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東升, 萬丈光芒照耀世界。

風在耳邊呼呼地吹，鄧峰穿著厚手套，拉下毛線帽子擋住凍得快失去知覺的耳朵, 雙眼註視浮出海面的太陽。

上次看到日出是什麽時候？

記憶裏似乎沒有日出的畫面，她只在早上出門幹活時見過紅彤彤的太陽, 傍晚回家時瞧一眼天邊的雲霞, 或者在中午被太陽曬得汗津津。

她只是個農婦，不會駐足欣賞景色。日出日落也好, 雲卷雲舒也罷, 都是她人生中沈默、普通的背景, 沒有任何價值。

正如她的這一生。

在爹娘的嫌棄和重覆繁重的家務、農活中長大，她被嫁到陌生的家庭, 公婆和男人都會嫌棄她，她要做家務農活, 要討好他們。都說成親很重要, 她懵懵懂懂，被男人壓著，疼痛卻不敢哭。

然後她糊裏糊塗地懷孕，孩子出生前她得到夫家的重視，孩子出生後不是男丁，所有人對她冷淡起來，包括她的爹娘兄弟。

第二胎是男丁。

第三胎是女孩。

漸漸地，她變得和爹娘公婆一樣, 可她的兩個女兒完全不像她。

“好看嗎？”帶她看日出的女人大聲問。

“好看！”轉過臉, 鄧峰回答。

“太小聲了, 聽不到！”女人嘻嘻笑, 陽光落在她臉上, 她的眼睛是藍色的，“你們南方人講話細聲細氣的，大聲一點說話啦！”

世界充斥著喧囂的風聲，海鳥們乘風飛行，從海裏抓起魚兒，悠然飛走。

鄧峰扯開嗓子大聲喊：“好看！好好看！謝謝你！”

她們看夠了美景，回到書鋪，路上經過白氣騰騰如雲霧的包子店。

女人問鄧峰餓不餓，買了四個大包子。

鄧峰沒吃過這麽大的包子，鎮上賣的包子頂多拳頭大小，荔枝城的包子就更秀氣了。

女人跟她介紹本地早餐，她跺跺腳，感到冷。

北方太不適合她這南方人生活了。

書鋪裏暖和，鄧峰洗了臉和手，用熱水把冷冰冰的腳泡暖和，爬到土炕上睡。女人也跟著爬上來，把洗得幹幹凈凈的舊被子給她蓋：“新被子是商城買的，只能我蓋。”

炕上熱乎乎的，鄧峰喜歡，又嫌太熱了。

她睡意不濃，側著身跟女人聊天。

“會不會睡著睡著被子著火？我聽說土炕下火燒得旺，能把被子燒壞。”

“小心一點不會的啦。”

“你們不用蚊帳嗎？”

“蚊子少，沒必要掛蚊帳。我被蚊子咬了，會在地上畫一個圈，蚊子飛進去就出不來……”

一覺睡到下午，鄧峰發現女人早就起床做事了。

她跟著起來，熟練地幫忙幹活，作為女人招待自己的報酬。

女人說她是幹活的好手。

她抱怨爹娘自小就把她當丫鬟使喚，抱怨公婆和男人刁鉆苛刻，又抱怨兩個女兒和不孝子。

女人說：“你很不喜歡兩個女兒，她們難道比你的兒子、你的爹娘、公婆還過分？”

鄧峰不語。

女人笑了一聲：“爹娘、公婆、丈夫能指揮你做事，兒子被你視作將來的依靠，唯獨兩個女兒，家庭地位比你低，稍有不順從，你就念念不忘，這是欺軟怕硬。”

鄧峰聽得不高興：“要你管！”

“你的兩個女兒能擺脫你的控制，真好。”女人的感嘆發自內心，“你覺得你可憐，實際上你在你的女兒面前極其可恨。”

“我、我也當過女兒！”鄧峰反駁道。

“你忘記怎麽當女兒了，不然你怎麽會刻薄女兒？”女人似笑非笑，刺痛了鄧峰的心。

她霍然起身：“住嘴！我沒有刻薄女兒！”

北方的黑夜來得早，鄧峰吃到南州沒有的食物，心情好了一點兒。

夜晚比白天冷，她喝完水，蓋著被子躺在白天睡的位置，進論壇看大家聊天。

不多時，論壇提醒她，說她今天沒有學習。

鄧峰不想學。

雖然人們討論的話題她聽不懂，她還是愛聽，想靠近光鮮靚麗的優秀成員。

時不時的一行公告劃過，鄧峰點了進去，裏面全是恭喜和嘉獎。

某女士請官府介入，讓爹娘給她錢，她有了自己房屋，論壇給她禮物。

某女士學習繪畫，作品得到書鋪出版，論壇給她一份禮物。

某女士與爹娘兄弟割斷關系，孤身跑到燕州養羊，現在她賺到錢，買了第一頭小羊，同樣得到論壇贈送的禮物……

似乎得到田地房屋就能獲取獎勵，鄧峰問論壇：“我有田有地有房屋，也有自己的錢，為什麽我沒有獎勵？”

“你的田地房屋不是你爭取得來的。”論壇如此回答，“倘若你的丈夫或兒子覆生，你大概率會將田地房屋給他們。你沒有把田地房屋視作你的所有物，只是為別人保管田地房屋。”

“宋飛燕難道不是嗎？”

“宋飛燕在宋家爭取的財產完全屬於她自己。”

“她有兒子！”

“宋飛燕已與兒子割裂關系。”

鄧峰懵了，下意識地問：“她幹嘛這樣做？”

論壇：“請詢問宋飛燕。”頓了頓，“是否聯系宋飛燕？”

鄧峰不想聯系她。

大概是宋飛燕知道鉤星的喜好，所以不要兒子，刻意討好鉤星？

鉤星能蓋起那麽大的學堂，只要得到鉤星的喜歡，宋飛燕就能一直風光。

連兒子都不要，過得好好的男人也和離了，還得罪娘家兄弟，宋飛燕真是……鄧峰想不到合適的形容詞。她鄙夷宋飛燕，試圖掩飾內心的忌恨。

來到北方的第二個清晨，鄧峰被雞叫聲喚醒。

她想起家裏養的雞，急忙聯系小蕓：“你有回家餵雞嗎？”

小蕓很快回覆了：“放心玩吧。”

女兒如此聽話，鄧峰不安：“你真的餵雞了？”

小蕓：“反正雞餓不死。”

鄧峰放下心，又說：“地裏的菜你記得去澆水，還有田裏的禾苗……”

絮絮叨叨地念著家裏的活兒，她說了很多，小蕓的回應只有兩個字：“放心。”

感覺到母女關系有所緩和，鄧峰跟小蕓講起飄著浮冰的海、白色的熊、白色的大魚、巨大的包子。

現實中她說不出口的話，她都通過論壇說出來，她甚至向小蕓服軟：

“小蕓，娘想和你好好過日子。

“你別跟娘對著幹，好嗎？

“劉如寶和她娘的關系多好，宋飛燕跟她閨女也親近，可別人提到我們就搖頭。

“你不覺得丟臉，我嫌……”

“是你跟我對著幹呢。”小蕓聲音溫柔。

她的話通過論壇傳遞到鄧峰的腦海：

“如寶生日，她娘送雞湯給她喝，你知道我當時有多眼紅嗎？

“丹丹不愛過生日，她娘經常給她零花錢，生怕她吃不好穿不好，我見到一次她們相處就怨恨你一次。

“就連梁照和梁雅也有鉤星與姑婆心疼，不愁吃穿用住，不愁未來人生。

“唯獨你，只想讓我孝順，要我乖乖地聽你的話，任由你打罵，任由你索取，最好離開你就活不了。

“你以為你講幾句好話我便會傻乎乎地順從你？做夢去吧，賣女兒的老驢！”

母女倆不歡而散。

鄧峰吃過韭菜盒子，拿著斧頭去院子裏劈柴。

把柴當成小蕓，她劈得格外賣力。

木屑紛飛，差點劈到自己的腿，她停下來，擦了擦汗，又擦掉眼角的淚痕。

小蕓是她男人賣掉的！不是她賣的！

不然禁忌早就砍了她的腦袋！

鄧峰在論壇裏聯系小蕓：“你憎恨我，不如憎恨你爹和你弟弟！有本事你找陳方濟算賬！我使喚你，他難道沒有？許他使喚你，不許我使喚，你有了男人忘了娘！”

論壇：“小蕓正在上課，目前無法瀏覽你的信息並作出回覆。”

鄧峰不管不顧：“你爹不是禁忌砍死的，他在地府，你恨他就去折磨他！你爺爺奶奶也在地府，你剛出生，他們想淹死你！”

關閉論壇，鄧峰恨恨地劈柴。

憑什麽只報覆她一個？

苛刻小蕓的又不是只有她！

而且，她哪裏苛待小蕓？她對小蕓比她娘對她不知好了多少倍！

一下子打開論壇，鄧峰對小蕓說：

“我在你這個年紀，過得比你苦多了！

“在娘家我掃地做飯餵雞餵豬，還要耕田種地，一年到頭沒吃過一片肉！

“成親之後，我的日子比拉犁的牛還辛苦！

“生下你這孽障，張家人都看低我，我天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貓晚，張家大大小小的活全是我幹的！你害慘了我……

“你眼紅劉如寶和宋丹有個好娘，我眼紅你吃好穿好能上學！”

小蕓才下課就收到論壇提示，打開一看，氣笑了：“你過得苦不苦關我什麽事？看低你的人不是我，你的苦日子也不是我讓你過的。我呢，是你生的，你可以不生我，我能不出生嗎？我壓根沒得選！”

鄧峰惱怒地罵她：“孽障！你爺爺奶奶淹死你，我就不該攔著！”

小蕓毫不在意：“眼紅我你就進學堂上學啊。抱歉，我高看你了。你大字不識一個，給你積分讓你讀書你都不肯，進學堂你只會混日子，還是讓別人上學吧，免得浪費學堂的錢。”

鄧峰張口就罵臟話。

小蕓輕笑：“禁忌在聽你說話，你口舌生瘡了嗎？”

說禁忌，禁忌就來了。

鄧峰嘴裏爛了綠豆大的一塊傷口，說話會疼。

她憤怒地關閉學習論壇，想和逆女小蕓斷絕母女關系，又擔心老了病了沒人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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