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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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來的回憶讓程杉失神。
她真的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非刻意的情況下回想起這個人了。
程杉不知道，自己發怔時，臉色幾乎是在一瞬間變得煞白。
以至於身旁的這對準新人登時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等到她慢慢緩過神來，自知失態，垂目喝了一口奶茶，說：“抱歉，我只是太久沒聽人提起過他。”
童菲小心翼翼道：“你們是分開了嗎？什麽時候的事……”
“嗯。”
程杉的語氣幾乎沒有什麽波瀾，平鋪直敘道。
“大概是快畢業那會兒，他生病去世了。”
“你說什麽？！”
童菲這驚嘆如平地一聲驚雷。與程杉平靜的神情產生鮮明對比的是童菲和時辰一小一大兩張震驚臉。
“家族遺傳病，很罕見的一種。發病前幾乎沒有什麽預兆，最後走的時候我也不在身邊。”
程杉低聲敘述。
童菲心情覆雜，甚至不知道如何出言安慰。
怎麽說呢，如果真的是分手，她也許還能違心地配合程杉說幾句你還會碰到更好的人，不用在一棵歪脖樹上吊死這種鬼話。
但竟然是……死了？
這太可怕了。
童菲無法想象，她下意識握住時辰的手，低聲對程杉說：“那這些年，你都是一個人嗎。”
程杉笑了笑，神情已經恢覆如常：“對啊，好像一直也沒有遇上合適的。”
童菲幾乎是感同身受地默默點了點頭。
她完全能夠理解，任何一個人，如果有幸能遇見程見溪那樣的前任，都不可能再找到更好的了吧。
死別的話題太沈重，童菲和時辰很有默契地打起了岔，可惜與程杉學生時代有關的回憶無論如何都繞不開程見溪，他們只好不約而同地關心起程杉如今的生活和工作。
程杉心領他們的好意，配合著把入職M·O的事說了。
“你進了M·O？”
童菲顯然對本地的公司更為熟悉，她欣喜道：“這公司很棒啊，和時辰他們公司在一個園區。我跟時辰明年去巴厘島度蜜月還打算去上面訂個套餐呢，只不過一直沒看到合適的搭配產品。”
時辰也點頭，說：“我們兩家公司之間還有合作，M·O馬上要推的雜志《無疆》的同名APP就是我們公司的技術部門參與制作的。聽說葉主編花了大心思，挖來一個大牛來扛《無疆》的攝影總策劃……”
時辰越說越慢，最後遲疑地看向程杉。
童菲反應過來，噗嗤笑道：“你特麽傻呀，人家大牛就坐你跟前呢。”
程杉聽見時辰提及自己往後的頂頭上司，不由問：“時辰，你見過那位葉主編嗎？”
“你是問葉慕吧，她來我們公司開項目會議的時候我見過一次。”
時辰回憶道：“氣場很足，說一不二。菲菲看的那些都市劇裏面，職場白骨精恐怕就照著她選角的。”
童菲說：“她氣場足也是應該的，畢竟是公司二把手。”
程杉有些意外，問：“這話怎麽說？”
“你不知道嗎？這個葉慕，是你們公司總裁葉臻的堂妹。”童菲說，“葉氏說到底還是家族企業嘛，兄妹齊上陣也正常。不過別擔心，葉慕好歹是常春藤出來的，個人能力肯定夠。”
時辰有點驚訝，說：“連我都不知道葉慕的背景，你怎麽知道？”
“開玩笑，我們童菲這個搜集八卦的能力可是師承Q大校廣播站站長秦笑梅的。”程杉接道。
秦笑梅是當初童菲她們宿舍舍長，一個成天神叨叨的姑娘。
程杉說：“童菲，你還記得她總掛在嘴邊的話嗎？‘我是一個對自己有要求的人。真偽不明的八卦不傳；眾所周知的八卦不傳；有損德行的八卦不傳。’”
童緋被她活靈活現的模仿逗得笑倒在時辰懷裏，說：“哈哈哈這麽經典誰忘得了？三不傳定律嘛！所以啊，現在咱們力求‘真實，深入，博愛’的站長去了市電視臺當記者。”
他們聊得很開心，童菲聽說程杉正打算添置新住處的家居用品，欣喜地拉著免費勞動力時辰幫忙一起選購搬運。
最後大包小包扛進301中，三個人都氣喘如牛。
程杉萬分感激，便道：“也不知道怎麽謝你們。什麽時候拍婚紗照就來找我吧。”
童菲驚喜地尖叫一聲，撲上去抱住程杉：“臥槽！還能有這待遇，這比中頭獎還讚啊。等我們新家裝好了，第一個要請的就是你！”
“你跟我就不要客氣了。”
程杉說：“說老實話，沒回國前我有時候會覺得，就算我哪天橫死在異國他鄉，最多也就是報紙上的一欄訃告。”
這話的語氣，擱以前的程杉是絕對不可能用的，想來也知道這些年她一個人是多麽難熬。
童菲心頭微酸，把她抱得更緊，鄭重道：“妹子，你的終身幸福就交給我吧。”
時辰有點緊張，警惕地看著程杉，後者一下笑出聲，說：“準新郎要吃醋了。終身幸福這種事，我還是自己操心吧。”
童菲和時辰跟程杉道別。
走在小區裏，童菲卻不像方才那麽淡定，她重覆道：“我是真沒想到，程見溪竟然死了。”
時辰和程杉的關系一般，也沒有童菲這麽心思細膩，只說：“世事無常。不過都過去這麽久了，時間可以抹平一切，程杉看上去也沒怎麽傷心的樣子。”
“你懂什麽？哀莫大於心死！你沒看到她今天的表情，肯定是還沒有釋懷啊。真是太慘了，好好的一對金童玉女，怎麽會落得這麽個下場？”
童菲扼腕嘆息：“而且程杉幾乎完全變了個人，你是跟她不熟，不明白，以前這丫頭天天打雞血似的，渾身上下都有用不完的精力！”
對於這一點，時辰倒是有所耳聞，畢竟程杉是運動會時，唯一一個從1500米賽場上下來，還能活蹦亂跳滿場撒歡，給後面比賽的同學加油的“神奇女俠”。
童菲不知道，其實時辰說的沒錯，程杉如今說起程見溪的死，確確實實沒有摻雜什麽傷心的情愫在裏頭。
他們兩人走後，程杉沒有急著收拾屋子，她仰面倒在客廳沙發上望著天花板發呆。
關於程見溪，她能夠調動的情緒，甚至還不如提及秦笑梅的時候豐富。
雖然這個人，程杉分明地知道，曾在她的生活中扮演過非常重要的角色。
只可惜，那些關於程見溪的零星片段，對於現在的程杉來說，更像是讀過的小說情節，或者看過的電影橋段。
有印象，也有畫面感，但沒有身臨其境的代入感。
這種感覺很微妙。
程杉總忍不住去探究，當初為什麽自己會愛一個人愛得那麽瘋狂，以至於在他死後一度走不出來，非要借助心理醫生的心理疏導與藥物的壓制，才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但她可能永遠也沒辦法知道了。因為走出混沌之後，程杉慢慢淡忘了那些痛苦的記憶。
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和喬恩一起幫她進行了篩選，那些所謂的痛不欲生，以及對程見溪的感情，都伴隨著程杉的“清醒”而變得模糊抽象。
這樣的結果應該是好的，因為在喬恩的描述裏，曾經混沌中的自己陰郁而悲觀，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走屍。
只是恢覆後的副作用也顯而易見，程杉很難提起興趣去應對新的人際關系，“記憶感知”的缺失讓她極度缺乏安全感。
程杉慢慢意識到，問題的癥結依舊在程見溪身上。或者說，在那個愛著程見溪的自己身上。
可她早弄丟了那個自己，如今回到Q市，也未必就能找的回來。
******
程杉花了五個多小時拆包裹、將所有的裝飾擺件和自己的行李分門別類地安置好，最後累得連手指都擡不起來。
洗澡後，程杉頭發也沒吹、藥也沒吃就鉆進她重新布置的“棺材”裏面睡了。
這是程杉回到Q市的第一夜。
不知是不是因為白日裏想起程見溪，那夜的夢，全都與程見溪有關。
程杉和程見溪算是非典型的青梅竹馬關系。兩人家離得不遠，只隔一個上坡，是程杉憋一口氣就能把自行車蹬上去的距離。
程杉從記事開始就騎自行車了。最早是騎哥哥淘汰下來的玩具自行車，藍白色塑料外殼、四個軲轆的那種，滾起來還不如她跑得快。
可程杉還是憑一腔熱血頑強地馳騁在大街小巷中，一邊用腿蹬地助力，一邊讓車軲轆滾得虎虎生風。
第一次見程見溪是在哪一年哪一月，程杉老早就忘了，就記得那是一場極其慘烈的車禍。
那天她放學早，帶著她的藍白坐騎四處闖蕩，從坡頂放飛自我騰雲駕車哧溜而下，陡然看見道路左側一扇巨型大門被人從裏推開，走出來一個背書包的小孩子。
程杉來不及剎車，便嗚哩哇啦亂叫著，連人帶車一起撞上了程見溪——家的大門。
她當場鼻血飛濺，捂著鼻子從自行車的殘骸裏面擡起頭來，看見面無表情的程見溪從古銅色的巨大鐵門背後慢慢繞出來，垂眸望著自己。
這位同學，你剛剛飛速躲開的時候可不是這麽冷靜的啊餵！
不管怎樣，那天之後，程杉知道了自己家附近就住著一個同齡人，並且他們還在同一所小學——她看見了程見溪衣領邊上別著的校徽。
這個發現讓她格外興奮。
程杉甚至來不及悼念自己剛剛失去的坐騎，便將更大的熱情註入在了這個新玩伴身上。
雖然最初，程見溪也並沒有打算和程杉發展友誼關系。
沒有人能扛得住程杉的熱情。
她把自行車殘骸拾掇回去，花了三塊二毛錢請巷角的修車師傅搶救了一下，抵押了兩個側面軲轆之後，帶著他重回沙場了。
程杉每天放學以後，都騎車去找程見溪玩。
程見溪在好班，通常要留堂講奧數題的，所以放的比較晚。
程杉往往已經在家吃完半只西瓜，推著自行車出門的時候，剛好能看見背著書包的程見溪和接他放學的保姆走在一起。
程見溪走得慢，但是很穩，沒什麽特別的表情，看上去像個童顏小老頭。程杉一下竄過去，把車鈴撥得叮當響。
“嗨，我帶你兜風啊！”
“哎，要不去撿貝殼、堆沙子玩吧？我小時候堆沙子城堡拿過全小區第一名！”
“餵，不然你騎車帶我也行，你會不會騎車啊？”
程見溪終於停下來，平視程杉道：“我叫程見溪，不叫嗨哎餵。”
程杉吸吸鼻子，說：“那我們一個姓啊，原來五百年前是一家。”
保姆阿姨是站在程杉這頭的，也攛掇程見溪：“跟小朋友去玩玩吧，書什麽時候都能看的。”
有大人撐腰，程杉來勁了，忙說：“對呀，遠親不如近鄰啊！”
她不過是想用俗語表示親近，誰料程見溪糾正道：“我們也住得不近。”
程杉沒所謂，張口就說：“那就近親不如遠鄰！”
她笑嘻嘻地隨口胡扯，誰知這話像是觸動了程見溪，他抿著唇沈默了好一會兒，慢吞吞地把自己的書包摘下來交給了身旁的保姆阿姨。
那之後，她們的遠鄰情意，飛速攀升。
程見溪家應該很有錢，盡管十多年前Q市房價並不高，但住得起帶小花園的獨棟小樓的人也並不多。
可自打程杉多了解了程見溪一些後，就一直都覺得他很可憐——反正比自己可憐多了。
和自己一樣，程見溪家人幾乎不管他、也不和他一起住，甚至他更慘，連姑媽姑父哥哥都沒有。
程見溪和兩個保姆阿姨住在那棟看起來就很陰森的小樓裏。
一個阿姨負責他的飲食起居，一個阿姨負責他的功課學習。
那棟樓被程杉在心裏叫了很多年鬼屋，以至於後來有一天程見溪正式邀請她去自己家作客的時候，程杉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彼時，他們已經是學校裏同進同出、形影不離的一對鐵哥們了。
程見溪和程杉自小學起就念同一所學校，這緣分也不全靠天定，程杉為了和程見溪考上同一所高中和大學，可以說是費盡了心思。
但好在結果總是好的，程杉從小就知道持之以恒的重要性，她全心全意為之努力的事情，很少有不成功的。
比如當她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了程見溪，就開始堅持不懈地向他表示好感。
和程見溪正式交往，是在高三畢業那年的暑假。
程見溪從小學開始，每年暑假都不在Q市過，他會被遠在國外的家人接去，兩個月後臨近開學才會被送回來。
可畢業那年，程見溪一直沒走。
拿到Q大的錄取通知書那天，程見溪和程杉從學校出來，在街邊閑逛。
程見溪一直沒說話。
不過他總是這樣，程杉早就習以為常。她東拉西扯地跟程見溪瞎聊，嘴上興高采烈地描述著班主任看見自己的Q大錄取書的驚訝表情，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瞟向程見溪的手。
程杉覺得自己對程見溪的手分外著迷：他會彈鋼琴，手指比一般人都要細長一些，且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
程杉最喜歡看他微微曲起手指放在桌面上，那時候程見溪手指關節處凸起的骨骼與淡青色的血管搭配在一起簡直性感得要命。
她看了那麽多年都沒看膩，反而越來越喜歡，除了給他的手拍特寫以外，真想以別的方式“占為己有”……
程杉歪腦筋還沒動完，去路被身邊的人攔住了。
程杉擡頭看著比自己高出不少的程見溪，以為被發現了內心的小九九，有點心虛地問：“幹嘛呀？”
程見溪說：“你真的考上Q大了。”
程杉啊了一聲，說：“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你該不會反射弧這麽長吧。”
程見溪頓了頓，低聲說：“我以為你考不上。”
程杉揉揉鼻尖，突然有點小驕傲：“所有人都以為我考不上呀，但是我覺得我肯定能行。因為我要跟你做校友啊。”
她有點奇怪程見溪今天的問話，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結果發現程見溪抿著唇角，白皙的臉頰微微發紅，目光筆直，似乎有很重要的話要說。
程見溪緩了緩，慢條斯理道：“在高考前，我做了一個約定。”
程杉好奇道：“和誰呀？”
“和我自己。”
“哦……”程杉點點頭，“那是什麽約定？”
“如果程杉考上Q大，就和她在一起。”
這個不算告白的告白讓程杉興奮了一個暑假。
她一有空就樂，覺得自己在高三那年奮發圖強真的是這麽多年來做的最最正確的事情：考上了全省最好的大學不說，竟然還附贈一個程見溪！
所以也就理所當然地忽略了一件事情：程見溪一開始說，他以為她考不上。
等到程杉慢慢回過味來，他們已經是學校裏頗有名氣的一對校園情侶了。
那一陣子熱播韓劇，片中男主直到倒數第三集才發現自己原來愛的不是身邊青梅竹馬的女朋友，而是才認識不到三個月的女主！
程杉又驚又怕，覺得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概率實在是大。
萬一哪天突然出現了真正的女主，她豈不是面臨著十六集後就要被分手的命運？
這麽一想，電視劇裏的男主臉簡直越看越像程見溪——他們都又白又斯文，還不愛說話！
程杉危機感頓生，馬上想到程見溪當初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說以為自己考不上Q大的——那也就是說，他一開始是沒打算和自己在一起的！
程見溪也許並不愛我。
這個念頭甫一冒頭，就迅速攫取了程杉的神智。
而後的很長時間，她都喜歡纏著問程見溪，你怎麽證明你愛我呢？明明就是我在乎你比較多。
程見溪從來沒有正面回答過她，被問得沒辦法了就只能親親她。
程杉很沮喪，知道自己沒辦法從程見溪嘴裏問出什麽所以然。
其實程見溪的保姆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偷偷跟自己說過，他有一點自閉傾向，語言表達能力不太好，跟正常人也不太一樣的。
程杉是認同的，她也覺得程見溪和正常人不一樣，他明明比正常人都好看、聰明、優秀……
這麽一想，程杉心裏其實就釋然了一半，至少這麽好的程見溪現在是她的呀。擔心那些有的沒的，豈不是太杞人憂天，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
都是韓劇惹的禍，程杉把事情想明白了以後，憤而刪光了所有緩存的劇集。
這個情緒波動在程杉心裏快要淪為過去式的時候，程見溪卻在一個午間，把她叫去圖書館後頭的小樹林邊，向她伸出了右手，並以手背向上。
等到程杉看清了他手腕外側之後，突然笑得像個小狐貍，一下子撲進他懷裏。
“程見溪，程見溪，程見溪！我怎麽這麽喜歡你呢！”
程見溪比尋常姑娘都要白皙的手腕上紋著兩個花體英文字母：C·C。
雙程，是他們的姓。
……
夢境有詳有略，細節之處甚至連對話內容、表情□□都清晰異常，可簡略之處大段進程均是空白一片。
詭異的是，程杉在夢中竟然會有明確的感知。
愉悅、欣喜、著迷，種種情緒伴著午夜夢回席卷而來。
程杉在夢見自己撲進程見溪懷中時猝然睜眼。
明明不是噩夢，只是回憶的零星片段，可她卻前所未有的心慌。
程杉翻身坐起來，屈腿擁著被子，背靠在冰涼的墻壁上。
身體的記憶仿佛慢慢蘇醒，變得鮮明可感——那個擁抱像是就發生在昨日而不是十年前。
她心裏有什麽抓不住的東西，在慢慢塌陷，最後留下空蕩蕩的一塊缺口。
“程見溪？”
試探著，程杉在黑夜中輕聲開口。
她念完這個名字，心無端地跟著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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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非刻意的情況下回想起這個人了。
程杉不知道，自己發怔時，臉色幾乎是在一瞬間變得煞白。
以至於身旁的這對準新人登時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等到她慢慢緩過神來，自知失態，垂目喝了一口奶茶，說：“抱歉，我只是太久沒聽人提起過他。”
童菲小心翼翼道：“你們是分開了嗎？什麽時候的事……”
“嗯。”
程杉的語氣幾乎沒有什麽波瀾，平鋪直敘道。
“大概是快畢業那會兒，他生病去世了。”
“你說什麽？！”
童菲這驚嘆如平地一聲驚雷。與程杉平靜的神情產生鮮明對比的是童菲和時辰一小一大兩張震驚臉。
“家族遺傳病，很罕見的一種。發病前幾乎沒有什麽預兆，最後走的時候我也不在身邊。”
程杉低聲敘述。
童菲心情覆雜，甚至不知道如何出言安慰。
怎麽說呢，如果真的是分手，她也許還能違心地配合程杉說幾句你還會碰到更好的人，不用在一棵歪脖樹上吊死這種鬼話。
但竟然是……死了？
這太可怕了。
童菲無法想象，她下意識握住時辰的手，低聲對程杉說：“那這些年，你都是一個人嗎。”
程杉笑了笑，神情已經恢覆如常：“對啊，好像一直也沒有遇上合適的。”
童菲幾乎是感同身受地默默點了點頭。
她完全能夠理解，任何一個人，如果有幸能遇見程見溪那樣的前任，都不可能再找到更好的了吧。
死別的話題太沈重，童菲和時辰很有默契地打起了岔，可惜與程杉學生時代有關的回憶無論如何都繞不開程見溪，他們只好不約而同地關心起程杉如今的生活和工作。
程杉心領他們的好意，配合著把入職M·O的事說了。
“你進了M·O？”
童菲顯然對本地的公司更為熟悉，她欣喜道：“這公司很棒啊，和時辰他們公司在一個園區。我跟時辰明年去巴厘島度蜜月還打算去上面訂個套餐呢，只不過一直沒看到合適的搭配產品。”
時辰也點頭，說：“我們兩家公司之間還有合作，M·O馬上要推的雜志《無疆》的同名APP就是我們公司的技術部門參與制作的。聽說葉主編花了大心思，挖來一個大牛來扛《無疆》的攝影總策劃……”
時辰越說越慢，最後遲疑地看向程杉。
童菲反應過來，噗嗤笑道：“你特麽傻呀，人家大牛就坐你跟前呢。”
程杉聽見時辰提及自己往後的頂頭上司，不由問：“時辰，你見過那位葉主編嗎？”
“你是問葉慕吧，她來我們公司開項目會議的時候我見過一次。”
時辰回憶道：“氣場很足，說一不二。菲菲看的那些都市劇裏面，職場白骨精恐怕就照著她選角的。”
童菲說：“她氣場足也是應該的，畢竟是公司二把手。”
程杉有些意外，問：“這話怎麽說？”
“你不知道嗎？這個葉慕，是你們公司總裁葉臻的堂妹。”童菲說，“葉氏說到底還是家族企業嘛，兄妹齊上陣也正常。不過別擔心，葉慕好歹是常春藤出來的，個人能力肯定夠。”
時辰有點驚訝，說：“連我都不知道葉慕的背景，你怎麽知道？”
“開玩笑，我們童菲這個搜集八卦的能力可是師承Q大校廣播站站長秦笑梅的。”程杉接道。
秦笑梅是當初童菲她們宿舍舍長，一個成天神叨叨的姑娘。
程杉說：“童菲，你還記得她總掛在嘴邊的話嗎？‘我是一個對自己有要求的人。真偽不明的八卦不傳；眾所周知的八卦不傳；有損德行的八卦不傳。’”
童緋被她活靈活現的模仿逗得笑倒在時辰懷裏，說：“哈哈哈這麽經典誰忘得了？三不傳定律嘛！所以啊，現在咱們力求‘真實，深入，博愛’的站長去了市電視臺當記者。”
他們聊得很開心，童菲聽說程杉正打算添置新住處的家居用品，欣喜地拉著免費勞動力時辰幫忙一起選購搬運。
最後大包小包扛進301中，三個人都氣喘如牛。
程杉萬分感激，便道：“也不知道怎麽謝你們。什麽時候拍婚紗照就來找我吧。”
童菲驚喜地尖叫一聲，撲上去抱住程杉：“臥槽！還能有這待遇，這比中頭獎還讚啊。等我們新家裝好了，第一個要請的就是你！”
“你跟我就不要客氣了。”
程杉說：“說老實話，沒回國前我有時候會覺得，就算我哪天橫死在異國他鄉，最多也就是報紙上的一欄訃告。”
這話的語氣，擱以前的程杉是絕對不可能用的，想來也知道這些年她一個人是多麽難熬。
童菲心頭微酸，把她抱得更緊，鄭重道：“妹子，你的終身幸福就交給我吧。”
時辰有點緊張，警惕地看著程杉，後者一下笑出聲，說：“準新郎要吃醋了。終身幸福這種事，我還是自己操心吧。”
童菲和時辰跟程杉道別。
走在小區裏，童菲卻不像方才那麽淡定，她重覆道：“我是真沒想到，程見溪竟然死了。”
時辰和程杉的關系一般，也沒有童菲這麽心思細膩，只說：“世事無常。不過都過去這麽久了，時間可以抹平一切，程杉看上去也沒怎麽傷心的樣子。”
“你懂什麽？哀莫大於心死！你沒看到她今天的表情，肯定是還沒有釋懷啊。真是太慘了，好好的一對金童玉女，怎麽會落得這麽個下場？”
童菲扼腕嘆息：“而且程杉幾乎完全變了個人，你是跟她不熟，不明白，以前這丫頭天天打雞血似的，渾身上下都有用不完的精力！”
對於這一點，時辰倒是有所耳聞，畢竟程杉是運動會時，唯一一個從1500米賽場上下來，還能活蹦亂跳滿場撒歡，給後面比賽的同學加油的“神奇女俠”。
童菲不知道，其實時辰說的沒錯，程杉如今說起程見溪的死，確確實實沒有摻雜什麽傷心的情愫在裏頭。
他們兩人走後，程杉沒有急著收拾屋子，她仰面倒在客廳沙發上望著天花板發呆。
關於程見溪，她能夠調動的情緒，甚至還不如提及秦笑梅的時候豐富。
雖然這個人，程杉分明地知道，曾在她的生活中扮演過非常重要的角色。
只可惜，那些關於程見溪的零星片段，對於現在的程杉來說，更像是讀過的小說情節，或者看過的電影橋段。
有印象，也有畫面感，但沒有身臨其境的代入感。
這種感覺很微妙。
程杉總忍不住去探究，當初為什麽自己會愛一個人愛得那麽瘋狂，以至於在他死後一度走不出來，非要借助心理醫生的心理疏導與藥物的壓制，才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但她可能永遠也沒辦法知道了。因為走出混沌之後，程杉慢慢淡忘了那些痛苦的記憶。
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和喬恩一起幫她進行了篩選，那些所謂的痛不欲生，以及對程見溪的感情，都伴隨著程杉的“清醒”而變得模糊抽象。
這樣的結果應該是好的，因為在喬恩的描述裏，曾經混沌中的自己陰郁而悲觀，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走屍。
只是恢覆後的副作用也顯而易見，程杉很難提起興趣去應對新的人際關系，“記憶感知”的缺失讓她極度缺乏安全感。
程杉慢慢意識到，問題的癥結依舊在程見溪身上。或者說，在那個愛著程見溪的自己身上。
可她早弄丟了那個自己，如今回到Q市，也未必就能找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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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杉花了五個多小時拆包裹、將所有的裝飾擺件和自己的行李分門別類地安置好，最後累得連手指都擡不起來。
洗澡後，程杉頭發也沒吹、藥也沒吃就鉆進她重新布置的“棺材”裏面睡了。
這是程杉回到Q市的第一夜。
不知是不是因為白日裏想起程見溪，那夜的夢，全都與程見溪有關。
程杉和程見溪算是非典型的青梅竹馬關系。兩人家離得不遠，只隔一個上坡，是程杉憋一口氣就能把自行車蹬上去的距離。
程杉從記事開始就騎自行車了。最早是騎哥哥淘汰下來的玩具自行車，藍白色塑料外殼、四個軲轆的那種，滾起來還不如她跑得快。
可程杉還是憑一腔熱血頑強地馳騁在大街小巷中，一邊用腿蹬地助力，一邊讓車軲轆滾得虎虎生風。
第一次見程見溪是在哪一年哪一月，程杉老早就忘了，就記得那是一場極其慘烈的車禍。
那天她放學早，帶著她的藍白坐騎四處闖蕩，從坡頂放飛自我騰雲駕車哧溜而下，陡然看見道路左側一扇巨型大門被人從裏推開，走出來一個背書包的小孩子。
程杉來不及剎車，便嗚哩哇啦亂叫著，連人帶車一起撞上了程見溪——家的大門。
她當場鼻血飛濺，捂著鼻子從自行車的殘骸裏面擡起頭來，看見面無表情的程見溪從古銅色的巨大鐵門背後慢慢繞出來，垂眸望著自己。
這位同學，你剛剛飛速躲開的時候可不是這麽冷靜的啊餵！
不管怎樣，那天之後，程杉知道了自己家附近就住著一個同齡人，並且他們還在同一所小學——她看見了程見溪衣領邊上別著的校徽。
這個發現讓她格外興奮。
程杉甚至來不及悼念自己剛剛失去的坐騎，便將更大的熱情註入在了這個新玩伴身上。
雖然最初，程見溪也並沒有打算和程杉發展友誼關系。
沒有人能扛得住程杉的熱情。
她把自行車殘骸拾掇回去，花了三塊二毛錢請巷角的修車師傅搶救了一下，抵押了兩個側面軲轆之後，帶著他重回沙場了。
程杉每天放學以後，都騎車去找程見溪玩。
程見溪在好班，通常要留堂講奧數題的，所以放的比較晚。
程杉往往已經在家吃完半只西瓜，推著自行車出門的時候，剛好能看見背著書包的程見溪和接他放學的保姆走在一起。
程見溪走得慢，但是很穩，沒什麽特別的表情，看上去像個童顏小老頭。程杉一下竄過去，把車鈴撥得叮當響。
“嗨，我帶你兜風啊！”
“哎，要不去撿貝殼、堆沙子玩吧？我小時候堆沙子城堡拿過全小區第一名！”
“餵，不然你騎車帶我也行，你會不會騎車啊？”
程見溪終於停下來，平視程杉道：“我叫程見溪，不叫嗨哎餵。”
程杉吸吸鼻子，說：“那我們一個姓啊，原來五百年前是一家。”
保姆阿姨是站在程杉這頭的，也攛掇程見溪：“跟小朋友去玩玩吧，書什麽時候都能看的。”
有大人撐腰，程杉來勁了，忙說：“對呀，遠親不如近鄰啊！”
她不過是想用俗語表示親近，誰料程見溪糾正道：“我們也住得不近。”
程杉沒所謂，張口就說：“那就近親不如遠鄰！”
她笑嘻嘻地隨口胡扯，誰知這話像是觸動了程見溪，他抿著唇沈默了好一會兒，慢吞吞地把自己的書包摘下來交給了身旁的保姆阿姨。
那之後，她們的遠鄰情意，飛速攀升。
程見溪家應該很有錢，盡管十多年前Q市房價並不高，但住得起帶小花園的獨棟小樓的人也並不多。
可自打程杉多了解了程見溪一些後，就一直都覺得他很可憐——反正比自己可憐多了。
和自己一樣，程見溪家人幾乎不管他、也不和他一起住，甚至他更慘，連姑媽姑父哥哥都沒有。
程見溪和兩個保姆阿姨住在那棟看起來就很陰森的小樓裏。
一個阿姨負責他的飲食起居，一個阿姨負責他的功課學習。
那棟樓被程杉在心裏叫了很多年鬼屋，以至於後來有一天程見溪正式邀請她去自己家作客的時候，程杉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彼時，他們已經是學校裏同進同出、形影不離的一對鐵哥們了。
程見溪和程杉自小學起就念同一所學校，這緣分也不全靠天定，程杉為了和程見溪考上同一所高中和大學，可以說是費盡了心思。
但好在結果總是好的，程杉從小就知道持之以恒的重要性，她全心全意為之努力的事情，很少有不成功的。
比如當她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了程見溪，就開始堅持不懈地向他表示好感。
和程見溪正式交往，是在高三畢業那年的暑假。
程見溪從小學開始，每年暑假都不在Q市過，他會被遠在國外的家人接去，兩個月後臨近開學才會被送回來。
可畢業那年，程見溪一直沒走。
拿到Q大的錄取通知書那天，程見溪和程杉從學校出來，在街邊閑逛。
程見溪一直沒說話。
不過他總是這樣，程杉早就習以為常。她東拉西扯地跟程見溪瞎聊，嘴上興高采烈地描述著班主任看見自己的Q大錄取書的驚訝表情，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瞟向程見溪的手。
程杉覺得自己對程見溪的手分外著迷：他會彈鋼琴，手指比一般人都要細長一些，且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
程杉最喜歡看他微微曲起手指放在桌面上，那時候程見溪手指關節處凸起的骨骼與淡青色的血管搭配在一起簡直性感得要命。
她看了那麽多年都沒看膩，反而越來越喜歡，除了給他的手拍特寫以外，真想以別的方式“占為己有”……
程杉歪腦筋還沒動完，去路被身邊的人攔住了。
程杉擡頭看著比自己高出不少的程見溪，以為被發現了內心的小九九，有點心虛地問：“幹嘛呀？”
程見溪說：“你真的考上Q大了。”
程杉啊了一聲，說：“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你該不會反射弧這麽長吧。”
程見溪頓了頓，低聲說：“我以為你考不上。”
程杉揉揉鼻尖，突然有點小驕傲：“所有人都以為我考不上呀，但是我覺得我肯定能行。因為我要跟你做校友啊。”
她有點奇怪程見溪今天的問話，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結果發現程見溪抿著唇角，白皙的臉頰微微發紅，目光筆直，似乎有很重要的話要說。
程見溪緩了緩，慢條斯理道：“在高考前，我做了一個約定。”
程杉好奇道：“和誰呀？”
“和我自己。”
“哦……”程杉點點頭，“那是什麽約定？”
“如果程杉考上Q大，就和她在一起。”
這個不算告白的告白讓程杉興奮了一個暑假。
她一有空就樂，覺得自己在高三那年奮發圖強真的是這麽多年來做的最最正確的事情：考上了全省最好的大學不說，竟然還附贈一個程見溪！
所以也就理所當然地忽略了一件事情：程見溪一開始說，他以為她考不上。
等到程杉慢慢回過味來，他們已經是學校裏頗有名氣的一對校園情侶了。
那一陣子熱播韓劇，片中男主直到倒數第三集才發現自己原來愛的不是身邊青梅竹馬的女朋友，而是才認識不到三個月的女主！
程杉又驚又怕，覺得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概率實在是大。
萬一哪天突然出現了真正的女主，她豈不是面臨著十六集後就要被分手的命運？
這麽一想，電視劇裏的男主臉簡直越看越像程見溪——他們都又白又斯文，還不愛說話！
程杉危機感頓生，馬上想到程見溪當初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說以為自己考不上Q大的——那也就是說，他一開始是沒打算和自己在一起的！
程見溪也許並不愛我。
這個念頭甫一冒頭，就迅速攫取了程杉的神智。
而後的很長時間，她都喜歡纏著問程見溪，你怎麽證明你愛我呢？明明就是我在乎你比較多。
程見溪從來沒有正面回答過她，被問得沒辦法了就只能親親她。
程杉很沮喪，知道自己沒辦法從程見溪嘴裏問出什麽所以然。
其實程見溪的保姆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偷偷跟自己說過，他有一點自閉傾向，語言表達能力不太好，跟正常人也不太一樣的。
程杉是認同的，她也覺得程見溪和正常人不一樣，他明明比正常人都好看、聰明、優秀……
這麽一想，程杉心裏其實就釋然了一半，至少這麽好的程見溪現在是她的呀。擔心那些有的沒的，豈不是太杞人憂天，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
都是韓劇惹的禍，程杉把事情想明白了以後，憤而刪光了所有緩存的劇集。
這個情緒波動在程杉心裏快要淪為過去式的時候，程見溪卻在一個午間，把她叫去圖書館後頭的小樹林邊，向她伸出了右手，並以手背向上。
等到程杉看清了他手腕外側之後，突然笑得像個小狐貍，一下子撲進他懷裏。
“程見溪，程見溪，程見溪！我怎麽這麽喜歡你呢！”
程見溪比尋常姑娘都要白皙的手腕上紋著兩個花體英文字母：C·C。
雙程，是他們的姓。
……
夢境有詳有略，細節之處甚至連對話內容、表情□□都清晰異常，可簡略之處大段進程均是空白一片。
詭異的是，程杉在夢中竟然會有明確的感知。
愉悅、欣喜、著迷，種種情緒伴著午夜夢回席卷而來。
程杉在夢見自己撲進程見溪懷中時猝然睜眼。
明明不是噩夢，只是回憶的零星片段，可她卻前所未有的心慌。
程杉翻身坐起來，屈腿擁著被子，背靠在冰涼的墻壁上。
身體的記憶仿佛慢慢蘇醒，變得鮮明可感——那個擁抱像是就發生在昨日而不是十年前。
她心裏有什麽抓不住的東西，在慢慢塌陷，最後留下空蕩蕩的一塊缺口。
“程見溪？”
試探著，程杉在黑夜中輕聲開口。
她念完這個名字，心無端地跟著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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