衍璋記不得了。

他觀察老太監,卻不見有清明的跡象。又莫名放松,握起桌上酒盞,抿了一口。似乎這樣壯了膽,能叫自己不那麽羞於啟齒。

夜深,人也醉。

少年垂眼看酒中如蒙大霧的影,倏地翻手打落一地水漬,支首。

“亞父。”老太監莫名不再嘿嘿笑。

聞衍璋平緩,卻又薄寒:

“我想囚只狐貍到宮中。”來看一看,他這顆心到底會惦念多久。

老太監笑呵呵:“囚,囚啊?誒,狐貍好,毛暖和和的…”

那少年似笑非笑,施舍似的些微敞開了心扉,長長的睫羽細密抖動,疑問似的:

“可她不肯,躲起來了。”

狐貍天性狡猾。而那只還不曾修煉到時候。整日伸著尾巴尖勾撩,不過稍稍受了些傷便蜷縮身子不肯交出真心。

本末倒置。

罷了…還是緩些日子再引她進去。

聞衍璋扶額,眼中生戾,心頭彌起扭曲的快感。痛而舒爽,怪哉。

林嘉昱一別,她八成要恨上。

可會如從前一般,不肯服輸指著鼻子理論?

他忽而微笑,她會來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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