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程杉飛抵Q市。

各項手續都辦理得很快，那天HR劉悅幾乎在收到程杉回郵的半小時內就打來電話與她溝通入職細則，一口一句程老師，語氣中有難掩的欣喜。甚至體貼地問起國內租房需不需要幫助，並熱心地充當了房產中介這個角色。

程杉也確實聯系不上國內的熟人，便拜托了劉悅替她看房子。後者盡心盡力，還考慮到了她的時差問題。

程杉發現，劉悅給自己發“小區推薦”郵件的時間是在國內淩晨一點多。

她不由好奇，在線上問劉悅：“你們平時都要加班到這個時間嗎？”

“盡己所能給未入職的新人提供最全面的信息和幫助是公司一直以來秉行的傳統。不過這一次，是我個人用私人時間給程老師找的房子。因為未來能與您共事，我感覺很榮幸，希望您來到Q市，會有回家的感覺！我想，公司也會因為程老師的加入而變得更好。”

哪裏招來的HR，真是個寶啊。

程杉被她一番話說得心裏暖暖的，直言道：“你叫我程杉就好，我習慣了自由職業，也還有很多要向你們學習的東西。”

等到程杉回國後，真正坐在比自己還年長幾歲的劉悅面前辦理入職手續時，後者親切的笑容裏平添了幾分意外。

“原來程杉老師這麽年輕，證件照已經夠美了，真人更好看！”

程杉微笑，幾日微信聯系下來，她已經習慣了劉悅說話的方式。

其實簡歷裏面有年齡。28歲這個年紀，在互聯網公司遍地90後的大環境下，也實在稱不上多年輕。

只是她生一張短圓臉，也砸了錢護理皮膚，養出軟嫩的奶油肌，加上一雙荔枝眼，看起來既無辜又顯小。她在國外，但凡出入賭場或是其他對年齡有所限制的場所，必然會被叫住核查護照。

所以近兩年來，特地留長了頭發，卷出最風情的大波浪，淩亂一抓，大把青絲漾在胸前身後，中和了過分稚嫩的五官“缺陷”。

劉悅已經替她搞定了房屋出租的手續，只等她本人簽字。按照程杉的要求，租在公司附近臨海的小區，保證通勤時長在騎行半小時以內。

是的，騎行。程杉最擅長也最喜歡的出行方式。

劉悅最早聽到她的這個要求時，好心勸過她：Q市以丘陵地帶為主，多山地，上下坡非常多，實在不適合騎車，甚至城市道路兩邊都沒有專門的自行車道。

不過程杉並不擔心，說：“我小時候就騎車上學的。”

對於車技或者體力一般的人來說，Q市確實不適合騎行，上坡上不去，下坡剎不住，時刻都在跟各種或平或陡的上下坡作鬥爭。

程杉顯然不在此列。

既然她如此堅持，劉悅也不好說什麽。辦公室內，她將一年期的租房合同遞交給程杉：“今天就可以入住，屋裏電器家具齊全，生活用品還需要置辦。不過也方便，小區北門對面就有大型商超。”

劉悅對自己為程杉選擇的小區非常滿意，於她而言，這個小區除了租金以外沒有任何缺點。不，她甚至覺得租金高不能算是小區的缺點，而是她自己的缺點。

“好，我知道了。這幾天麻煩你了。”程杉說，“剩下的就交給我吧。”

她收拾起桌上的一堆資料放進文件夾裏，同劉悅道別。

劉悅：“好嘞，那周一見！有什麽需要隨時call我。”

離開的時候，程杉才得以好好打量這家公司。

M·O公司總部位於Q市東南海濱的軟件園區，擁有一整棟獨立建築。

程杉在方才進入園區的時候，就已經被這棟建築吸引：它的外形如同一座舊時地堡。程杉在東歐旅行時曾見過類似風格的建築，很有點意大利未來主義的意思。

公司內部視野極寬闊，三層無隔斷，擡頭即可見玻璃穹頂、飛鳥與雲。

整體裝修走的是極簡現代風，實用主義。

程杉一路沿著樓梯下去，發現公司的各個角落都被填滿不同的“人情味”。

比如全透明的會議室裏隨處可見的大抱枕、懶人沙發，比如開水間外置物架上一排排姿態各異的馬克杯，又比如隨處可見的綠植和角落被人精心照料的守宮、龍貓等寵物……

目之所及處，程杉隨時可見體現世界各地風貌的彩繪：有埃及法老的金色權杖，有苗寨新娘的銀色頭飾，也有吉普賽女郎的熱吻紅唇；有奪目絢爛的北歐極光，有神秘醉人的海底藍洞，也有生機勃勃的熱帶雨林。

比起傳統企業，互聯網公司本就更包容開放、生氣盎然，何況這還是一家主營出境旅游的互聯網公司。

程杉想，這也許會是一家有趣的公司。

她的目光不由向上移動，最終落在三樓——劉悅提起過，總裁辦公室就在三樓。

那或許也會是一個有趣的老板。

程杉離開軟件園，按照劉悅給自己的地址找過去。如她所言，小區與軟件園區只相隔兩條長街，北門正對著星耀廣場，東側開了一家紅星美凱龍。地鐵站的一個出入口就在紅星美凱龍門前二十米處。

工作日上午十點左右，街道上車輛、人流稀疏，海風撩動街邊行道樹，程杉拖著行李箱刷卡進小區。

小區樓棟之間間距很寬，其間種銀杏、五角楓、櫻花、水杉與大葉黃楊，路邊花壇裏滿植鳶尾，若是當季，必然極美。

掩映在綠樹間的居民樓均是小高層設計，坡屋頂覆紅瓦，和程杉記憶中Q市老城區的模樣極像——這也是她最終選擇這個小區的原因。

程杉住七棟301，她手機裏有防盜門密碼鎖的初始密碼，按照說明修改好密碼後，程杉推門進去。

冷冷清清一間大屋子，兩室一廳，窗明幾凈，樣板間似的。主色調是白色與灰色，原木家具為主，鐵藝布藝穿插其中——明明在中國，卻把北歐現代風格貫徹得這麽到位。

程杉在屋裏轉了一圈，差點以為自己還在丹麥。

她站在空蕩蕩的客廳當中，竟然開始懷念剛才在M·O看見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彩繪。

程杉不得不承認，寂寞久了的人，會對濃烈的色彩與喧囂的煙火產生一種近乎於本能的向往。

程杉連行李箱都懶得整理，拿了錢包出門直奔對面的紅星美凱龍。

先去選地毯與窗簾，程杉轉了幾圈，最後停在了一家土耳其手織工藝地毯的小店面門口。

雖然不指望能買到地道的古法織染地毯，但也有不錯的高密度雙結手工地毯成品，程杉在斯佩斯利紋樣和幾何圖騰紋樣中糾結的時候，聽見身側傳來一聲驚呼。

“艹，程杉？”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程杉沒想到回Q市遇上的第一個舊友會是童菲。

她們曾是大學校友，都就讀於Q市最好的那座大學Q大。

童菲比她高一級，是藝術系系花，程杉則念旅游管理專業，因為總去藝術系蹭攝影課而跟童菲相識。

她們因為一組寫真結緣，那是在四月的櫻花小鎮，攝影課老師帶整個班的學生去采風。

落櫻蹁躚如織如雲，童菲穿一襲青色薄紗長裙，容顏姣好，身姿窈窕，一人在這盛景中最為矚目。

程杉不自覺就按下了一次次快門，而看見成片的童菲堅持認為程杉是她遇見過的最好的攝影師。

“給我拍片的人那海了去了，但你和別人都不一樣。”童菲說，“撇開基本攝影技巧不談，你這照片有太他媽旺盛的生命力。”

童菲本人纖細文弱，烏黑的直發款款落在肩頭，眸如點漆，唇似早櫻，標標準準的古典美人。奈何開口跪，從不知文雅為何物。

程杉記得當初童菲的緋聞男友時辰學長第一次正式向她告白的時候，自己在場。

時辰很緊張，目光灼灼地望著童菲，聲音都在顫抖：“菲菲，我想我是真的喜歡上你了。”

童菲面不改色，斜睨他一眼：“你把話說清楚，我什麽時候讓你上過？”

時辰登時傻了：“……”

童菲繼續面不改色：“有些話要想清楚再說，小杉，我們走。”

按照童菲當時的意思，兩人傳緋聞近三年了當事人都不出來擔責任，現在都快畢業了突然告白算毛，難不成要談黃昏戀啊？拉倒吧他！

而後，伴隨著童菲畢業後只身前往英國留學，所有人都以為這段“戀情”就此告吹。程杉還一度為時辰學長感到可惜。

可是跨過七年時光，當童菲挽著時辰重新出現在程杉面前，程杉終於深刻領會到什麽叫千裏姻緣一線牽。

五分鐘後，三人來到商場一樓的咖啡店小坐敘舊。

童菲把時辰支使去點單，拉著程杉窩在沙發椅上聊天。

程杉以眼神示意，笑道：“你們這是，逛家居店的節奏了？”

童菲大喇喇往椅背上一靠，半是嗔怨半是甜蜜道：“我算是想明白了。愛情這東西，大概就是強求不來，只能保持一切隨緣的佛系心態敲著木魚等。我他媽就是怎麽都沒想到，最後等來的還是那家夥。”

等來的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確認等來了愛情。

程杉笑瞇瞇道：“什麽時候結婚？沒想到我一回來就趕上了，這就是緣分。”

“結婚還早，等新房裝修好估摸得到明年五月份了。”童菲說，“倒是你！你說說你，都失聯多久了？我們現在想了解你的近況，那都得百度一下才能知道。小杉，你看我之前說什麽來著，你就是比別人牛逼啊！”

童菲說話的風格還和往日一樣，程杉樂呵呵笑，說：“功勞是大家的。”

童菲一聽她這麽說就笑了。

“功勞是大家的”這句話是當年攝影班的一個笑梗，因為最早大部分人都是菜鳥，每次出片都弄得聲勢浩大，必須團隊出征。什麽化妝組、動作設計組、打光組、清場組、後期支援組，整全呼了才敢出門。

雖然都不專業，但熱情高漲且齊心協力，明明手忙腳亂偏偏又都要指手畫腳，最後出來的成片簡直是像親閨女一樣看待。

如果作品拿了獎或者是登刊登報了，那一準要大肆慶祝一番，頭一杯酒一定要說上一句：“吃好喝好哈，功勞是大家的！”

……

人真是不能念舊，一回憶起來就沒個頭。

童菲打開了話匣子，說：“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去海邊取景，結果那個旱鴨子慫趙掉海裏去了？要不是程見溪發現的及時，他就真的是要涼掉了。”

童菲在提起程見溪的時候，註意到程杉的表情明顯變得不同。

但她形容不好那種異樣，只能說程杉原本流暢的笑意在那一剎那變得極其僵硬，就像……電腦突然一下卡頓死機。

童菲說話雖然大大咧咧，心思卻細，立刻意識到了什麽。正打算不動聲色地把話題帶走，時辰端著三杯飲料來了，並且笑容燦爛地問程杉：“怎麽只有你一個人逛商場，你們家程見溪呢？”

童菲在桌子底下狠狠扯了時辰一把，仰頭盯著他的眼睛拼命使眼色。

時辰被她拉扯得楞了一下，立刻緘默，低頭把飲品分放在她們面前。

童菲提高音量，說：“小杉，你最喜歡的奶茶！這家港奶味道很正！”

難得她還記得。

程杉素來不愛喝咖啡，即便加了糖也會覺得苦。倒是很喜歡喝奶茶，來者不拒。

久而久之，嘴巴也刁，能喝出奶、茶配比來，還能嘗出裏頭是不是摻了奶精或者劣質糖漿。

懂行卻也不挑，幾塊錢一大杯的速溶奶茶都能喝得津津有味，有時候嫌一整包倒進去味道太膩，邊喝邊兌水，能喝一下午。

以前程見溪不喜歡她喝這些沒有營養的“垃圾飲品”，可每次路過街邊奶茶店，她小狗一樣圓滾滾濕漉漉的大眼睛就忍不住盯緊他。

於是，他狠下心拒絕的次數總是不如縱容她的次數多。

作者有話要說：

301又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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