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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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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杉仿佛入了夢,在那個似曾相識的夢裏,她也落入海中。

程杉癡妄地仰起頭。

夢裏的她自懸崖跌落深海,最後、最後是游龍一般的少年救了她。

少年將她拋回安全之地,自己卻重新落回海裏。

這一次,程見溪會來救她嗎?

不不……他不是程見溪。

程杉潛意識裏響起夢中那個令人憎惡的聲音,對她說她認錯了人。

程杉感到絕望,終於想起來似的:是啊,怎麽會是程見溪呢。

程見溪已經死了,他永遠不可能會來搭救她。

程杉的雙臂慢慢疲軟下去,她覺得全身的力氣都因為這樣的認知而在一瞬間抽離而去。

可就在她打算放棄的時候,卻突然感知到某種異動——

有人破水而入,朝自己而來!

她的心神劇烈顫動,電光火石之間,似乎抓住了什麽一晃而過的畫面,葉臻的臉在她腦海中變得清晰生動。

程杉在海裏用力攥了攥拳,重新振作。

她努力地調動四肢,劃水向上。

雖然無法開口,可一個聲音卻在心底裏吶喊——

葉臻!是你嗎?

與她的希冀相應和,一條有力的胳膊自程杉身後繞到前面來,程杉立刻擡手抓握住他的手臂,她很快摸到葉臻的手表。

程杉心中大定,立刻放松自己,完完全全地配合、相信來人。

葉臻以長腿和一條胳膊鳧水,以最快的速度帶著兩個人向岸邊游去。

所幸兩人溺水的位置離岸並不遠,加上岸邊葉慕叫來的酒店救生員的幫助,葉臻很快把半昏迷的程杉和緊緊抱著程杉大腿的陳薇救上了岸。

岸邊圍滿了人,除了幾個出主意的,其他的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葉臻渾身濕透,整個人繃得極緊,面部肌肉不自主地微微抽搐著,像是極怒。

他毫不留情面,將陳薇狠狠從程杉身上掀開去。

如果不是這個人,憑著程杉的水性,就算是夜間在海裏,她也不至於溺水。

陳薇早已昏迷,滾到一邊被救生員扶住了身子。

葉臻動作比救生員更快,他將程杉平放在沙灘上,迅速將她口鼻中的細沙、泡沫清除。

隨後一條腿跪在地上,另一條腿彎曲,將程杉的腹部抵在自己屈膝的腿上,一只手固定住程杉的頭部,另一只手掌用力壓著程杉的背部。

“小杉!”

葉慕不敢上前,她發著抖喊程杉的名字。

南榮鄴明白她的感受,在她身邊摟住了她的肩。

自打看見葉臻沖向海邊之前的表情,葉慕就陷入了震驚與驚恐之中。

她從沒有見過葉臻臉上現出那種猙獰絕望的神情。

葉慕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葉臻對程杉的感情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

她不敢想象如果程杉出了事,葉臻會怎樣。

好在程杉很快有了反應,她哇地一聲將腹中海水吐了出來。

嘔吐物和海水混在一起,順著葉臻的小臂流下,可他渾不在意似的,目光緊緊鎖在程杉身上,手掌一刻不停地向下按壓,幫她盡可能地排盡肺部、呼吸道和腹中所有殘留的水。

程杉的意識慢慢回籠,嘴唇和臉頰都凍得發紫,生理性的痛楚和惡心令她涕泗橫流,倒也如了她哭一場的願。

只是哭得太狼狽,太醜。

程杉想把臉藏起來,她低聲叫他的名字:“葉臻……”

“嗯。”葉臻將她翻過身來,抱進懷裏,開口回答她,“是、我。”

站在一旁的M·O眾人面面相覷,今天和葉總相處到現在,他們早已私下通過氣了——葉總不能說話,誰都不要在這上頭有什麽冒犯。

可誰能想到,葉總竟然開了口?

程杉的頭抵在葉臻懷裏,還惦念著夢裏那個讓她害怕的聲音,說——蠢貨。你認錯人了。

她疲憊地合上眼,在昏睡前喃喃道:“這一次,我沒認錯人。”

“嗯。”

葉臻回應她的聲音微微發顫,他從救生員那裏拿來棉大衣把程杉裹起,隨後站起身。

葉慕立刻上前:“剛剛已經通知島上的醫生趕過來了。先送去房間裏清洗一下吧。”

葉臻點點頭,抱著程杉大步往回走。

這個時候,那邊的陳薇也在救生員的急救之中蘇醒過來。

眾人都圍上去,幫忙的幫忙,詢問的詢問。

“小薇,到底發生了什麽呀?”

“你怎麽會跟程老師一起掉進海裏去?”

……

陳薇沒有說話,她雙眼充血,朦朧的視線落在抱著程杉離開的葉臻背影之上。

她心如死灰,知道一切都完了。

******

擺渡車把幾人送到別墅外。

葉慕先跳下車,一溜小跑上了樓,沖進程杉房間的浴室裏,堵上浴缸漏水口開始放熱水。

葉臻上來的時候,浴缸裏已經存了一半的熱水,他抱著程杉坐在浴缸邊,伸手進去試溫度。立刻給葉慕比手語:溫度太高了。

深秋夜間的海水,溫度低於5攝氏度,程杉已經表現出脈搏、呼吸變慢的體征,現在必須要做的是用與她正常體溫一致的溫水幫助她全身升溫。

葉慕會意,立刻擰開冷水龍頭,直到用手腕內側試溫達標後才轉向葉臻。

“可以了。我還有什麽可以做的?”

葉臻讓她把程杉的外衣都除去,只留下內衣褲。

葉慕點頭照做,又將程杉粘黏在胸前的潮濕長發都拂去背後。

這時,葉臻的動作突然停住,目光漸深,裏頭很快泛出洶湧的怒意。

葉慕也在同時驚呼:“天吶!哥,這……”

浴室光照之下,程杉白皙的脖子上赫然現出一道極粗的勒痕。

她是易顯傷的膚質,更何況是脖間本就細嫩的皮膚。此時那裏已經大面積充血發紫,靠近下巴的地方有幾處破皮——有些是磨破的,還有被她自己的指甲摳破的。

同樣的,程杉的四肢和背部都有不同程度的擦傷。

不難看出,她方才經歷過一番怎樣的掙紮。

這種傷勢,絕不是在海裏折騰出來的。

“這是圍巾勒出來的。是陳薇嗎?該不會是為了你吧?”

葉慕難以置信。

“她,她難道是想……”

葉慕沒敢說完後半句話,殺人這兩個字聽上去太過駭人,葉慕無法承受,陳薇也無法承擔。

葉慕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把這一切和陳薇那個腦袋缺根筋、看上去大咧咧的小姑娘聯系在一起。

浴室裏的氣氛低到冰點,葉臻寒著臉伸手從毛巾架上取過一條白毛巾,松松搭在程杉胸口,這才抱起她,將她一點一點放進浴缸裏。

葉臻讓葉慕給她揉動各個關節活血,比了兩遍:你手輕一點。

“我知道了。”葉慕嘀咕,“要不你來?”

話是這麽說,她手下動作也輕了許多。

見葉臻一直皺著眉站在自己身後,葉慕不由道:“一會醫生就到了,跟著還有陳薇那邊的事要調查。你也不能總在這看著,先去把衣服換了吧,這麽冷的天別感冒了。”

她說的有道理,葉臻點頭,轉身離開了程杉房間。

******

葉臻走後沒多久,程杉嚶嚀一聲,重新恢覆了意識。

初醒時還有些警惕,可看見身邊的人是葉慕後就慢慢放松了下來。

葉慕向她解釋將她泡進浴缸的原因,又安撫道:“醫生馬上就到,我哥下去換衣服,一會就過來,別怕。”

程杉點點頭,可聲音嘶啞:“我剛剛……是不是喝多了?”

“你少說點話。”

葉慕指指她的脖子。

“你有傷,又在冷水裏泡了這麽久。恐怕嗓子要好好養一陣子。”

程杉費力地擡手去碰,忍不住痛呼出聲,有點莫名道:“怎麽會傷到這種地方?”

比她更詫異的是葉慕。

“你不記得發生什麽了?這個勒痕,是那條圍巾嗎?”

“什麽圍巾?我,沒有戴圍巾啊……”

程杉腦袋昏漲:“我記得我跟陳薇吵起來了,然後相機摔在石頭上,我就去撿……”

葉慕等著她的後文,可是程杉眉頭皺得緊緊的,楞是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所以就是,撿相機到落海之間的這一段你完全不記得了?有關那條差點勒死你的圍巾,你也不記得了?”

程杉點頭。

葉慕聽明白過來,知道恐怕是程杉那會也醉著呢,完全喝斷片了。

她嘆口氣道:“這就麻煩了,我本來懷疑是陳薇想要對你不軌。可如果沒有你的證詞,我們很難起訴她。”

去海裏打撈圍巾肯定不現實,對程杉的傷勢鑒定報告就算出來,也構成不了陳薇殺人未遂的決定性證據。

再加上兩個人那時都喝了酒,也都落了水……這一切都對陳薇非常有利。

“算了,養好身體要緊,你也先別想那麽多。”葉慕道,“今天可把我哥嚇著了。我們到處找你們都找不到,還好我看見礁石邊上你相機屏幕的光。我哥大概把百米沖刺的速度都拿出來了,也不管我在後面怎麽喊他,瘋了一樣往海裏面撲。”

程杉沒說話,但面部表情顯然是已經動容。

她的體溫回升,人也慢慢清醒,程杉慢吞吞地把內衣褲換下來,葉慕拿了幹浴巾來給程杉擦拭,又幫著她吹幹了頭發。

“先裹上浴袍吧,去被子裏暖一暖。”

葉慕碰到程杉的手臂,還是覺得涼,於是道:“我幫你把空調溫度打高一點。”

程杉被水泡得手指腳趾都發皺了,腦子發蒙,腿腳也輕飄飄的,她順著葉慕的意思,走去臥室,爬進被子裏。

醫生是跟著葉臻一起進來的。

島上醫療條件不算好,但面對溺水病人還是很有經驗,醫生給程杉做了基礎檢查,誇了葉臻的急救措施。

並表示程杉現在只需要好好休養,點滴也可以暫且不打。

“行,那如果有什麽問題我們再聯系您。”葉慕說道。

程杉躺在床上,自葉臻進來後,目光就沒有離開過他。

葉臻穿得單薄,整個人透著股冷冽的氣息,頭發還是半幹:他沒顧得上吹頭發,只回去囫圇沖了個澡,換完衣服用毛巾揉了幾下頭發就出來了。

陳薇那邊情況比較嚴重,醫生留下外用藥以後,就又趕去另一棟別墅了。

葉慕知情知趣,看見程杉的眼神就知道這回大概有戲,忙借口送醫生出門,順利溜走了。

屋裏只剩下兩個人。

程杉突然有一點緊張,以至於不知道如何開口。

葉臻站在她床邊,眼中情緒湧動。

程杉覺得他一定也有很多話想說,她等了一會兒,可最終葉臻什麽都沒有表示,只是彎腰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沒有發熱。

葉臻向她比手勢問:喝水嗎?

程杉輕輕搖頭。

葉臻:你好好休息,我就在門外。

他這麽禮貌克制,程杉心裏很不是滋味。

她的手從被子邊沿探出去一點,拉了拉葉臻的衣角。後者一楞,回望向程杉。

她忍著嗓子疼,軟聲開口:“葉臻。我想你留下來。”

葉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求證地看向程杉。

“我嗓子疼,你別讓我說第二遍。”

程杉低語:“下午我沒說真話。剛剛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才意識到……”

她沒好意思看著葉臻告白,垂眸道:“才意識到,我並不想錯過你。”

程杉費力說完這幾句話,久久沒有得到葉臻的回應,她不確定地看過去,心卻在一瞬間變得酸軟。

她看見葉臻通紅的雙眼,裏頭有她能讀懂的狂喜、情動,也有她體會不了的糾結。

程杉還想探究下去,可葉臻已經半跪在她床沿上,低頭吻住了她的嘴唇。

程杉從他的吻裏,感知到一個完全不同的葉臻。

她開始相信葉慕的話。

葉臻骨子裏帶著攻城掠地的霸道和掌控全局的自信。

他的“失語”和維持體面的克制,令他看上去低調冷漠。

可實際上,他像炭火那樣灼人。

程杉節節敗退,完全無法從容應對他的索吻和沖動。

葉臻有一個小習慣,一邊親吻她,一邊會擡手輕揉她的額角,這令程杉難以招架——他似乎特別清楚她的舒適區。

時間一長,她舌尖發麻、頭暈目眩,程杉甚至在缺氧裏產生一種錯覺:葉臻對她格外熟悉,他跳過了與她磨合的那一過程,直接拿捏住她的全部。

他們的這個吻,不似初涉情愛,反倒像久別重逢。

而他的情緒禁錮得太久,終於得以釋放。

程杉的腦子暈暈乎乎,有一閃而過的字句。

“愛情像是一字一句讀你,讀你的溫柔,也讀你的暴虐。”

似乎在哪裏聽過這句話,但她想不起來了。

直到程杉滿面泛紅,輕哼著拿手推他,葉臻才戀戀不舍地離開,目光依舊黏在程杉被他吸吮得亮晶晶的嘴唇上。

那個吻像是打開了某道閘口,葉臻眸光熾熱,緩慢卻清晰地喚她的名字。

“小、杉。”

小這個字他發音並不標準,但程杉深受觸動,她感到一種濃烈的情感,如同火山下翻滾的巖漿。

原本只在地底湧動燃燒,經過的人僅僅看得見隱約的光,體會得到些許溫暖。

可這一刻,勃然噴發。

程杉到底是覺得害羞,目光無處安放,落在葉臻的手腕上。

“你怎麽還戴著表?”她好奇道,“防水措施做得真好。”

葉臻眼裏含笑:別打岔。

他看起來還沒親夠,程杉先一步捂住嘴巴,悶聲道:“今天不許親了。”

葉臻低頭調表,很快轉到十二點以後。

他伸手來給她看,人也湊得近了,意思是:到明天了。

“你怎麽這麽賴皮?”

程杉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口裏小聲告饒。

“葉臻,我身上疼得很。”

葉臻不再鬧她,拿了醫生留下的外用軟膏,擠在指腹上,小心細致地在程杉下巴至脖頸出塗抹。

他手勢很輕,神情專註,程杉不覺得難受,便找話說:“我喝多了,所以不太記得剛剛發生的事。尤其是葉慕說的那條圍巾,我完全沒了印象。”

葉臻手指輕頓,對她道:沒關系。這件事我會處理。

程杉又說:“是什麽圍巾?你給陳薇那條嗎?”

葉臻沒好氣,顧著一只手沾了藥膏不好做手語,伸手拿來手機在備忘錄上打字:誰給她了?是你自己接過去幫她系上的。還有,你不是嗓子疼嗎?別說話了。

竟然是這樣的烏龍。

程杉有點不好意思,乖乖閉上了嘴巴。

隔了一陣子,忍不住又道:“葉臻。”

他半是警告半是好笑地看著她:“嗯?”

“你好像又不一樣了。”程杉小聲道,“早知道你這麽兇,就不答應跟你好了。”

跟你好……所以現在,她是答應了要跟自己好。

這樣的措辭在葉臻聽來,竟然有種奇異的甜蜜。

他彎著嘴角,低頭用嘴唇碰碰程杉的傷處,細細吹氣。

他說:“不行。”

程杉皮肉酥麻,微微戰栗,聲音發軟:“葉臻……”

葉臻愉悅地笑,見她服了軟,才規規矩矩地給她繼續上藥。

程杉背後有傷口,他示意她坐起來,後者卻一下漲紅了臉,連連道:“沒事……我自己來。”

葉臻作勢把藥給她:你來一個我看看。

哎呀,這個男人!

程杉吃癟,實打實地懊悔起自己剛才那番表白了:這不說話都能把自己噎得啞口無言,能開口了還得了?

她只好實話實說:“我、我沒穿衣服。”

這下葉臻也怔楞了,他輕咳一聲,站起身道:我去叫葉慕過來。

“沒關系。”

程杉窘歸窘,可私心裏也不想葉慕這會兒進來,她說:“那點小傷沒事的。你別叫她了。”

她只是累,想睡一會。可葉臻在這裏,她又舍不得睡著。

權衡再三,程杉說:“你能抱我嗎?”

與其扭扭捏捏,倒不如幹脆向他坦誠。

程杉理直氣壯,見葉臻沒反應過來,補充道:“我想休息一會。我不想你走。我要你抱我。”

三個祈使句。

葉臻明白過來程杉的意思——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做夢一樣。這一生可能再沒有這麽突如其來的快樂了。

他很快走過去,側身躺在程杉身邊,顧著她身上的傷,只隔著被子將程杉圈進懷裏。

程杉長長舒了一口氣,滿意地合上了眼睛。

這一次,她極快地陷入了沈睡。

可葉臻始終清醒。

他懷抱著程杉,像失而覆得的珍寶。

葉臻不知道自己等這一天等了多久。

當程杉在海邊醒來,看見是他,準確地念出他的名字那一刻,葉臻就知道自己終於等到了。

當她囈語著,說“這一次,我沒認錯人”的時候,葉臻其實已經悄悄紅了眼眶。

葉臻從來不是一個冷情的人。相反的,他從小就感情充沛,很容易和別人共情、交流。

一步步走到今天,他已經壓抑得夠久。

所以,只要好好保守那個唯一的秘密,一切都會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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