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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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4日，周一，程杉正式入職M·O。
她是特邀的攝影策劃，雖然名義上隸屬於策劃部，但實際工作起來，和產品部門打交道的機會反而更多。
入職第一天，策劃部門老大蘇威帶著程杉熟悉工位和部門情況。
策劃部不到二十人，幾乎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就連策劃總監蘇威也不過三十歲出頭，一身運動休閑裝，看上去年輕朝氣。
據他描述，M·O自葉臻就任之後，對員工出勤時的穿著打扮就不再有任何硬性要求了。
不過針對靠idea吃飯的策劃部門和設計部門之類，倒是提出了軟性期望：創意、個性。
言下之意無非是，只要工作能做好，在不違法亂紀的前提下，想穿什麽穿什麽。
所以程杉在美式工業風的工位間穿梭時，看見有人穿著極寬大的紅色衛衣，衛衣正反面各兩個黑色行書大字：“脫貧”、“致富”；
也看見來到公司脫下外套換上卡通睡衣的同事；
甚至還有lo娘打扮的小姑娘坐在被她打造成二次元畫風的工位裏。
程杉突然覺得，穿白色針織衫和卡其色休閑闊腿褲的自己反而有點不正常。
不過很快，這種違和感在她被蘇威帶去產品部和產品總監南榮鄴見面的時候大大減輕。
產品部是個大部門，占據了整個二樓的東南角，整體畫風知性很多。
程杉隨著蘇威進去，看見很多工位是空的，不由問：“不是說產品部有一百多人嗎？怎麽……”
“有一部分出去踩線了。”蘇威說道，一邊沖她頗為俏皮地眨了個眼，“做旅游產品嘛，當然還是要公費出游，名曰考查線路嘍。”
程杉從前沒有在任何公司任過職，聞言會心一笑，說：“這樣啊，做你們公司的員工聽起來很幸福。”
蘇威好笑地看她一眼，說：“是‘咱們’公司。”
程杉輕笑，讚同地點頭。
其實在看到公司給她配發的哈蘇、祿來相機和鏡頭時，她已經有種“幸福來敲門”的預感。
兩人說著話，進了南榮鄴的辦公室。
來之前，蘇威在路上和程杉簡單介紹過這位產品總監，話裏話外都是敬服。
南榮鄴今年三十二歲，年紀不大，資歷卻極老。本科畢業前，他就參與了美國一家很有名氣的游戲開發公司的重要項目。
研究生畢業後，卻拒絕了該公司含金量與誠意十足的offer，去了一家業內知名的旅游公司從頭學起。
人才到哪裏都是人才，南榮鄴很快在旅游業做得風生水起，成為業界首屈一指的旅游規劃師。
在社交網站上分享和旅行有關的文章，累積擁有數百萬粉絲。
幾年前倒是傳出南榮鄴要回國的消息，幾家獵頭公司都看中了他，誰也沒想到他最後會被挖來了M·O。
“相比之下，我倒是更佩服葉總編。”蘇威總結說，“能撬動你和鄴哥，她才是大功臣。”
原來南榮鄴也是葉慕請來的。
南榮鄴和程杉想象中的成功人士不太一樣，兩人推門進去的時候，他正在仰頭端詳辦公室內懸掛的一幅巨大的手繪版世界地圖。旁邊沙發上還坐著一個短發女人。
程杉眼尖，看見他手裏捏著一枚飛鏢，這才註意到原來墻上的世界地圖也是一個偌大的飛鏢盤。
蘇威說：“鄴哥，葉總編也在啊。”
南榮鄴和葉慕同時回過頭來。
南榮鄴皮膚黝黑，精瘦幹練，穿破洞牛仔和長T恤，像個象牙塔裏的小夥子。看見來人，展顏一笑，露出兩排和膚色呈現鮮明對比的白牙。
程杉頓時就覺得親切。
他身邊的葉慕穿全套的職業裝，從頭到腳打理得一絲不茍，精致的妝容勾畫出一個優雅而美麗的面龐。
她看向程杉的目光裏除了禮貌的笑意，還帶著一些好奇的打量。
“葉慕，我們的救星來了！”南榮鄴先向程杉伸手，“我是南榮鄴，等你很久了。”
葉慕款款起身，穿著高跟鞋的她剛好能與凈身高169cm的程杉平視。
“程杉，見到你很高興。”
程杉沒讀出高興來，倒是敏銳地從她的眼神中讀出一句話——原來你就是程杉，為什麽會是你？你有什麽特別的？
程杉常常能從人們的眼神中讀出一些信息來，以過往的經驗來說，十有八九都是正確的。
她不知道這算是某種與生俱來的天賦，還是她這麽多年熱衷於觀察人物表情的一種正反饋。但她從素未謀面的葉慕眼中獲取的信息，讓她感到警惕。
蘇威將程杉帶到，任務完成就先行離開了。南榮鄴和葉慕邀請程杉落座，開門見山地將兩人剛剛在討論的問題丟出來大家一起討論。
原來是在給下個月面市的雜志《無疆》定首刊主題。
南榮鄴主張用旅游人勇敢探索、博覽達觀的情懷，或是旅游產品未來的變革來做主題。葉慕卻提出了反對意見。
“策劃部上周提交上來的幾個選題一個也不能用。”葉慕說，“第一期雜志必須有噱頭和爆點，走你們提的煽情模式，沒人會來買賬。”
葉慕說話很強勢，氣場也足，幾乎不容置疑。
南榮鄴只得聳肩，將手中的飛鏢隨手投擲在地圖上，他小聲說：“至少我會為情懷買賬。”
“但是抱歉，我們的受眾可不是您這樣衣食無憂的管理者。”
葉慕直言：“我們希望對《無疆》感興趣的，更多的是二十五歲到四十歲之間，擁有相對穩定但不高的收入，既忙碌於庸常生活，也渴望一年一次長途旅行的那些人。譬如公司白領、學校老師、部分家庭主婦等等。”
程杉是讚同葉慕的觀點的。
她雖然沒從事過旅游方面的工作，但好歹是Q大旅游管理專業的畢業生，加上這些年在外頭漂泊，倒也見過各式各樣的旅行者。
於是說：“或許這部分人群不關心出發的意義，她們更享受旅行途中所有需求都能被顧及到的滿足感和朋友們的羨慕。”
葉慕揚眉，望向程杉：“你覺得我們第一期做什麽主題會更有爆點？”
程杉說：“我不太擅長這個。不過如果是迎合這樣的心理，那麽選擇權威或者熱點人物作為代言人，可能會更吸引眼球。”
“這個被否決了，開例會的時候，有一個小丫頭提議說要請流量明星來，被我們葉總編說太low了。”
南榮鄴似乎有點為別人抱不平。
“葉慕，以後你在大例會上說話也註意一點，人家小姑娘都要哭了。”
“你自己聽聽，權威、熱點人物和流量明星，這兩者能一樣嗎？”
葉慕沒好氣道：“你說的是策劃部那個打扮得像是千層蛋糕的琪琪吧？追星都追到公司來了，她提的那個明星，要演技沒演技，要作品沒作品，成天在綜藝節目裏頭混。請來幹嘛？”
葉慕訓人的時候，說話是真的不留情面。
程杉看南榮鄴一副見慣不怪的樣子，似乎已經很了解葉慕的性格。
“你自己也說，旅游界的權威人士太官方，娛樂圈的話題人物大都不符合我們雜志的核心價值觀。那找誰來代言？”
南榮鄴等葉慕發洩完以後，才開口道：“既有話題性，又要和我們公司息息相關，總不至於要讓葉總出馬吧。”
他本來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葉慕卻轉頭盯住了自己。
她眼裏有光，裏面透著驚喜。
“是啊，我怎麽沒想到？！”
程杉楞了一下，意識到南榮鄴口中的“葉總”指的是M·O的CEO葉臻。
葉慕一拍沙發，說：“論話題性，我哥打從回國以來，因為他那小模樣，受到的關註還少嗎？加上前段時間，他拒絕幾家大佬雜志社采訪，也從沒有親自出席過任何會議、高峰論壇。現在神秘感也有了。”
“你不知道，客服那邊反映過來，多少顧客打聽我們葉總，問產品詳情都不忘尬聊幾句。我們要是現在推他出去，肯定能吸引眼球！現成的免費代言人，不用白不用。”
公司一把手為自己代言，這樣的例子程杉在國外沒少見，尤其是各大設計公司、攝影工作室，都是創始人最為知名，她並不覺得奇怪。
******
葉慕執行力極強，上午剛剛敲定方向，下午一個電話就打去策劃部，讓程杉帶著相機去307。
307是公司內部對葉臻辦公室的昵稱。
程杉順著樓梯走上三樓，連視野都變得開闊。
中午聽策劃部的同事們說，M·O從葉氏集團獨立出來，全體搬入這裏也就是兩年前的事。
建築設計師是業內出了名的“鬼才”：利用三角形輪廓的設計創造出一種不可思議的內部空間，透過窗戶可以從各個角度看到整個海濱的風景。
三樓東側的景觀長廊擁有最好的觀景視野。程杉忍不住停佇，隔著大片的落地玻璃窗眺望遠處海景。
秋高氣爽，天清雲朗。
程杉端起相機，很容易看見海上停泊的軍事艦艇。像恪守信條的鋼鐵戰士，剛硬而禁欲，巍峨而沈默。以及擁有15個實驗室的東方紅2號海洋綜合調查船，知識淵博的學者一般，安靜泰然。
她不自主地按下快門。
這片海域不是程杉見過最好的，卻成為她最不能割舍的一處。
所以最後又回到這裏，也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你好，請問是程老師嗎？”
一個男聲將她的神思拉回，程杉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工作，不該開小差。
她立刻收起相機，沖來人赧然一笑：“我是程杉。”
“程老師你好，我是葉總的助理宋瑜。”
男人穿著講究，語氣恭謙親和：“請隨我來。”
307分內外兩間，外間布置成會客廳，程杉進去的時候看見南榮鄴和葉慕對著一臺筆記本商量雜志內頁文章排版。
看見程杉進來，葉慕沖她一笑，說：“別拘束，隨便坐。”
下午的葉慕顯然比早晨要和善許多，可能因為是《無疆》有了讓她滿意的進展。
程杉從善如流，找了張單人沙發坐下。宋瑜端來了熱紅茶給程杉。
錫蘭紅茶，那香氣程杉格外熟悉，是2016年2月到6月，她在斯裏蘭卡的那小半年裏，每天縈繞在鼻尖的氣息。
“其實我接過這個職位的時間也不長，可能有時候太著急了，說的那些話你別太往心裏去。”
葉慕的話打斷了程杉的思緒。
“小杉，我就叫你小杉吧。咱們這個雜志剛剛辦起來，真是需要你多操一點心……”
程杉最不會應付別人對自己的客氣，一時間詞窮，只得尷尬地笑笑。
葉慕看出來她的拘謹，指了指裏屋，頗為傲嬌地沖她眨眼：“不過不用擔心，咱們後臺硬。”
裏間想來該是葉臻的辦公室。一旁的南榮鄴聞言笑起來，眉眼舒展，一口白牙很是晃眼：“反正我們只管往前沖，一切有老板殿後。”
胃口被吊到現在，程杉還真的對葉臻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心。
早上見面後，她特地回去搜了葉臻，可萬能的互聯網，縱然能檢索到葉臻的一些照片，卻居然搜不到他的任何視頻或是語音采訪文件。
程杉說：“那麽這第一期的采訪，誰來做？”
“我來。”葉慕說，“一會兒你跟我進去拍幾組照片。”
程杉詫異道：“只拍照片，不需要其他設備？也沒有其他工作人員？”
葉慕點頭，停了一瞬才意識到程杉的疑惑從何而來，她面上劃過一絲古怪，說：“你知道為什麽我哥從來不接受采訪？連公司年會都不參加？”
程杉覺得這個問題自己不知道很正常，便理所應當地搖了搖頭。
“你應該知道的。”葉慕多看了程杉一眼，低聲說：“幾年前，我哥他遭遇一場意外，腦部語言功能區損傷，從那以後就不能再開口說話了。”
程杉怔住。
不能說話的……公司總裁？
“其實不影響什麽，我們的交流都是通過社交軟件、郵件。所以采訪中午我們就已經做好了，現在呢，只差幾張帥爆人眼球的照片。”
葉慕看見程杉眼底真實的疑惑，心裏大為詫異。可礙於屋裏還有別人，到底也沒有多問。
很快，程杉和葉慕一同進了裏屋，她一眼就看見坐在純黑色辦公桌後頭的男人。
葉臻本人比網上找到的那些證件照和官方照片都更好看生動。
他面部的線條硬朗，無贅肉，偏偏生就一雙標標準準的桃花眼：眼頭細且微微內勾，眼尾長而輕輕上挑。
程杉的目光有片刻凝滯，幾乎是本能的生理反應，她的眉頭抽動了一下。
葉臻聽見聲音，擡眼看去——他看向程杉的目光安靜平和，甚至嘴角有微揚的弧度，似乎心情不錯。
葉慕率先開口：“哥，我把小杉帶來了，還需要我介紹嗎？”
葉臻對著葉慕比了幾個手勢，動作從容，幹凈利落。
是手語。
程杉讀不懂手語，她只註意到葉臻右手腕上戴著一只腕表，TONDA系列木質鑲嵌陀飛輪腕表，全部采用木制工藝——非常珍惜古老的手工工藝。
表戴在右手手腕上，是左撇子？
程杉心底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望著葉臻有些出神，待後者投來詢問的目光時才堪堪別開眼，為自己無禮的打量而慚愧。
“他說不用，可以直接開始拍攝了。還需要準備什麽就告訴我們。”
葉慕把葉臻的手語翻譯給她聽。
程杉收回有些散亂的思緒，讓自己迅速進入工作狀態：四下裏看了，辦公室采光很好，與落地窗正對著的那面墻壁仿若天然的打光板。
程杉拿出相機，很快就找到最適合拍攝的角度。
“葉總，可以往左一些麽。”
面對葉臻，程杉不自覺地放緩了語調。後者依言，向左偏了些。
透過相機鏡頭，程杉可以正大光明地進一步觀察葉臻：雖不能說是絕對標準的三庭五眼，五官卻也足夠立體上鏡。
只是，哪裏不對勁。
這一點不對勁讓程杉心裏覺得莫名有些煩躁。深深吸氣，程杉調整相機，也調整著自己。
葉臻並不催她，耐心等待。
程杉不得不承認，網絡上那些說葉臻有氣度有涵養的追捧之言並非空穴來風。她甚至覺得，擁有這樣淡泊安逸氣質的男人，不該是一個商人、企業家。
想到這裏，程杉終於意識到令她感覺違和的不對勁從哪裏來。
葉臻堅毅的五官線條，和他的氣質真的很不相符。
從事攝影多年，鏡頭前的人物形形色色，慢慢地，程杉識人也有一套自己摸索出的規律：一個人兒時的相貌或許全部拜父母所賜，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經歷的不同對人的相貌也產生著潛移默化的不同作用。
“以貌取人”，未必沒有其道理所在。
可以說，三十歲以後的人，體態、樣貌、神采等很多細微之處都彰顯著他的性格與品質。
並不絕對，但大多適用。
程杉極少遇見葉臻這樣，長著棱角分明的臉龐卻氣質溫潤的男人。
最後拍完片子，程杉收拾相機，環顧四周才發現葉慕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
她輕聲說：“葉總，我先回去了。照片處理好後，我會發郵件給葉主編。”
葉臻辦公桌上有一面二十四寸左右大小的屏幕，屏幕朝外，與他自己的筆記本電腦相連。葉臻在鍵盤上敲打了幾下，屏幕上顯示出一行字來。
原來這是他平時與不懂手語的人進行交流的方式。
程杉看過去，上面寫著：相機還用得慣嗎。
程杉答：“公司這麽大手筆，都是頂尖配置，自然用得慣。”
葉臻點點頭，繼續打字：關於第一期雜志“迷蹤”欄目的照片拍攝計劃，葉慕跟你說過了？
“嗯，我們已經討論好了。後天的機票，去毛裏求斯。印度洋西南海域，可以用海底伊甸園做主題，也剛好契合創刊第一期的概念。”
伊甸園出自《創世紀》，葉臻明白她的意思，讚同地微笑：好的，註意安全。
葉臻雖然是整個M·O最說一不二的那個人，程杉卻沒有半點“被居高臨下”的不適。相反，他的平易近人讓她覺得很自在。
這自在裏有一種讓程杉難以忽視的熟悉感。
她是不是曾經見過葉臻？
程杉離開葉臻辦公室，在心裏琢磨。
可當她努力檢索記憶，卻沒有任何結果。
程杉很快說服自己：遇上有熟悉感的人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她透過鏡頭觀察過天南海北數以萬計的面孔，相似算不上什麽稀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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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特邀的攝影策劃，雖然名義上隸屬於策劃部，但實際工作起來，和產品部門打交道的機會反而更多。
入職第一天，策劃部門老大蘇威帶著程杉熟悉工位和部門情況。
策劃部不到二十人，幾乎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就連策劃總監蘇威也不過三十歲出頭，一身運動休閑裝，看上去年輕朝氣。
據他描述，M·O自葉臻就任之後，對員工出勤時的穿著打扮就不再有任何硬性要求了。
不過針對靠idea吃飯的策劃部門和設計部門之類，倒是提出了軟性期望：創意、個性。
言下之意無非是，只要工作能做好，在不違法亂紀的前提下，想穿什麽穿什麽。
所以程杉在美式工業風的工位間穿梭時，看見有人穿著極寬大的紅色衛衣，衛衣正反面各兩個黑色行書大字：“脫貧”、“致富”；
也看見來到公司脫下外套換上卡通睡衣的同事；
甚至還有lo娘打扮的小姑娘坐在被她打造成二次元畫風的工位裏。
程杉突然覺得，穿白色針織衫和卡其色休閑闊腿褲的自己反而有點不正常。
不過很快，這種違和感在她被蘇威帶去產品部和產品總監南榮鄴見面的時候大大減輕。
產品部是個大部門，占據了整個二樓的東南角，整體畫風知性很多。
程杉隨著蘇威進去，看見很多工位是空的，不由問：“不是說產品部有一百多人嗎？怎麽……”
“有一部分出去踩線了。”蘇威說道，一邊沖她頗為俏皮地眨了個眼，“做旅游產品嘛，當然還是要公費出游，名曰考查線路嘍。”
程杉從前沒有在任何公司任過職，聞言會心一笑，說：“這樣啊，做你們公司的員工聽起來很幸福。”
蘇威好笑地看她一眼，說：“是‘咱們’公司。”
程杉輕笑，讚同地點頭。
其實在看到公司給她配發的哈蘇、祿來相機和鏡頭時，她已經有種“幸福來敲門”的預感。
兩人說著話，進了南榮鄴的辦公室。
來之前，蘇威在路上和程杉簡單介紹過這位產品總監，話裏話外都是敬服。
南榮鄴今年三十二歲，年紀不大，資歷卻極老。本科畢業前，他就參與了美國一家很有名氣的游戲開發公司的重要項目。
研究生畢業後，卻拒絕了該公司含金量與誠意十足的offer，去了一家業內知名的旅游公司從頭學起。
人才到哪裏都是人才，南榮鄴很快在旅游業做得風生水起，成為業界首屈一指的旅游規劃師。
在社交網站上分享和旅行有關的文章，累積擁有數百萬粉絲。
幾年前倒是傳出南榮鄴要回國的消息，幾家獵頭公司都看中了他，誰也沒想到他最後會被挖來了M·O。
“相比之下，我倒是更佩服葉總編。”蘇威總結說，“能撬動你和鄴哥，她才是大功臣。”
原來南榮鄴也是葉慕請來的。
南榮鄴和程杉想象中的成功人士不太一樣，兩人推門進去的時候，他正在仰頭端詳辦公室內懸掛的一幅巨大的手繪版世界地圖。旁邊沙發上還坐著一個短發女人。
程杉眼尖，看見他手裏捏著一枚飛鏢，這才註意到原來墻上的世界地圖也是一個偌大的飛鏢盤。
蘇威說：“鄴哥，葉總編也在啊。”
南榮鄴和葉慕同時回過頭來。
南榮鄴皮膚黝黑，精瘦幹練，穿破洞牛仔和長T恤，像個象牙塔裏的小夥子。看見來人，展顏一笑，露出兩排和膚色呈現鮮明對比的白牙。
程杉頓時就覺得親切。
他身邊的葉慕穿全套的職業裝，從頭到腳打理得一絲不茍，精致的妝容勾畫出一個優雅而美麗的面龐。
她看向程杉的目光裏除了禮貌的笑意，還帶著一些好奇的打量。
“葉慕，我們的救星來了！”南榮鄴先向程杉伸手，“我是南榮鄴，等你很久了。”
葉慕款款起身，穿著高跟鞋的她剛好能與凈身高169cm的程杉平視。
“程杉，見到你很高興。”
程杉沒讀出高興來，倒是敏銳地從她的眼神中讀出一句話——原來你就是程杉，為什麽會是你？你有什麽特別的？
程杉常常能從人們的眼神中讀出一些信息來，以過往的經驗來說，十有八九都是正確的。
她不知道這算是某種與生俱來的天賦，還是她這麽多年熱衷於觀察人物表情的一種正反饋。但她從素未謀面的葉慕眼中獲取的信息，讓她感到警惕。
蘇威將程杉帶到，任務完成就先行離開了。南榮鄴和葉慕邀請程杉落座，開門見山地將兩人剛剛在討論的問題丟出來大家一起討論。
原來是在給下個月面市的雜志《無疆》定首刊主題。
南榮鄴主張用旅游人勇敢探索、博覽達觀的情懷，或是旅游產品未來的變革來做主題。葉慕卻提出了反對意見。
“策劃部上周提交上來的幾個選題一個也不能用。”葉慕說，“第一期雜志必須有噱頭和爆點，走你們提的煽情模式，沒人會來買賬。”
葉慕說話很強勢，氣場也足，幾乎不容置疑。
南榮鄴只得聳肩，將手中的飛鏢隨手投擲在地圖上，他小聲說：“至少我會為情懷買賬。”
“但是抱歉，我們的受眾可不是您這樣衣食無憂的管理者。”
葉慕直言：“我們希望對《無疆》感興趣的，更多的是二十五歲到四十歲之間，擁有相對穩定但不高的收入，既忙碌於庸常生活，也渴望一年一次長途旅行的那些人。譬如公司白領、學校老師、部分家庭主婦等等。”
程杉是讚同葉慕的觀點的。
她雖然沒從事過旅游方面的工作，但好歹是Q大旅游管理專業的畢業生，加上這些年在外頭漂泊，倒也見過各式各樣的旅行者。
於是說：“或許這部分人群不關心出發的意義，她們更享受旅行途中所有需求都能被顧及到的滿足感和朋友們的羨慕。”
葉慕揚眉，望向程杉：“你覺得我們第一期做什麽主題會更有爆點？”
程杉說：“我不太擅長這個。不過如果是迎合這樣的心理，那麽選擇權威或者熱點人物作為代言人，可能會更吸引眼球。”
“這個被否決了，開例會的時候，有一個小丫頭提議說要請流量明星來，被我們葉總編說太low了。”
南榮鄴似乎有點為別人抱不平。
“葉慕，以後你在大例會上說話也註意一點，人家小姑娘都要哭了。”
“你自己聽聽，權威、熱點人物和流量明星，這兩者能一樣嗎？”
葉慕沒好氣道：“你說的是策劃部那個打扮得像是千層蛋糕的琪琪吧？追星都追到公司來了，她提的那個明星，要演技沒演技，要作品沒作品，成天在綜藝節目裏頭混。請來幹嘛？”
葉慕訓人的時候，說話是真的不留情面。
程杉看南榮鄴一副見慣不怪的樣子，似乎已經很了解葉慕的性格。
“你自己也說，旅游界的權威人士太官方，娛樂圈的話題人物大都不符合我們雜志的核心價值觀。那找誰來代言？”
南榮鄴等葉慕發洩完以後，才開口道：“既有話題性，又要和我們公司息息相關，總不至於要讓葉總出馬吧。”
他本來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葉慕卻轉頭盯住了自己。
她眼裏有光，裏面透著驚喜。
“是啊，我怎麽沒想到？！”
程杉楞了一下，意識到南榮鄴口中的“葉總”指的是M·O的CEO葉臻。
葉慕一拍沙發，說：“論話題性，我哥打從回國以來，因為他那小模樣，受到的關註還少嗎？加上前段時間，他拒絕幾家大佬雜志社采訪，也從沒有親自出席過任何會議、高峰論壇。現在神秘感也有了。”
“你不知道，客服那邊反映過來，多少顧客打聽我們葉總，問產品詳情都不忘尬聊幾句。我們要是現在推他出去，肯定能吸引眼球！現成的免費代言人，不用白不用。”
公司一把手為自己代言，這樣的例子程杉在國外沒少見，尤其是各大設計公司、攝影工作室，都是創始人最為知名，她並不覺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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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慕執行力極強，上午剛剛敲定方向，下午一個電話就打去策劃部，讓程杉帶著相機去307。
307是公司內部對葉臻辦公室的昵稱。
程杉順著樓梯走上三樓，連視野都變得開闊。
中午聽策劃部的同事們說，M·O從葉氏集團獨立出來，全體搬入這裏也就是兩年前的事。
建築設計師是業內出了名的“鬼才”：利用三角形輪廓的設計創造出一種不可思議的內部空間，透過窗戶可以從各個角度看到整個海濱的風景。
三樓東側的景觀長廊擁有最好的觀景視野。程杉忍不住停佇，隔著大片的落地玻璃窗眺望遠處海景。
秋高氣爽，天清雲朗。
程杉端起相機，很容易看見海上停泊的軍事艦艇。像恪守信條的鋼鐵戰士，剛硬而禁欲，巍峨而沈默。以及擁有15個實驗室的東方紅2號海洋綜合調查船，知識淵博的學者一般，安靜泰然。
她不自主地按下快門。
這片海域不是程杉見過最好的，卻成為她最不能割舍的一處。
所以最後又回到這裏，也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你好，請問是程老師嗎？”
一個男聲將她的神思拉回，程杉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工作，不該開小差。
她立刻收起相機，沖來人赧然一笑：“我是程杉。”
“程老師你好，我是葉總的助理宋瑜。”
男人穿著講究，語氣恭謙親和：“請隨我來。”
307分內外兩間，外間布置成會客廳，程杉進去的時候看見南榮鄴和葉慕對著一臺筆記本商量雜志內頁文章排版。
看見程杉進來，葉慕沖她一笑，說：“別拘束，隨便坐。”
下午的葉慕顯然比早晨要和善許多，可能因為是《無疆》有了讓她滿意的進展。
程杉從善如流，找了張單人沙發坐下。宋瑜端來了熱紅茶給程杉。
錫蘭紅茶，那香氣程杉格外熟悉，是2016年2月到6月，她在斯裏蘭卡的那小半年裏，每天縈繞在鼻尖的氣息。
“其實我接過這個職位的時間也不長，可能有時候太著急了，說的那些話你別太往心裏去。”
葉慕的話打斷了程杉的思緒。
“小杉，我就叫你小杉吧。咱們這個雜志剛剛辦起來，真是需要你多操一點心……”
程杉最不會應付別人對自己的客氣，一時間詞窮，只得尷尬地笑笑。
葉慕看出來她的拘謹，指了指裏屋，頗為傲嬌地沖她眨眼：“不過不用擔心，咱們後臺硬。”
裏間想來該是葉臻的辦公室。一旁的南榮鄴聞言笑起來，眉眼舒展，一口白牙很是晃眼：“反正我們只管往前沖，一切有老板殿後。”
胃口被吊到現在，程杉還真的對葉臻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心。
早上見面後，她特地回去搜了葉臻，可萬能的互聯網，縱然能檢索到葉臻的一些照片，卻居然搜不到他的任何視頻或是語音采訪文件。
程杉說：“那麽這第一期的采訪，誰來做？”
“我來。”葉慕說，“一會兒你跟我進去拍幾組照片。”
程杉詫異道：“只拍照片，不需要其他設備？也沒有其他工作人員？”
葉慕點頭，停了一瞬才意識到程杉的疑惑從何而來，她面上劃過一絲古怪，說：“你知道為什麽我哥從來不接受采訪？連公司年會都不參加？”
程杉覺得這個問題自己不知道很正常，便理所應當地搖了搖頭。
“你應該知道的。”葉慕多看了程杉一眼，低聲說：“幾年前，我哥他遭遇一場意外，腦部語言功能區損傷，從那以後就不能再開口說話了。”
程杉怔住。
不能說話的……公司總裁？
“其實不影響什麽，我們的交流都是通過社交軟件、郵件。所以采訪中午我們就已經做好了，現在呢，只差幾張帥爆人眼球的照片。”
葉慕看見程杉眼底真實的疑惑，心裏大為詫異。可礙於屋裏還有別人，到底也沒有多問。
很快，程杉和葉慕一同進了裏屋，她一眼就看見坐在純黑色辦公桌後頭的男人。
葉臻本人比網上找到的那些證件照和官方照片都更好看生動。
他面部的線條硬朗，無贅肉，偏偏生就一雙標標準準的桃花眼：眼頭細且微微內勾，眼尾長而輕輕上挑。
程杉的目光有片刻凝滯，幾乎是本能的生理反應，她的眉頭抽動了一下。
葉臻聽見聲音，擡眼看去——他看向程杉的目光安靜平和，甚至嘴角有微揚的弧度，似乎心情不錯。
葉慕率先開口：“哥，我把小杉帶來了，還需要我介紹嗎？”
葉臻對著葉慕比了幾個手勢，動作從容，幹凈利落。
是手語。
程杉讀不懂手語，她只註意到葉臻右手腕上戴著一只腕表，TONDA系列木質鑲嵌陀飛輪腕表，全部采用木制工藝——非常珍惜古老的手工工藝。
表戴在右手手腕上，是左撇子？
程杉心底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望著葉臻有些出神，待後者投來詢問的目光時才堪堪別開眼，為自己無禮的打量而慚愧。
“他說不用，可以直接開始拍攝了。還需要準備什麽就告訴我們。”
葉慕把葉臻的手語翻譯給她聽。
程杉收回有些散亂的思緒，讓自己迅速進入工作狀態：四下裏看了，辦公室采光很好，與落地窗正對著的那面墻壁仿若天然的打光板。
程杉拿出相機，很快就找到最適合拍攝的角度。
“葉總，可以往左一些麽。”
面對葉臻，程杉不自覺地放緩了語調。後者依言，向左偏了些。
透過相機鏡頭，程杉可以正大光明地進一步觀察葉臻：雖不能說是絕對標準的三庭五眼，五官卻也足夠立體上鏡。
只是，哪裏不對勁。
這一點不對勁讓程杉心裏覺得莫名有些煩躁。深深吸氣，程杉調整相機，也調整著自己。
葉臻並不催她，耐心等待。
程杉不得不承認，網絡上那些說葉臻有氣度有涵養的追捧之言並非空穴來風。她甚至覺得，擁有這樣淡泊安逸氣質的男人，不該是一個商人、企業家。
想到這裏，程杉終於意識到令她感覺違和的不對勁從哪裏來。
葉臻堅毅的五官線條，和他的氣質真的很不相符。
從事攝影多年，鏡頭前的人物形形色色，慢慢地，程杉識人也有一套自己摸索出的規律：一個人兒時的相貌或許全部拜父母所賜，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經歷的不同對人的相貌也產生著潛移默化的不同作用。
“以貌取人”，未必沒有其道理所在。
可以說，三十歲以後的人，體態、樣貌、神采等很多細微之處都彰顯著他的性格與品質。
並不絕對，但大多適用。
程杉極少遇見葉臻這樣，長著棱角分明的臉龐卻氣質溫潤的男人。
最後拍完片子，程杉收拾相機，環顧四周才發現葉慕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
她輕聲說：“葉總，我先回去了。照片處理好後，我會發郵件給葉主編。”
葉臻辦公桌上有一面二十四寸左右大小的屏幕，屏幕朝外，與他自己的筆記本電腦相連。葉臻在鍵盤上敲打了幾下，屏幕上顯示出一行字來。
原來這是他平時與不懂手語的人進行交流的方式。
程杉看過去，上面寫著：相機還用得慣嗎。
程杉答：“公司這麽大手筆，都是頂尖配置，自然用得慣。”
葉臻點點頭，繼續打字：關於第一期雜志“迷蹤”欄目的照片拍攝計劃，葉慕跟你說過了？
“嗯，我們已經討論好了。後天的機票，去毛裏求斯。印度洋西南海域，可以用海底伊甸園做主題，也剛好契合創刊第一期的概念。”
伊甸園出自《創世紀》，葉臻明白她的意思，讚同地微笑：好的，註意安全。
葉臻雖然是整個M·O最說一不二的那個人，程杉卻沒有半點“被居高臨下”的不適。相反，他的平易近人讓她覺得很自在。
這自在裏有一種讓程杉難以忽視的熟悉感。
她是不是曾經見過葉臻？
程杉離開葉臻辦公室，在心裏琢磨。
可當她努力檢索記憶，卻沒有任何結果。
程杉很快說服自己：遇上有熟悉感的人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她透過鏡頭觀察過天南海北數以萬計的面孔，相似算不上什麽稀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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