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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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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來這麽早?”

只剩下兩人,程杉問葉臻。

葉臻回去換了身衣服。他穿一條黑色休閑長褲,配簡單的白T恤,外頭套了件墨綠色的長袖短夾克,更襯得兩條腿筆直修長。

他這麽穿,還背一只單肩包,顯得朝氣蓬勃。

好在眉眼沈靜,氣場壓得住。

葉臻從包裏拿出一只平板和一個文件袋——文件袋是給程杉的,平板是用來交流的工具。

程杉接過文件袋打開來,抽出一張紙,看清楚了不由得一楞。

她以為葉臻會給自己帶來程見溪從前的一些物件,沒料到他直接拿來了程見溪的出生證明。

父母姓名,身份證號,民族,嬰兒姓名,嬰兒申報戶口地址,母親居住地址,床位號等等信息一一羅列。

葉臻用平板“解釋”給她看。

——見溪的母親程阿姨是Q市人,是我父親的續弦。

程杉註意到,葉臻使用五筆輸入法,鍵入速度極快。

——程阿姨懷孕後和我父親相處得很不融洽,她懷著見溪離開了父親回到國內,打算一個人生下他。可惜程阿姨生產時大出血去世。我父親想帶走見溪去國外撫養,卻被程阿姨的母親制止。

程杉看到這裏,問他:“所以程見溪就和他的姥姥一起在Q市生活了?”

——是的。直到見溪五歲那年,他的姥姥染病離世。

程杉說:“你父親為什麽沒有把程見溪接回去?反而派了兩個保姆來照顧他?”

葉臻沒有直接回答程杉,而是回到剛剛的話題。

——程阿姨懷孕後,我父親曾想讓她打掉這個孩子。

“為什麽?你爸爸不喜歡程見溪嗎?”

程杉蹙眉,不由為程見溪打抱不平:“他知不知道程見溪是多麽優秀的孩子?”

——我們葉家,多位長輩患有罕見病,一直到我父親那一輩才在英國確診為遺傳性澱粉樣變性病,這種病無法治愈。

——雖然發病率僅有十萬分之一,但家族中已有五人死於此病。並且,我父親就攜帶有該致病基因。

程杉心中微微一沈,卻沒開口,只盯著葉臻飛快移動的指尖下的文字。

——父親一直沒有發病,所以瞞著我母親。可我出生後,最初身體並不好,父親只得向她坦白,那時候我母親才知道被蒙在鼓裏,她一怒之下與父親離婚。而我很快接受了基因檢測,萬幸的是結果不錯。

“可是程見溪沒有那麽好運,他攜帶有該致病基因。不僅攜帶,還發病了。”

程杉喃喃。

她記得程見溪就是死於罕見的家族遺傳病。

程杉心口有一點發堵,低聲說:“我明白了,程阿姨當初懷孕時知道了這個消息,可她仍然想生下這個孩子,賭一個可能性。”

只可惜,她賭輸了。

面對很多疾病災難,人類其實連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聽天由命。

葉臻點頭,默認了程杉的這個推測。

——程阿姨去世兩年後,我父母覆婚了。我母親為人強勢,不接受見溪回家,父親向她妥協,安排了專人照料,只每年的寒暑假才會派人把他接回去團聚以及去醫院體檢。

因為是書面語言,葉臻的表述客觀而冷淡,可程杉擡眼,卻看見他眼中湧動的情緒裏有難以抑制的悲痛。

——高二那年,他開始出現輕微的臟器功能衰竭預兆。那時候起,他的生命就進入了倒計時。父親沒有告訴他真相,直到大四的假期,見溪突然發病,身體各個器官全面衰竭。

葉臻的指尖微微發顫,停了下來。

那一年葉臻不過是個大二的學生。

醫生和葉晉談話的時候,他也在現場。

程見溪是他十歲開始就每年盼著相見的弟弟,是他聰明優秀、善良懂事的手足親人。他不想看著程見溪被欺騙,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法掌控。

“我們不能瞞著他!”

在醫院裏,葉臻很快做了決定:“如果他只能再活五年,我希望他現在、立刻選擇自己想要過的生活!我媽也別想阻止!”

“小臻,如果你告訴他,他才會痛苦!”

葉晉卻攔住他,苦口婆心地勸阻。

“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真正發病,那種等待的煎熬才是真的痛苦!你知道嗎,自從我檢查出攜帶有這個病的基因那天開始,我沒有一天不在擔驚受怕,這種感覺,就像在身上綁了一枚□□!小臻,不要意氣用事,那才會毀了見溪……我們就讓他開開心心地走完生命最後一程,不好嗎?”

葉臻眼圈發紅,拳頭緊緊捏著,卻不得不承認葉晉的話有一定的道理。

他哽咽道:“爸,我們沒有辦法了嗎,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

“等他畢業,我會詢問他的意見,如果他願意,想做什麽、去任何國家生活都可以。”葉晉的聲音滄桑喑啞。

“他們母子,是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我一定會盡我所能滿足他的一切要求。”

可是他們誰也沒有想到,程見溪所要求的一切,僅僅是留在Q市。

去一所極其普通的大學,和一個極其普通的女孩子戀愛。

他們一面瞞著程見溪,一面不停地詢問他,想不想去國外頂尖的學校留學,想不想去環游世界……

可程見溪對他們愈發疏離了,他越來越親近的人,竟然是他身邊的一個小丫頭。

******

“你們真殘忍。”

程杉逐字逐句看完葉臻的話,只覺得通體發涼,心一抽一抽地疼。半晌,才低喃道。

葉臻深吸一口氣,回答她。

——是,我承認。

“你們承認對程見溪殘忍,那對程杉呢。”

程杉目光發直,細聲低語。

她沒有說“我”,可能是覺得遙遠回憶裏那個也叫程杉的女孩和現在的自己沒有關系。

但她已經能夠體會那種覆滅的悲涼。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陪伴程見溪的哪一天就已經是最後一天了。”

程杉的嗓子發幹,奶茶黏膩的香味卡在嗓子眼,讓人吞咽困難。

“也沒有機會好好道別。”

程杉的眼裏布滿血絲,卻撐著沒讓眼淚落下來。

她恨恨地望著葉臻,一字一頓道。

“你們有沒有想過,她答應程見溪的很多事情都還沒做,她和程見溪打算一起去的地方都還沒有去,她和程見溪的很多約定都還沒有履行……”

“她只知道,程見溪和往常一樣飛去美國與家人團聚,然後就再也就沒有回來。”

“你們!”

她的聲音發顫:“你們做了五年的準備,來面對一個不在身邊的親人的離去。而程杉,她只得到一通電話。”

一通電話,形影不離數年的愛人就被宣判死亡。而她沒有護照,連去美國的簽證都沒法辦。

程杉聲音低下去,藏在桌下的手指絞得發白了,像是在自言自語——

“程見溪如果知道,怎麽會允許你們這麽欺負她?”

葉臻想過,也掙紮過。

可那個時候,程杉於他而言,不過是程見溪口中的簡單字符。程見溪為了她,放棄很多大好機會,他甚至還對程杉的存在感到不滿。

所以那時候,他不知道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錯,以至於後悔至今。

“你們知不知道程杉後來是怎麽生活的。”

程杉的聲線穩了些,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帶著一絲譏誚。

她擡起左手手腕,內側有一個極淡的細長疤痕,看上去像是刀傷。

“五年,她變成我,用了五年。”

我知道。小杉,我知道。

葉臻垂在身側的手也收緊成拳,他極力克制自己擁抱她的沖動,只能像個木頭人那樣木訥而愚蠢地坐著,並且沈默。

五年,那個葉臻,變成現在坐在程杉面前的這個人,也用了五年。

“你先回去吧。”

過了很久,程杉終於開口。

“抱歉,我剛剛有些失態。畢竟……畢竟程見溪曾和我在一起過。但這件事,可能誰也怪不上,要怪就怪我們的命都不太好。”

她在說出命不太好這幾個字的時候,葉臻覺得難受極了,心被揪起又放下,卻什麽也不能做。

曾經他以為程杉是因為太軟弱所以讓他心疼,現在卻覺得恰恰相反。

程杉牽起嘴角,勉強湊出個笑來。

“你如果調查過我,應該會知道,程見溪死後我精神狀態很不好。是我舅舅舅媽給我請了心理醫生,吃藥、心理幹預,慢慢調理才有今天的我。”

葉臻松開拳頭,在平板上輕點。

——對不起。

“我知道你對我做的那些都是因為愧疚,或者補償。但是葉臻,你大可以當那個程杉和程見溪一起死了。我不需要這些借由程見溪而獲得的任何優待。”

程杉情緒低落,沮喪地想要找一個地方大哭一場。但她仍然把自己要說的話一字不落地說了出來。

“如果你能做到,也許我們還可以繼續合作。如果不能,我只好離開M·O。”

程見溪的死,固然是一件讓人悲痛惋惜的事,但現在,程杉的人生還在繼續。

她的心好像被生生撕扯成兩半。

一半劇烈顫抖,在為今天葉臻所說的話而感到震驚、委屈、痛苦;一半努力平靜,在為未來的自己爭取尊嚴、平等、自由。

葉臻似乎在觀察程杉的表情,直到她說完所有的話,才輕輕點頭。

——好,我答應你。

他知道程杉現在需要獨處,於是將桌上的材料收拾起來,起身離開了。

葉臻前腳出去,顧展後腳就蹬蹬上樓,急吼吼地沖進包間。

“什麽情況,什麽情況?小杉杉!你怎麽哭了?!”

他推門進去,看見程杉淚眼婆娑地伏在桌上,卻並不顯得柔弱,因為顧展看見程杉的手指緊緊摳著桌子邊緣,牙關緊咬,咯咯切齒。面上表情堪稱覆雜猙獰。

顧展被這個樣子的程杉駭住了,他用力抓了把頭發,在她身邊繞了幾圈,最後蹲下去,小心翼翼道:“那個什麽……程見溪的哥哥是不是欺負你了?你跟我說我給你報仇去!”

程杉啞著嗓子低聲叫他:“顧展……”

“啊?”

顧展心裏一抖。這聲音,簡直像是從地底爬上來的厲鬼。

他擔憂地看著程杉——幾年不見,她到底經歷了什麽?

“藥……包裏,給我。”

她承受不住似的,額頭抵在桌面上,一上一下地用力砸著,似乎在和什麽作殊死鬥爭。

要?哦,藥!她要吃藥!

顧展怕她把自己砸傻了,伸手扯了一個靠枕墊在程杉的頭和桌子之間,隨後忙不疊去翻她身邊的手提包。

他很快找出一個便攜式小藥盒,打開來發現裏面放了三四種不同的藥。

“吃哪種?幾粒啊?小杉杉,你可別嚇我啊!”

“白色、三片,黃色、一片……”

“好好!”顧展急出一腦門子汗,想起什麽似的,跳起來拉開門沖外頭揚聲大喊,“初夏!拿杯水!”

服務生初夏送來水後,顧展把藥送到程杉嘴邊,目不轉睛,看著她艱難地咽下去。

接著就是漫長的等待。

十幾分鐘後,程杉的癥狀才慢慢緩和。她靠在沙發上,深深呼氣吸氣,終於止住眼淚。

程杉取了紙巾擦臉,擡眼對顧展說:“謝謝。”

“我快要被你嚇出心臟病了。”顧展神情凝重,坐到程杉身邊,問她,“你這是什麽毛病?”

“我很久沒犯病了。”程杉笑笑,“別怕啊,又不是狂犬病,不會咬人。就算發病,也沒有攻擊性的……”

“沒攻擊性,你是自殘啊!到底怎麽回事?”顧展說,“這些藥都是治什麽的?”

程杉閉了閉眼,低聲說:“分離轉換性障礙。”

“那是什麽鬼東西?”

“癔癥。”程杉望著他,一字一句道,“精神病的一種。”

學術名字他不曉得,癔癥和精神病他可聽說過太多了。

顧展冷不丁地一顫,眉心皺起一個肉疙瘩:“哪一類癔癥……嚴重嗎?”

“喬恩說我的情況很難分類……她是我的心理咨詢師。”程杉稀疏平常道,“現在已經不算嚴重了。”

這還不算嚴重?

那要像《情深深雨蒙蒙》裏面的可雲那樣滿街跑著找孩子才算嚴重嗎!

顧展的話就在嘴邊,但被他生吞了下去,最後換上關切的語氣說:“不算嚴重是什麽意思?”

程杉說:“顧展,如果有一棵樹,被人為燒毀,周身披著黑黢黢的焦炭,像一具可怕的空殼子。但事實上它並沒有死去,直到某一個契機出現,它重新覆蘇了,抽新芽、長新葉……那你說,到那個時候,原本的焦炭殼子還會存在嗎?”

“當然不會啦,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嗯算了,我生物學的也不好……”

顧展的腦細胞有點不夠用。

“小杉杉,你這是想要采用類比的修辭手法來告訴我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嗎?你能不能說直白一點?”

程杉頓了頓,說:“或者我這麽說吧,顧展,你還記得你十歲以前發生的事情嗎?”

顧展努力回憶,坦誠地搖頭。

“不太記得清了,不過有的事情有印象,好像八歲還是九歲的時候,我偷棗從樹上掉下來了,摔的那叫一個慘。”

程杉說:“那你還記得摔的細節,和疼痛的感覺嗎?”

“都那麽久遠的事情了,誰還記得疼啊!細節當然也忘了,就只有那個掉下來的畫面,隱隱約約的。”顧展說,“又不是這幾年的事情,那時候人小啊,感覺腦子都沒發育好,記不住事!”

程杉說:“我對程見溪的感覺,就像你對小時候偷棗的記憶那樣模糊。”

“怎麽可能!”

顧展似乎想起什麽,一臉嫌棄道。

“就你跟程見溪好的那樣,那哪是能說忘就忘……”

他話沒說完,意識到什麽了,突然緊張道:“小杉杉,你該不會失憶了吧!”

程杉無語地推了他一把:“事情和人我都記得!只是丟了細節和感受而已。”

丟了細節和……感受?

顧展眉頭持續緊鎖,立刻身臨其境地代入其中:要是他現在把當初佛蒙特森林一步一步走向成功的掙紮過程和最後的喜悅淡忘了,那人生該多無趣啊!

不過,要是他也能忘記周楠甩了他的痛苦感覺,倒也不錯……

程杉和顧展聊了幾句以後,心情意外舒展很多,一邊吸溜著奶茶一邊看他表情糾結地腦補。

顧展演完腦中那一場大戲之後才回歸現實,若有所思道:“那今天怎麽就突然發病了呢?是不是跟程見溪有關系啊?”

自然是和程見溪有關系。

程杉說:“你知道觸景生情嗎?”

“這我知道!”

顧展現在戲精上身,非常理解程杉的感受。

他說:“你的意思是不是,在你回Q市之前,對程見溪的感情還很淡漠。但是這一回來,看見以前跟他走過的路就想起他說過的話、看見以前和他一起逛過的店就想起他刷過的卡、看見以前和他一起坐過的沙發就想起那年的象牙塔?”

程杉:“……”

顧展覺得自己的推理既精準又到位,並且還排比、還押韻。

他很是激動,說:“尤其是今天你到這裏來了,還見了那麽像程見溪的人!這一刻,舊情覆燃了!”

程杉扶額,原來舊情覆燃還能這麽用?

話糙理不糙,程杉沒有反駁顧展的話,她只在心裏說——

或許再過一段時間,我會慢慢記起全部的程見溪。

只是她不知道,這究竟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

******

葉臻離開佛蒙特森林,開車回家。

到家後,他拿出手機編輯了一條信息,發送。

——我都跟小杉說了。

很快,那頭回覆的消息傳來:“她什麽反應?”

——和你的預期一樣,很理智,沒有出現過激反應。

“葉總,我們仍然按照原計劃走嗎?”

——嗯。

葉臻站在落地窗邊,石像似的立了很久。

最後放下手機,伸手揉了揉額角,才慢慢往浴室走去,一邊隨手解開右手手腕的腕表放在洗手臺上。

腕表摘下,原本被覆蓋的部分手腕一覽無遺,那裏有一個小小的紋身。

看上去,像是花體字母“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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