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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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樓有三個房間，房間外是一個小客廳，只隨意放了幾張沙發和低矮的茶幾，零散地擱著幾本書。
葉臻帶程杉進自己的書房。
書房和葉臻在M·O的辦公室格局很像，有巨大的書架和辦公桌，上面並排放著兩臺顯示器。
葉臻蹲下身，從書架最下層取出一只月餅禮盒那麽大的木制收納箱，交到程杉手裏。
他取過桌面上的手寫板。
——東西都在裏面。
頓了頓，又告訴程杉。
——明天我要出差，如果你有需要，我的書房你可以隨時進來，房門密碼是5743。
收納箱很輕，想也知道裏面沒多少東西。
程杉捧著它的時候，心情很覆雜：程見溪也曾經是那樣優秀、鮮活的一個人，可不過短短幾年，留在世上的東西就只剩這麽輕飄飄的一捧。
如果自己真的忘了程見溪，那就只有葉臻還再懷念他了。
程杉打開收納箱，發現裏面全部都是照片。幾十張堆在一起，主角都是程見溪。
全部都是程見溪的生活照。
程杉在一瞬間就想起來這些是什麽，她心神俱顫，伸手進去，抓起一摞出來，直接翻到反面。
果然。
每一張照片背面都是她的字跡。
這些照片，是她送給程見溪的情書。
從初一開始，從程杉開始學攝影的那一天起，她的模特就是程見溪。
她每一天都會給程見溪拍照，每周選出一張她最滿意的在周日沖洗出來，然後寫上自己當時想說的話和日期，等到第二天上學帶給程見溪。
從初中到大學，近十年的時光，數百張照片，最後卻只剩下這些。留在相機裏和電腦中的那些底片、文件夾，也都不知被她遺落在了何處。
程杉問葉臻：“其他的照片呢？我記得……應該會有近五百張。”
——我們只找到這些。
“你都看過嗎？”
——沒有。這是屬於你們的。
是嗎。
程杉低下頭，一張一張翻閱照片背後的文字。
“禮拜五你給我的糖果被堯堯搶走了。——2001.03.04”
“程見溪我下次再也不隨便在小攤子上買吃的了，你能不能理理我？——2002.11.10”
“程見溪你這次又得了第一名哎，真厲害！——2003.01.05”
“下周我們能不能再去一趟千月廣場？我還想崴一次腳，這樣你就能再背我一次，嘿嘿。——2003.09.14”
“上個禮拜我說再崴一次腳是騙你的啊程見溪，你別生我的氣嘛。——2003.09.21”
“給世界上最好的程見溪，生日快樂！——2004.04.11”
……
照片從陳舊到嶄新，她的字跡從稚嫩到娟秀，一字一句，將自己對程見溪的眷戀寫盡。
可以看出來的是，她不擅長字句表達。程杉翻到正面去看鏡頭下的程見溪，才更能感受到小程杉對那個男孩子，傾註了全部心思。
陽光下程見溪的指尖躍動的光澤；雨幕中程見溪握著傘把微微用力的手指；大雪天程見溪按在雪人腦袋上發紅的手掌……
很多時候，她不正面拍他的臉，而是找各個場景、刁鉆角度去拍他的手。
上了大學以後，程見溪的手腕上多了一個“雙程”的紋身，更是成了程杉鏡頭下的寵兒。
程杉心裏微微一動，不由苦笑：這大概是為什麽自己夢中的程見溪，往往看不清面目，卻總有一雙清晰異常的手的原因。
不知道過了多久，程杉看見照片被滴上一滴水珠，才驚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房間裏安靜的嚇人，她註意到，葉臻早已經離開了書房。
程杉深深吸氣，慢慢平覆心情，等自己緩過來了，才繼續往下翻閱。
可翻著翻著，程杉的目光卻驀地定格，直楞楞地釘在一張照片上久久沒有挪開。
這是一張打印出來的數碼照片，照片內容看上去似乎和其它沒什麽兩樣，但程杉一眼就覺出不對勁來——這不是她的拍攝風格。
照片的主體依然是程見溪的手腕，可是背光，自黑暗中伸出來似的。程杉分辨不出背景是哪裏，可能是某家酒吧或者電影院，燈光昏暗幾近於無。
唯一能在照片中分辨出來的，只有程見溪腕上的紋身。
這樣的哥特風格攝影她是不會用在程見溪身上的。
程杉在心裏說，如果是她，想拍出這個紋身的話，絕對不會用這樣的光線和角度。
疑竇漸生，程杉又把照片翻到背面，眉心不由深深蹙起。
背面的字跡，也不像她的。或許間架結構看著與自己的字仍有相似，但哪哪都透著一股難以擺脫的別扭勁。
“愛情像是一字一句讀你，讀你的溫柔，也讀你的暴虐。”
就連語氣也和從前那些照片背後的行文語氣不同。
而且，她怎麽會用“暴虐”這兩個字來形容程見溪？
最關鍵的是——這也是所有照片中唯一沒有日期的一張，但看照片的嶄新程度，她估計距離打印出來的時間不超過五年。
程杉在心裏說，這可能是在程見溪去世後，才被打印出來的照片。
而且，未必是自己所拍，未必是自己的留言。
可是這張照片怎麽會混進程見溪的遺物裏，來到葉臻手中？
程杉的心噗噗跳動著，只覺得腦中的頭緒紛亂，怎麽也理不清似的。
她只猶豫了一會兒，就決定暫時不把這件事告訴葉臻。
程杉把其它照片都放回盒子裏去，只留下那一張，被她偷偷揣進了居家服的大口袋裏。
程杉彎腰將盒子歸置原位，一擡眼就看見書架倒數第二排的那一列書，有的是中文書，有的是英文原版書。
仔細看過去，發現這些全都是和手語有關的書籍。
不只是中國手語，還有美國手語、意大利手語等等。
程杉不由回憶起葉臻打手語的模樣來：他的手很漂亮，動作也幹脆利落，所以手語打出來也令人賞心悅目。
如果她能像葉慕那樣看懂葉臻的手語，也許他們交流起來會更方便。
程杉胡思亂想之際，房間門被人打開來，她回頭去看，見葉臻端著一杯紅茶走進來。
程杉坐直身子，對他笑笑，說：“我已經看完了。”
葉臻註意到程杉眼底的紅印，他低低嗯了一聲，將紅茶遞給她。
又是錫蘭紅茶，和上次在葉臻辦公室裏喝到的一樣。程杉湊近深吸了口氣，讓馥郁的香氣充滿鼻腔，才慢慢喝了一小口熱氣騰騰的紅茶。
“你很喜歡斯裏蘭卡的紅茶？”程杉問他。
葉臻點點頭，去找手寫板打算回答她的話。
程杉若有所思地望著背朝自己的葉臻，又說：“我以前喜歡喝奶茶，可是近幾年來，倒是更喜歡紅茶的味道。人總是會變的吧，不管是性格，還是喜好。”
葉臻的背影微僵，等他回過頭來望著程杉時，目光裏帶著些許疑惑。
程杉繼續說：“我看了那些照片和背後的記錄，一方面覺得很受觸動，想起來很多零碎的記憶，連帶著當時的感受也能回憶起來一些；可另一方面，我又覺得從前的那個程杉並不是我，她的語氣、行為，甚至一些喜好，都和現在的我不盡相同。葉臻，是我變了吧？”
程杉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安然，分外理智。但那冷靜剖析的語氣背後，卻隱隱透著一絲低落。
她最後問的那個問題，更像是自言自語，也並沒有想要得到葉臻回答的意思。
果然，程杉又說：“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是一株嫁接的植物。”
她總有奇怪的比喻。
葉臻認真聽下去。
程杉說：“你知道嫁接吧，親緣關系相近的植物，有了傷面後，形成層緊靠，會由於細胞增生慢慢長在一起成為完整的個體。如果從前的程杉是砧木，我或許就是接穗的那一株。你知道，我們可能本就是不同的，卻要永遠這麽生長在一起。”
葉臻不得不承認，程杉的這個比喻非常精準。
——那你應該知道，普通的水杉，通過嫁接，能夠培育出主幹直立性更強，樹形更端莊穩重、觀賞性更佳的金葉水杉。只要你認可現在的自己，就沒有什麽好擔心的。
程杉讀完葉臻的話，低聲說：“可是人變了，是一種背叛。”
——小杉，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如此細致地審視自己的過去。所以，很多人其實只是沒有機會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去發現，自己本來就不是從一而終的。
程杉微愕：“每個人都是嗎？你呢？”
——我也一樣。
葉臻在心裏淡淡道，我或許還要更糟些。
和葉臻的這番“對話”一直在程杉腦中縈繞盤旋。
她發覺葉臻的話很多時候和喬恩一樣，能讓她覺得放松、安寧。
午睡過後，程杉已經感覺好了很多。
她醒來後看見文阿姨坐在自己房門邊做織物，隱約想起小時候在舅舅家生活的日子。
舅媽和很多鄰居阿姨都常常提著藤編的籃子坐在家門口，籃子裏頭堆著各色毛線，她們一邊聊天閑話家常，一邊控制著手裏的鉤針上下翻飛。
一周不到的時間，帶有小鴨子圖案的嶄新毛線拖鞋就能擺進家裏的鞋櫃。
看見程杉坐起身，文阿姨遞來一個關懷的笑容：“醒啦？不多睡一會？”
在葉家，她的睡眠質量已經超過了過去很多年。
程杉舒展四肢，說：“不了，我再躺下去，可能都不會走路了。”
也不過是摔傷，骨頭還完好無損，沒什麽好嬌氣的。
可家裏格外安靜，她不由問：“葉慕和葉臻呢？”
“臨時有事，下午就和小慕回公司了，恐怕要吃了晚飯才能回來。”文阿姨說，“這不，走之前交代讓我一定好好看顧你。”
原來家裏只剩她一個了。
程杉看著文阿姨忙活，不由問：“這是在織圍巾嗎？”
“羊毛披肩。”文阿姨說著話，手下的活半點也沒有慢下來，“自己織的，暖和著呢。冬天Q市風大，美晴最喜歡這個。”
她神情滿足，照著半成品比劃了一下，說：“到時候給下頭續上流蘇，刮風天也好看的。”
程杉說：“美晴是……”
“是阿臻的媽媽。”文阿姨說，“現在在國外陪著先生，往常都是到了小年才會回來。”
程杉點點頭，慢慢下了床，拒絕了文阿姨上前來攙扶的好意。
“沒事，我就是去個廁所，文姨您忙，我自己可以。”
程杉從洗手間出來，看見文阿姨不再織披肩了，倒像是有一肚子話想對她說。
她坐在床邊，拿了礦泉水來喝，等待文阿姨的話。
果然，沒過一會兒，文阿姨斟酌著字句開口了：“小杉吶，我看你跟阿臻挺聊得來的。”
程杉微怔，不由道：“我和他聊得……也不算多。”
“不不……”
文阿姨立刻道：“你不曉得的，我在葉家也幹了快有三十個年頭了，算是眼看著阿臻長大的。這孩子啊，小時候皮，活潑過頭了。所以後來出了事，對他打擊很大的。”
有小老頭似的少年程見溪作對照，程杉很難想象葉臻活潑過頭的樣子。
她認真聽下去。
“你認識他時間不長，可能不清楚，阿臻他這幾年聯系的朋友特別少。除了小慕，也就公司幾個能說上話的。平時就忙工作，回來待的時間也少，基本都耗在書房和工作室了。”
程杉想到他書房裏的那些書，沒吭聲。
“但我看你一來，他心思都活絡很多。”
文阿姨又說：“我從來沒見他帶女孩子回家來住過，這說明，說明……嗨，其實阿姨也不該這麽插手你們年輕人的感情生活的，我也沒這個資格。我就是覺得，阿臻跟你在一起，他啊，就特別開心。”
這下誤會大了。
可程杉無從解釋，更不可能順著她的話往下說。
見程杉若有所思的模樣，文阿姨以為她聽進去了，便繼續道。
“阿臻雖然是葉家的獨苗苗，但他一點也不像外頭那種富家少爺，染上那些個惡習。葉家家風正，對自家的子孫要求都嚴，所以你千萬不要擔心我們阿臻有什麽品行不端的地方。”
文阿姨為葉臻也算是操碎了心，從前他能說會道，樣樣優秀，她從來不用為了這種事情擔心。
可今時不同往日，她可真怕這孩子受了打擊之後，生出什麽一輩子獨身的念頭來。
程杉本來想著，文阿姨既然想說，自己陪著聽一聽就好。
可她提到“獨苗苗”幾個字，卻讓程杉心頭泛起一絲酸楚。
程杉聽見自己開口道：“葉家子孫確實都很優秀。”
盡管她強調的是“都”，可文阿姨理所應當地誤解了。以為自己所盼望的事情其實不是一廂情願。
於是親切道：“小杉家是哪裏的？父母是做什麽的？”
程杉面露尷尬的微笑，心說這下麻煩了，沒有當面回絕的代價就是要被盤根問底了。
好在這個時候，肖醫生來了。
門鈴響起，程杉松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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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獎競猜——葉臻房門密碼：5743 ，是什麽~
嘿嘿嘿，偷偷雙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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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臻帶程杉進自己的書房。
書房和葉臻在M·O的辦公室格局很像，有巨大的書架和辦公桌，上面並排放著兩臺顯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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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都在裏面。
頓了頓，又告訴程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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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杉捧著它的時候，心情很覆雜：程見溪也曾經是那樣優秀、鮮活的一個人，可不過短短幾年，留在世上的東西就只剩這麽輕飄飄的一捧。
如果自己真的忘了程見溪，那就只有葉臻還再懷念他了。
程杉打開收納箱，發現裏面全部都是照片。幾十張堆在一起，主角都是程見溪。
全部都是程見溪的生活照。
程杉在一瞬間就想起來這些是什麽，她心神俱顫，伸手進去，抓起一摞出來，直接翻到反面。
果然。
每一張照片背面都是她的字跡。
這些照片，是她送給程見溪的情書。
從初一開始，從程杉開始學攝影的那一天起，她的模特就是程見溪。
她每一天都會給程見溪拍照，每周選出一張她最滿意的在周日沖洗出來，然後寫上自己當時想說的話和日期，等到第二天上學帶給程見溪。
從初中到大學，近十年的時光，數百張照片，最後卻只剩下這些。留在相機裏和電腦中的那些底片、文件夾，也都不知被她遺落在了何處。
程杉問葉臻：“其他的照片呢？我記得……應該會有近五百張。”
——我們只找到這些。
“你都看過嗎？”
——沒有。這是屬於你們的。
是嗎。
程杉低下頭，一張一張翻閱照片背後的文字。
“禮拜五你給我的糖果被堯堯搶走了。——2001.03.04”
“程見溪我下次再也不隨便在小攤子上買吃的了，你能不能理理我？——2002.11.10”
“程見溪你這次又得了第一名哎，真厲害！——2003.01.05”
“下周我們能不能再去一趟千月廣場？我還想崴一次腳，這樣你就能再背我一次，嘿嘿。——2003.09.14”
“上個禮拜我說再崴一次腳是騙你的啊程見溪，你別生我的氣嘛。——2003.09.21”
“給世界上最好的程見溪，生日快樂！——2004.04.11”
……
照片從陳舊到嶄新，她的字跡從稚嫩到娟秀，一字一句，將自己對程見溪的眷戀寫盡。
可以看出來的是，她不擅長字句表達。程杉翻到正面去看鏡頭下的程見溪，才更能感受到小程杉對那個男孩子，傾註了全部心思。
陽光下程見溪的指尖躍動的光澤；雨幕中程見溪握著傘把微微用力的手指；大雪天程見溪按在雪人腦袋上發紅的手掌……
很多時候，她不正面拍他的臉，而是找各個場景、刁鉆角度去拍他的手。
上了大學以後，程見溪的手腕上多了一個“雙程”的紋身，更是成了程杉鏡頭下的寵兒。
程杉心裏微微一動，不由苦笑：這大概是為什麽自己夢中的程見溪，往往看不清面目，卻總有一雙清晰異常的手的原因。
不知道過了多久，程杉看見照片被滴上一滴水珠，才驚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房間裏安靜的嚇人，她註意到，葉臻早已經離開了書房。
程杉深深吸氣，慢慢平覆心情，等自己緩過來了，才繼續往下翻閱。
可翻著翻著，程杉的目光卻驀地定格，直楞楞地釘在一張照片上久久沒有挪開。
這是一張打印出來的數碼照片，照片內容看上去似乎和其它沒什麽兩樣，但程杉一眼就覺出不對勁來——這不是她的拍攝風格。
照片的主體依然是程見溪的手腕，可是背光，自黑暗中伸出來似的。程杉分辨不出背景是哪裏，可能是某家酒吧或者電影院，燈光昏暗幾近於無。
唯一能在照片中分辨出來的，只有程見溪腕上的紋身。
這樣的哥特風格攝影她是不會用在程見溪身上的。
程杉在心裏說，如果是她，想拍出這個紋身的話，絕對不會用這樣的光線和角度。
疑竇漸生，程杉又把照片翻到背面，眉心不由深深蹙起。
背面的字跡，也不像她的。或許間架結構看著與自己的字仍有相似，但哪哪都透著一股難以擺脫的別扭勁。
“愛情像是一字一句讀你，讀你的溫柔，也讀你的暴虐。”
就連語氣也和從前那些照片背後的行文語氣不同。
而且，她怎麽會用“暴虐”這兩個字來形容程見溪？
最關鍵的是——這也是所有照片中唯一沒有日期的一張，但看照片的嶄新程度，她估計距離打印出來的時間不超過五年。
程杉在心裏說，這可能是在程見溪去世後，才被打印出來的照片。
而且，未必是自己所拍，未必是自己的留言。
可是這張照片怎麽會混進程見溪的遺物裏，來到葉臻手中？
程杉的心噗噗跳動著，只覺得腦中的頭緒紛亂，怎麽也理不清似的。
她只猶豫了一會兒，就決定暫時不把這件事告訴葉臻。
程杉把其它照片都放回盒子裏去，只留下那一張，被她偷偷揣進了居家服的大口袋裏。
程杉彎腰將盒子歸置原位，一擡眼就看見書架倒數第二排的那一列書，有的是中文書，有的是英文原版書。
仔細看過去，發現這些全都是和手語有關的書籍。
不只是中國手語，還有美國手語、意大利手語等等。
程杉不由回憶起葉臻打手語的模樣來：他的手很漂亮，動作也幹脆利落，所以手語打出來也令人賞心悅目。
如果她能像葉慕那樣看懂葉臻的手語，也許他們交流起來會更方便。
程杉胡思亂想之際，房間門被人打開來，她回頭去看，見葉臻端著一杯紅茶走進來。
程杉坐直身子，對他笑笑，說：“我已經看完了。”
葉臻註意到程杉眼底的紅印，他低低嗯了一聲，將紅茶遞給她。
又是錫蘭紅茶，和上次在葉臻辦公室裏喝到的一樣。程杉湊近深吸了口氣，讓馥郁的香氣充滿鼻腔，才慢慢喝了一小口熱氣騰騰的紅茶。
“你很喜歡斯裏蘭卡的紅茶？”程杉問他。
葉臻點點頭，去找手寫板打算回答她的話。
程杉若有所思地望著背朝自己的葉臻，又說：“我以前喜歡喝奶茶，可是近幾年來，倒是更喜歡紅茶的味道。人總是會變的吧，不管是性格，還是喜好。”
葉臻的背影微僵，等他回過頭來望著程杉時，目光裏帶著些許疑惑。
程杉繼續說：“我看了那些照片和背後的記錄，一方面覺得很受觸動，想起來很多零碎的記憶，連帶著當時的感受也能回憶起來一些；可另一方面，我又覺得從前的那個程杉並不是我，她的語氣、行為，甚至一些喜好，都和現在的我不盡相同。葉臻，是我變了吧？”
程杉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安然，分外理智。但那冷靜剖析的語氣背後，卻隱隱透著一絲低落。
她最後問的那個問題，更像是自言自語，也並沒有想要得到葉臻回答的意思。
果然，程杉又說：“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是一株嫁接的植物。”
她總有奇怪的比喻。
葉臻認真聽下去。
程杉說：“你知道嫁接吧，親緣關系相近的植物，有了傷面後，形成層緊靠，會由於細胞增生慢慢長在一起成為完整的個體。如果從前的程杉是砧木，我或許就是接穗的那一株。你知道，我們可能本就是不同的，卻要永遠這麽生長在一起。”
葉臻不得不承認，程杉的這個比喻非常精準。
——那你應該知道，普通的水杉，通過嫁接，能夠培育出主幹直立性更強，樹形更端莊穩重、觀賞性更佳的金葉水杉。只要你認可現在的自己，就沒有什麽好擔心的。
程杉讀完葉臻的話，低聲說：“可是人變了，是一種背叛。”
——小杉，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如此細致地審視自己的過去。所以，很多人其實只是沒有機會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去發現，自己本來就不是從一而終的。
程杉微愕：“每個人都是嗎？你呢？”
——我也一樣。
葉臻在心裏淡淡道，我或許還要更糟些。
和葉臻的這番“對話”一直在程杉腦中縈繞盤旋。
她發覺葉臻的話很多時候和喬恩一樣，能讓她覺得放松、安寧。
午睡過後，程杉已經感覺好了很多。
她醒來後看見文阿姨坐在自己房門邊做織物，隱約想起小時候在舅舅家生活的日子。
舅媽和很多鄰居阿姨都常常提著藤編的籃子坐在家門口，籃子裏頭堆著各色毛線，她們一邊聊天閑話家常，一邊控制著手裏的鉤針上下翻飛。
一周不到的時間，帶有小鴨子圖案的嶄新毛線拖鞋就能擺進家裏的鞋櫃。
看見程杉坐起身，文阿姨遞來一個關懷的笑容：“醒啦？不多睡一會？”
在葉家，她的睡眠質量已經超過了過去很多年。
程杉舒展四肢，說：“不了，我再躺下去，可能都不會走路了。”
也不過是摔傷，骨頭還完好無損，沒什麽好嬌氣的。
可家裏格外安靜，她不由問：“葉慕和葉臻呢？”
“臨時有事，下午就和小慕回公司了，恐怕要吃了晚飯才能回來。”文阿姨說，“這不，走之前交代讓我一定好好看顧你。”
原來家裏只剩她一個了。
程杉看著文阿姨忙活，不由問：“這是在織圍巾嗎？”
“羊毛披肩。”文阿姨說著話，手下的活半點也沒有慢下來，“自己織的，暖和著呢。冬天Q市風大，美晴最喜歡這個。”
她神情滿足，照著半成品比劃了一下，說：“到時候給下頭續上流蘇，刮風天也好看的。”
程杉說：“美晴是……”
“是阿臻的媽媽。”文阿姨說，“現在在國外陪著先生，往常都是到了小年才會回來。”
程杉點點頭，慢慢下了床，拒絕了文阿姨上前來攙扶的好意。
“沒事，我就是去個廁所，文姨您忙，我自己可以。”
程杉從洗手間出來，看見文阿姨不再織披肩了，倒像是有一肚子話想對她說。
她坐在床邊，拿了礦泉水來喝，等待文阿姨的話。
果然，沒過一會兒，文阿姨斟酌著字句開口了：“小杉吶，我看你跟阿臻挺聊得來的。”
程杉微怔，不由道：“我和他聊得……也不算多。”
“不不……”
文阿姨立刻道：“你不曉得的，我在葉家也幹了快有三十個年頭了，算是眼看著阿臻長大的。這孩子啊，小時候皮，活潑過頭了。所以後來出了事，對他打擊很大的。”
有小老頭似的少年程見溪作對照，程杉很難想象葉臻活潑過頭的樣子。
她認真聽下去。
“你認識他時間不長，可能不清楚，阿臻他這幾年聯系的朋友特別少。除了小慕，也就公司幾個能說上話的。平時就忙工作，回來待的時間也少，基本都耗在書房和工作室了。”
程杉想到他書房裏的那些書，沒吭聲。
“但我看你一來，他心思都活絡很多。”
文阿姨又說：“我從來沒見他帶女孩子回家來住過，這說明，說明……嗨，其實阿姨也不該這麽插手你們年輕人的感情生活的，我也沒這個資格。我就是覺得，阿臻跟你在一起，他啊，就特別開心。”
這下誤會大了。
可程杉無從解釋，更不可能順著她的話往下說。
見程杉若有所思的模樣，文阿姨以為她聽進去了，便繼續道。
“阿臻雖然是葉家的獨苗苗，但他一點也不像外頭那種富家少爺，染上那些個惡習。葉家家風正，對自家的子孫要求都嚴，所以你千萬不要擔心我們阿臻有什麽品行不端的地方。”
文阿姨為葉臻也算是操碎了心，從前他能說會道，樣樣優秀，她從來不用為了這種事情擔心。
可今時不同往日，她可真怕這孩子受了打擊之後，生出什麽一輩子獨身的念頭來。
程杉本來想著，文阿姨既然想說，自己陪著聽一聽就好。
可她提到“獨苗苗”幾個字，卻讓程杉心頭泛起一絲酸楚。
程杉聽見自己開口道：“葉家子孫確實都很優秀。”
盡管她強調的是“都”，可文阿姨理所應當地誤解了。以為自己所盼望的事情其實不是一廂情願。
於是親切道：“小杉家是哪裏的？父母是做什麽的？”
程杉面露尷尬的微笑，心說這下麻煩了，沒有當面回絕的代價就是要被盤根問底了。
好在這個時候，肖醫生來了。
門鈴響起，程杉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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