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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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醫生上樓來給程杉做檢查，對她的傷口恢覆情況感到滿意。
“你恢覆得比我想象中更快，看來阿臻把你照顧得很好。”
文阿姨下樓給肖醫生倒茶去了，房間裏只有她們兩個。
程杉看著肖醫生熟練地給自己上藥換紗布，不由問她：“葉臻一直都是你在照料嗎，我是說……”
程杉指指自己的耳朵。
“他還有恢覆的可能嗎？”
肖醫生的語氣一直平靜柔和，她說：“阿臻這幾年在國內，一直是我在幫他覆健調理。”
程杉說：“覆健？你的意思是他的身體還有其它損傷？”
肖醫生沒料到程杉對此毫不知情——但既然葉臻沒有對她說得太詳細，自己也不便多透露。
於是只道：“不礙事的，那些傷兩年前就已經痊愈了。阿臻是最自律的病人，恢覆得也比一般人要快很多。”
程杉點頭，也體諒肖醫生對病人隱私的保護。
“至於構音障礙這部分。”肖醫生的語速慢下來，她說，“嚴格來說，阿臻的情況並不屬於失語。”
程杉專註地望著她。
“正常人為使口語表達清晰，需要相應的神經肌肉活動。”
肖醫生解釋給她聽。
“葉臻現在的情況屬於純言語障礙，也就是構音障礙，主要是口語表達所需的神經肌肉裝置病變，從而出現發音異常，構音不清的癥狀，但患者並無聽理解障礙，所以不屬於失語。”
程杉說：“你的意思是，葉臻是可以嘗試發音訓練的。”
“如果他願意，自然是可以的。”肖醫生低聲說。
程杉敏銳地覺察出她這話的重點，重覆道：“如果他願意？你的意思是，葉臻不配合？”
她剛剛才說葉臻是最自律的病人，可現在又意指他不願意進行恢覆訓練。
肖醫生苦笑，說：“我已經勸過他很多次，但這是阿臻自己的選擇。盡管很遺憾，可我尊重他的決定。”
程杉有些急迫，她快速道：“葉臻能熟練地用五筆法打字，甚至自學幾國的手語，他的身邊總有各類與人交流的電子設備。我的意思是……他做了最大的努力，來讓自己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樣可以同別人相處。這樣的人，怎麽會甘願放棄恢覆說話的機會？”
肖醫生淡聲道：“這也是我不能理解的。如果換作別人，遇到這樣的事，可能會感到焦慮崩潰。可是阿臻一直以來，對自己不能說清楚話這件事，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在意，他接受得很坦然。甚至，默認自己完全處於失語的狀態。”
他在主觀意願上選擇了不再開口，就算是再好的醫生，也沒有辦法為他治療。
“太可惜了。”程杉低聲說，“他的聲音很好聽。”
如果能開口說，那該是一把迷人的嗓子。
這句話讓肖醫生無比訝異，她看向程杉，脫口道：“他對你說過話？”
程杉搖頭：“不算，他只發過嗯這一個音節。”
“程小姐。”
肖醫生聽了她的話，眼中閃過一些別樣的情緒，她坐直身子，正視程杉。
“阿臻對治療的抗拒，完完全全是心理因素。我和他的母親溝通過這件事，她非常希望葉臻能走出來，可是我們一直以來也沒有找到很好的突破口。”
程杉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變得這麽懇切，一時發懵：“你的意思是……”
“他從不肯向我們任何人開口，所以我甚至無法獲知他具體屬於哪一類構音障礙，更別談制定詳細的治療方案了。”肖醫生意有所指，道，“但是你，你讓他對你開口了。”
“這能說明什麽？”
說明我苦苦尋找了很久的問題的癥結，很可能就在你身上。肖醫生在心裏說。
但她並沒有直言，只是說：“說明你是阿臻的貴人。如果你能配合我，幫助他主動從對說話的抗拒裏走出來，我想所有人都會感激你。”
可程杉並不需要他們的感激。
肖醫生的目光之中盛滿期待與請求，但仍然給程杉留選擇的餘地：“放心，如果你不願意，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來給你施加壓力。”
如果她強制性地要求程杉配合，程杉反而能毫無心理負擔地拒絕。
可是肖醫生這麽說，程杉卻猶豫了。
她低語：“我自己這樣的狀態，要怎麽幫他？”
肖醫生沒有聽清：“程小姐，你說什麽？如果你有什麽顧慮，大可以提出來。”
葉臻對自己無條件的關懷照料，從來也沒有任何顧慮。她理應回報他。
程杉沈浸在自己的情緒裏，她心中的天平在慢慢傾斜。
而且，他是程見溪的哥哥。
“好，我可以幫他。”程杉微微垂頭，聽見自己說，“作為交換，有一件事情，我希望你能答應我。”
肖醫生心裏微微一楞，很快就明白過來，程杉和葉臻並不是她所以為的那種關系。
“只要我能辦得到，你說。”
“我不希望葉臻的媽媽知道我的存在。”程杉低聲說，“如果未來葉臻的狀況有所好轉，她不可避免地知道了，也請你不要告訴她我的名字。”
肖醫生沒有追問原因，她僅僅是思索了一會兒，便答應了程杉。
程杉在肖醫生走後，去了一趟葉臻的書房，從他的書架上取走了兩本介紹中國手語的書。
手語嚴格說起來，也算是一門全新的語言。程杉毫無基礎，也沒有任何“語境”，學起來自然吃力。
艱澀地讀了兩個多小時，也不過學了三四頁紙，程杉只好又去搜了一些視頻教程，跟著比劃。
葉臻回來以後，上樓叫程杉吃晚飯，待他走到程杉的房門口，正看見她腰背筆挺地端坐在書桌前，跟著筆記本電腦上的手語教學視頻主播手忙腳亂地打著簡單手語語句。
口中還念念有詞——
“今天、的、天氣、很好。”
葉臻微微屏息，一動不動，在外頭站了很久。
他眼底有清亮的光澤，映著窗外黃昏裏楓葉灼灼的紅。他的目光專註地望著程杉，那裏頭情緒翻湧。
直到看見程杉練得手肘都有些發酸，下意識地活動手腕的時候，葉臻才收斂了情緒，擡手輕輕敲了敲門。
程杉被他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合上電腦和書。
她回頭看見來人是葉臻，連表情都有一點僵硬：“你、你怎麽現在回來了……文阿姨不是說，你不回來吃晚飯了嗎？”
葉臻的目光筆直灼熱，程杉被他“抓了個正著”，反倒有點躲閃，低聲說：“那我們下去吧。”
他大步走進來，半蹲下身子想去抱她。
程杉沒動，小聲拒絕道：“肖醫生說我已經好很多了。我可以自己走。”
葉臻沒有進一步動作，但仍然看著她。
後者臉皮再厚，也招架不住他這樣的眼神，急吼吼說：“葉臻，你把頭轉過去。”
他被她這模樣逗得無聲笑起來，倒是依言偏頭看向窗外。
狹小的空間裏落針可聞，程杉的五感變得敏銳異常：她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能聞到葉臻身上若有若無的植物香氣，能感受到窗外不經意闖進屋內的秋日晚風。
程杉的心跳加急，她捏了捏拳，極力平靜下來，給自己找臺階下。
“我想過了，以後肯定免不了要打交道。總是看屏幕也不方便，正好現在有閑暇，所以無聊就在你那裏拿了兩本書，打算學學手語。以後，你打手語我也看得懂……”
葉臻的教養不允許他在別人跟自己說話的時候看向別的方向，最後還是把頭轉回來，他眼裏亮晶晶的，程杉從裏頭看見毫不遮掩的喜悅。
葉臻向她伸出右手拇指，彎曲兩下。
他說，謝謝。
這是最簡單的基本手勢，程杉立刻看懂了。
她的心臟微微緊縮，突然有種酸軟的心悸。說不清是喜悅還是羞怯，陌生的情緒鋪天蓋地而來，竟然只是因為他的一句謝謝。
她知道自己的臉紅透了，連呼吸也變得急促：“不用謝……”
吃晚飯的時候，程杉才知道葉臻是提前回來的，今天是產品部這一季度團建的日子，葉慕代他坐鎮去了。
程杉說：“我們部門也會團建嗎？”
她和葉臻在一起的時候，習慣了使用選擇疑問句，這樣最便捷高效，兩人也能最快地進行溝通。
葉臻點頭。
程杉又說：“也是這個月？”
搖頭。
“下個月？”
點頭。
葉家的飯桌一向格外安靜，既沒有交談聲，也沒有杯盤碗碟碰撞聲和咀嚼聲。
程杉在的時候終於多了點生氣，文阿姨幾次都笑盈盈地看著她，眼裏全是滿意。
“我們部門團建，你也會去嗎？”
點頭。
看著這對年輕人親密的模樣，文阿姨不想做“電燈泡”，於是借口去燉甜品，起身離開飯桌去了廚房忙活。
程杉還想說話，手機叮咚響了一聲，她低頭去看，自然地直接就告訴葉臻：“是顧展。他約我下周五回學校參加Q大一百一十年校慶的校友會。”
葉臻等著她的下文。
程杉說：“我也該回一趟學校了。”
她也該回到自己和程見溪最好的那段時光裏，將全部的回憶撿起了。
葉臻把手機拿給她看。
——我陪你一起去。
程杉說：“你下周一到周五不是要出差嗎？”
——我盡量趕回來。
程杉沒有拒絕，只說：“到時候，能把我的相機還給我了吧？”
——相機就在我的書房，你的傷好以後，隨時可以去拿。
程杉忍不住說：“你一走我不就能去拿了嗎，反正你也管不到我。”
葉臻微微揚眉。
——那你試試。
程杉沒好氣地笑：“這算是威脅？”
葉臻似笑非笑。
——這是充滿關懷的鼓勵。
最好是這樣。
程杉輕哼，沒留意到自己的神情愉悅，眉梢不自主地揚了起來。
******
程杉沒想到，一直到周四晚上，葉臻也沒有回來。
她睡前收到葉臻的消息，說是由於霧霾，航空管制，他所搭乘的直飛Q市航班最早也要明天下午才能起飛。
程杉對著信息發了一會兒呆，也只能回他：沒關系，我明天直接去學校就好。
葉臻：傷好的怎麽樣了？
程杉：已經結痂了，行走自如。
文阿姨把她照料得很好，這幾天程杉在屋裏宅著，把葉臻的那兩本書一點一點啃掉了。
其實相比於學習如何打手語，讀懂手語要更容易一些。
程杉現在已經能看懂較慢的日常對話手勢。但還遠遠沒達到能看懂新聞頻道左下角的手語翻譯的程度。
入睡之前，程杉想，等葉臻回來以後，就可以檢驗自己的突擊成果了。
而那邊，葉臻給宋瑜也發了信息：請給我最快回Q市的轉機或者鐵路交通方案。
宋瑜很快將三套出行方案整理反饋給葉臻：最快的話，乘高鐵再轉機，明天中午就可以抵達Q市。
葉臻：好，就買這套票。
******
心裏揣著事，程杉在那個夜晚入了久違的夢境。
她夢見她的那座山。
上一次還迷霧籠罩，如今已是綠意萌發，漫山遍野的青芽初生，間或點綴著粉色、紫色的不知名野花。
天高雲舒，風卷著細碎的塵埃和花香一同漫山狂奔。
程杉赤腳在草場上漫步，心情恣意飛揚。
很快，她看見前方出現了一頭漂亮的梅花鹿。程杉覺得眼熟，也覺得親切，於是她靠過去，想和它打個招呼。
可梅花鹿受了驚，四肢彈動，跑得飛快。
程杉在心裏喊它，別跑呀，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只想摸摸你！
她這麽喊著，不由加快步子，竟然不遠不近地一直跟著梅花鹿跑進了一個一人高的山洞裏。
洞中無光，可程杉一點兒也不懼怕，只覺得有趣。
她循著聲音，加緊朝前跑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前方陡然現出極盛的光芒來，程杉不由地擡手遮擋。
也在這時，她的腳下一空，整個人向前烖去——原來，她已經踏出了那山洞。
而那山洞的出口，竟然連著陡峭的懸崖！
程杉只覺得自己在向下墜落，不斷地墜落，像是永無止盡，要一直掉到地球的另一端去。
可終有止盡。
程杉望見一大片不知名的海域，大朵波浪卷攜著波浪向著一個方向翻湧奔騰，不知疲憊地趕路。
如果掉進海中，我會被帶去哪裏？
這個念頭甫一冒出，程杉便噗通一聲落進了那海裏。
她在夢裏，完完全全地忘了自己從小在海邊長大，忘了自己最會游泳，甚至還考過專業的潛水資格證書，學過駕駛帆船，也能在海上沖浪。
程杉四肢發軟，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以更慢的速度下落。
身邊有柔軟飄搖的海草，和嶙峋的海底怪石，卻沒有任何魚類。
就在程杉認定自己會這麽在海底沈湎的時刻，她終於在視野範圍內捕捉到不屬於海底的其他生物。
那是一個長著鹿角的少年，他身姿矯健，在海裏宛如游龍，以令人眼花的速度來到她的身邊。
程杉看見他圓潤精致的腳踝、勻稱光潔的小腿，白得發光，她忍不住伸手握住。
你是誰？
程杉在心裏問，我一定見過你。
少年能聽見她的心聲似的，轉頭看著她的眼睛，回答她的問題。
我麽。
我是你遺忘的愛人。
程見溪？是你嗎？
少年沒有回應，只帶著她不斷上浮。
程見溪，是不是你？
程杉著急了，她一遍一遍詢問。
可是始終沒有回答。
在某個時刻，少年突然變換身姿，展臂將她抱在懷裏，雙腿用力向後一蹬，帶著程杉騰出海面！
緊接著，他將程杉用力朝那懸崖峭壁上的洞口拋去！
程杉覺得自己變得極輕盈，她穿過薄薄的雲層，竟然被他這麽扔回了來時路。
而少年卻重新跌進了海裏，她聽見他砸向水面的聲音，看見飛濺而起的水花。
程杉伏在那洞口朝下張望，一邊叫他的名字，盼著他也能回來。
程見溪！程見溪！
她喊了很久很久，連嗓子都啞了，也沒有人回應她。
一切重歸於寂。
就好像拯救過她，擁抱過她，帶她在海中遨游馳騁過的那個少年，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程杉突然心慌如麻，她的聲音在山洞裏不斷激蕩。
程見溪！你回來吧！
她以為自己這一生都要嘶喊著這樣一句話直到死去，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聲嘲諷道——
蠢貨。你認錯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構音障礙部分的解釋，綜合源於百度文庫、知網以及知乎用戶“醫佰康”在問題“言語康覆如何自我訓練”下的回答。
另外，看到評論區小夥伴說“5743”是諧音，哈哈哈我其實沒想到這個梗。5743是“程杉”這個名字拆開來的筆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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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恢覆得比我想象中更快，看來阿臻把你照顧得很好。”
文阿姨下樓給肖醫生倒茶去了，房間裏只有她們兩個。
程杉看著肖醫生熟練地給自己上藥換紗布，不由問她：“葉臻一直都是你在照料嗎，我是說……”
程杉指指自己的耳朵。
“他還有恢覆的可能嗎？”
肖醫生的語氣一直平靜柔和，她說：“阿臻這幾年在國內，一直是我在幫他覆健調理。”
程杉說：“覆健？你的意思是他的身體還有其它損傷？”
肖醫生沒料到程杉對此毫不知情——但既然葉臻沒有對她說得太詳細，自己也不便多透露。
於是只道：“不礙事的，那些傷兩年前就已經痊愈了。阿臻是最自律的病人，恢覆得也比一般人要快很多。”
程杉點頭，也體諒肖醫生對病人隱私的保護。
“至於構音障礙這部分。”肖醫生的語速慢下來，她說，“嚴格來說，阿臻的情況並不屬於失語。”
程杉專註地望著她。
“正常人為使口語表達清晰，需要相應的神經肌肉活動。”
肖醫生解釋給她聽。
“葉臻現在的情況屬於純言語障礙，也就是構音障礙，主要是口語表達所需的神經肌肉裝置病變，從而出現發音異常，構音不清的癥狀，但患者並無聽理解障礙，所以不屬於失語。”
程杉說：“你的意思是，葉臻是可以嘗試發音訓練的。”
“如果他願意，自然是可以的。”肖醫生低聲說。
程杉敏銳地覺察出她這話的重點，重覆道：“如果他願意？你的意思是，葉臻不配合？”
她剛剛才說葉臻是最自律的病人，可現在又意指他不願意進行恢覆訓練。
肖醫生苦笑，說：“我已經勸過他很多次，但這是阿臻自己的選擇。盡管很遺憾，可我尊重他的決定。”
程杉有些急迫，她快速道：“葉臻能熟練地用五筆法打字，甚至自學幾國的手語，他的身邊總有各類與人交流的電子設備。我的意思是……他做了最大的努力，來讓自己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樣可以同別人相處。這樣的人，怎麽會甘願放棄恢覆說話的機會？”
肖醫生淡聲道：“這也是我不能理解的。如果換作別人，遇到這樣的事，可能會感到焦慮崩潰。可是阿臻一直以來，對自己不能說清楚話這件事，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在意，他接受得很坦然。甚至，默認自己完全處於失語的狀態。”
他在主觀意願上選擇了不再開口，就算是再好的醫生，也沒有辦法為他治療。
“太可惜了。”程杉低聲說，“他的聲音很好聽。”
如果能開口說，那該是一把迷人的嗓子。
這句話讓肖醫生無比訝異，她看向程杉，脫口道：“他對你說過話？”
程杉搖頭：“不算，他只發過嗯這一個音節。”
“程小姐。”
肖醫生聽了她的話，眼中閃過一些別樣的情緒，她坐直身子，正視程杉。
“阿臻對治療的抗拒，完完全全是心理因素。我和他的母親溝通過這件事，她非常希望葉臻能走出來，可是我們一直以來也沒有找到很好的突破口。”
程杉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變得這麽懇切，一時發懵：“你的意思是……”
“他從不肯向我們任何人開口，所以我甚至無法獲知他具體屬於哪一類構音障礙，更別談制定詳細的治療方案了。”肖醫生意有所指，道，“但是你，你讓他對你開口了。”
“這能說明什麽？”
說明我苦苦尋找了很久的問題的癥結，很可能就在你身上。肖醫生在心裏說。
但她並沒有直言，只是說：“說明你是阿臻的貴人。如果你能配合我，幫助他主動從對說話的抗拒裏走出來，我想所有人都會感激你。”
可程杉並不需要他們的感激。
肖醫生的目光之中盛滿期待與請求，但仍然給程杉留選擇的餘地：“放心，如果你不願意，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來給你施加壓力。”
如果她強制性地要求程杉配合，程杉反而能毫無心理負擔地拒絕。
可是肖醫生這麽說，程杉卻猶豫了。
她低語：“我自己這樣的狀態，要怎麽幫他？”
肖醫生沒有聽清：“程小姐，你說什麽？如果你有什麽顧慮，大可以提出來。”
葉臻對自己無條件的關懷照料，從來也沒有任何顧慮。她理應回報他。
程杉沈浸在自己的情緒裏，她心中的天平在慢慢傾斜。
而且，他是程見溪的哥哥。
“好，我可以幫他。”程杉微微垂頭，聽見自己說，“作為交換，有一件事情，我希望你能答應我。”
肖醫生心裏微微一楞，很快就明白過來，程杉和葉臻並不是她所以為的那種關系。
“只要我能辦得到，你說。”
“我不希望葉臻的媽媽知道我的存在。”程杉低聲說，“如果未來葉臻的狀況有所好轉，她不可避免地知道了，也請你不要告訴她我的名字。”
肖醫生沒有追問原因，她僅僅是思索了一會兒，便答應了程杉。
程杉在肖醫生走後，去了一趟葉臻的書房，從他的書架上取走了兩本介紹中國手語的書。
手語嚴格說起來，也算是一門全新的語言。程杉毫無基礎，也沒有任何“語境”，學起來自然吃力。
艱澀地讀了兩個多小時，也不過學了三四頁紙，程杉只好又去搜了一些視頻教程，跟著比劃。
葉臻回來以後，上樓叫程杉吃晚飯，待他走到程杉的房門口，正看見她腰背筆挺地端坐在書桌前，跟著筆記本電腦上的手語教學視頻主播手忙腳亂地打著簡單手語語句。
口中還念念有詞——
“今天、的、天氣、很好。”
葉臻微微屏息，一動不動，在外頭站了很久。
他眼底有清亮的光澤，映著窗外黃昏裏楓葉灼灼的紅。他的目光專註地望著程杉，那裏頭情緒翻湧。
直到看見程杉練得手肘都有些發酸，下意識地活動手腕的時候，葉臻才收斂了情緒，擡手輕輕敲了敲門。
程杉被他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合上電腦和書。
她回頭看見來人是葉臻，連表情都有一點僵硬：“你、你怎麽現在回來了……文阿姨不是說，你不回來吃晚飯了嗎？”
葉臻的目光筆直灼熱，程杉被他“抓了個正著”，反倒有點躲閃，低聲說：“那我們下去吧。”
他大步走進來，半蹲下身子想去抱她。
程杉沒動，小聲拒絕道：“肖醫生說我已經好很多了。我可以自己走。”
葉臻沒有進一步動作，但仍然看著她。
後者臉皮再厚，也招架不住他這樣的眼神，急吼吼說：“葉臻，你把頭轉過去。”
他被她這模樣逗得無聲笑起來，倒是依言偏頭看向窗外。
狹小的空間裏落針可聞，程杉的五感變得敏銳異常：她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能聞到葉臻身上若有若無的植物香氣，能感受到窗外不經意闖進屋內的秋日晚風。
程杉的心跳加急，她捏了捏拳，極力平靜下來，給自己找臺階下。
“我想過了，以後肯定免不了要打交道。總是看屏幕也不方便，正好現在有閑暇，所以無聊就在你那裏拿了兩本書，打算學學手語。以後，你打手語我也看得懂……”
葉臻的教養不允許他在別人跟自己說話的時候看向別的方向，最後還是把頭轉回來，他眼裏亮晶晶的，程杉從裏頭看見毫不遮掩的喜悅。
葉臻向她伸出右手拇指，彎曲兩下。
他說，謝謝。
這是最簡單的基本手勢，程杉立刻看懂了。
她的心臟微微緊縮，突然有種酸軟的心悸。說不清是喜悅還是羞怯，陌生的情緒鋪天蓋地而來，竟然只是因為他的一句謝謝。
她知道自己的臉紅透了，連呼吸也變得急促：“不用謝……”
吃晚飯的時候，程杉才知道葉臻是提前回來的，今天是產品部這一季度團建的日子，葉慕代他坐鎮去了。
程杉說：“我們部門也會團建嗎？”
她和葉臻在一起的時候，習慣了使用選擇疑問句，這樣最便捷高效，兩人也能最快地進行溝通。
葉臻點頭。
程杉又說：“也是這個月？”
搖頭。
“下個月？”
點頭。
葉家的飯桌一向格外安靜，既沒有交談聲，也沒有杯盤碗碟碰撞聲和咀嚼聲。
程杉在的時候終於多了點生氣，文阿姨幾次都笑盈盈地看著她，眼裏全是滿意。
“我們部門團建，你也會去嗎？”
點頭。
看著這對年輕人親密的模樣，文阿姨不想做“電燈泡”，於是借口去燉甜品，起身離開飯桌去了廚房忙活。
程杉還想說話，手機叮咚響了一聲，她低頭去看，自然地直接就告訴葉臻：“是顧展。他約我下周五回學校參加Q大一百一十年校慶的校友會。”
葉臻等著她的下文。
程杉說：“我也該回一趟學校了。”
她也該回到自己和程見溪最好的那段時光裏，將全部的回憶撿起了。
葉臻把手機拿給她看。
——我陪你一起去。
程杉說：“你下周一到周五不是要出差嗎？”
——我盡量趕回來。
程杉沒有拒絕，只說：“到時候，能把我的相機還給我了吧？”
——相機就在我的書房，你的傷好以後，隨時可以去拿。
程杉忍不住說：“你一走我不就能去拿了嗎，反正你也管不到我。”
葉臻微微揚眉。
——那你試試。
程杉沒好氣地笑：“這算是威脅？”
葉臻似笑非笑。
——這是充滿關懷的鼓勵。
最好是這樣。
程杉輕哼，沒留意到自己的神情愉悅，眉梢不自主地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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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杉沒想到，一直到周四晚上，葉臻也沒有回來。
她睡前收到葉臻的消息，說是由於霧霾，航空管制，他所搭乘的直飛Q市航班最早也要明天下午才能起飛。
程杉對著信息發了一會兒呆，也只能回他：沒關系，我明天直接去學校就好。
葉臻：傷好的怎麽樣了？
程杉：已經結痂了，行走自如。
文阿姨把她照料得很好，這幾天程杉在屋裏宅著，把葉臻的那兩本書一點一點啃掉了。
其實相比於學習如何打手語，讀懂手語要更容易一些。
程杉現在已經能看懂較慢的日常對話手勢。但還遠遠沒達到能看懂新聞頻道左下角的手語翻譯的程度。
入睡之前，程杉想，等葉臻回來以後，就可以檢驗自己的突擊成果了。
而那邊，葉臻給宋瑜也發了信息：請給我最快回Q市的轉機或者鐵路交通方案。
宋瑜很快將三套出行方案整理反饋給葉臻：最快的話，乘高鐵再轉機，明天中午就可以抵達Q市。
葉臻：好，就買這套票。
******
心裏揣著事，程杉在那個夜晚入了久違的夢境。
她夢見她的那座山。
上一次還迷霧籠罩，如今已是綠意萌發，漫山遍野的青芽初生，間或點綴著粉色、紫色的不知名野花。
天高雲舒，風卷著細碎的塵埃和花香一同漫山狂奔。
程杉赤腳在草場上漫步，心情恣意飛揚。
很快，她看見前方出現了一頭漂亮的梅花鹿。程杉覺得眼熟，也覺得親切，於是她靠過去，想和它打個招呼。
可梅花鹿受了驚，四肢彈動，跑得飛快。
程杉在心裏喊它，別跑呀，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只想摸摸你！
她這麽喊著，不由加快步子，竟然不遠不近地一直跟著梅花鹿跑進了一個一人高的山洞裏。
洞中無光，可程杉一點兒也不懼怕，只覺得有趣。
她循著聲音，加緊朝前跑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前方陡然現出極盛的光芒來，程杉不由地擡手遮擋。
也在這時，她的腳下一空，整個人向前烖去——原來，她已經踏出了那山洞。
而那山洞的出口，竟然連著陡峭的懸崖！
程杉只覺得自己在向下墜落，不斷地墜落，像是永無止盡，要一直掉到地球的另一端去。
可終有止盡。
程杉望見一大片不知名的海域，大朵波浪卷攜著波浪向著一個方向翻湧奔騰，不知疲憊地趕路。
如果掉進海中，我會被帶去哪裏？
這個念頭甫一冒出，程杉便噗通一聲落進了那海裏。
她在夢裏，完完全全地忘了自己從小在海邊長大，忘了自己最會游泳，甚至還考過專業的潛水資格證書，學過駕駛帆船，也能在海上沖浪。
程杉四肢發軟，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以更慢的速度下落。
身邊有柔軟飄搖的海草，和嶙峋的海底怪石，卻沒有任何魚類。
就在程杉認定自己會這麽在海底沈湎的時刻，她終於在視野範圍內捕捉到不屬於海底的其他生物。
那是一個長著鹿角的少年，他身姿矯健，在海裏宛如游龍，以令人眼花的速度來到她的身邊。
程杉看見他圓潤精致的腳踝、勻稱光潔的小腿，白得發光，她忍不住伸手握住。
你是誰？
程杉在心裏問，我一定見過你。
少年能聽見她的心聲似的，轉頭看著她的眼睛，回答她的問題。
我麽。
我是你遺忘的愛人。
程見溪？是你嗎？
少年沒有回應，只帶著她不斷上浮。
程見溪，是不是你？
程杉著急了，她一遍一遍詢問。
可是始終沒有回答。
在某個時刻，少年突然變換身姿，展臂將她抱在懷裏，雙腿用力向後一蹬，帶著程杉騰出海面！
緊接著，他將程杉用力朝那懸崖峭壁上的洞口拋去！
程杉覺得自己變得極輕盈，她穿過薄薄的雲層，竟然被他這麽扔回了來時路。
而少年卻重新跌進了海裏，她聽見他砸向水面的聲音，看見飛濺而起的水花。
程杉伏在那洞口朝下張望，一邊叫他的名字，盼著他也能回來。
程見溪！程見溪！
她喊了很久很久，連嗓子都啞了，也沒有人回應她。
一切重歸於寂。
就好像拯救過她，擁抱過她，帶她在海中遨游馳騁過的那個少年，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程杉突然心慌如麻，她的聲音在山洞裏不斷激蕩。
程見溪！你回來吧！
她以為自己這一生都要嘶喊著這樣一句話直到死去，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聲嘲諷道——
蠢貨。你認錯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構音障礙部分的解釋，綜合源於百度文庫、知網以及知乎用戶“醫佰康”在問題“言語康覆如何自我訓練”下的回答。
另外，看到評論區小夥伴說“5743”是諧音，哈哈哈我其實沒想到這個梗。5743是“程杉”這個名字拆開來的筆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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