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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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曠野清寒, 冷僻山腳,破車病馬,一旁是座破敗已久的山神廟。

蔡昭此生第十七次生起篝火,看到火勢穩了, 她才放下枯枝與火石, 小心翼翼的挨個投放木柴, 再去石柱旁的鋪蓋邊。

沈睡中的慕清晏眉心緊蹙,額頭沁出薄薄的冷汗, 察覺到女孩的靠近,無意識的攥住她的衣袖才好些——這已經比剛逃出來時好許多了, 彼時的慕清晏簡直是睡在夢魘中。

距離當日殺出太初觀,已有十日了。

坐在金翅大鵬背上,迎面是迅烈的氣流,若在平日兩人自是不怕的,然而當時慕清晏虛弱至極, 手腳無力, 蔡昭只好用銀鏈將他捆在自己身邊。

本想一氣飛到天邊, 誰知僅僅過了半日,金鵬就越飛越低, 蔡昭這才發現兩頭金鵬柔軟的腹部與腋下均中了數箭, 雖然入肉不深, 但造成了創口一直在淌血。

都說廣天門的弓箭手剛猛迅捷雙,號稱天下無雙, 蔡昭這時才算領教到了。

靠在她身上的慕清晏察覺到落了地,又聽女孩說金鵬受了傷, 迷迷糊糊道, “……它們自己會尋地方療傷的, 咱們去靈澗山躲一躲罷。”

靈澗山坐落於溯川東岸一條分支盡頭的曠野之濱,當初蔡昭與慕清晏繞世界的搜尋石氏雙俠時曾遠遠望見過。

放兩頭金翅大鵬自行飛離後,蔡昭發現兩人四手空空,全無可用之物,只好將慕清晏藏在野地裏某處,用枯枝敗葉掩蓋好才施展輕功去附近鎮上采買必須物品。

說是采買,但蔡昭此刻身無分文。

為了應對激戰,她出門時穿戴的盡可能輕便,袖袋與腰囊中塞滿了暴雨雷霆亂魄針,以及暗器和必要的外傷藥等,根本沒有黃白之物的容身之地。

慕清晏倒是習慣隨身帶些金葉子,偏偏宋郁之好心辦壞事,今晨給慕清晏沐浴更衣了一番,於是金葉子也沒了。

按照話本子裏說的,這等情形下的蔡昭應找一家為富不仁且面目可憎的狗大戶,來個‘劫富濟貧’,但是想到劫完富後首先要濟的就是自己,蔡昭總覺得有些假公濟私,何況事出緊急,她哪來功夫打聽哪家有錢人該當被劫。

正在猶豫之際,她摸到自己脖子,靈光一現——召喚金鵬的小金哨不能賣,但上頭的金鏈子可以啊。她趕緊解下長長的金鏈,直沖鎮上當鋪。

朝奉見蔡昭雖然年少臉嫩,但一身武林中人的利落打扮,衣裳上還沾有血跡,目中凜凜殺氣未褪,同時很‘客氣’的幫他們掰直了剛剛摔歪的銅燈架,出手輕松直如孩童捏泥巴——他們哪敢拿腔拿調,甚至看那金鏈做工精致,還多給了十兩銀子。

蔡昭捧著剛換到的銀錢,奔波不停的買了車馬布帛鋪蓋甚至鍋碗瓢盆,最後是飲食和藥材,到天色快暗才趕回慕清晏身邊。揭開枯枝敗葉,她發現慕清晏強撐著一口氣等待自己,殷紅的雙頰映著慘白臉色,尤其觸目驚心。

見到她回來,他似乎微松口氣,眉心的陰郁散去,倒顯出一股無害的秀美。

“你這麽大陣仗,就不怕顯了蹤跡?”他笑的溫雅孱弱。

蔡昭道:“北宸六派的勢力遍布大半武林,更別說還有無數門生故交,只要進入城鎮就必然會被發覺的。接下來我們都會在荒野中行路,適才那小鎮四通八達,他們猜不到我們往哪個方向走的。”

慕清晏默了片刻:“我連累了你。”

蔡昭心中隱痛,低低道:“我與你,就別說誰連累誰了。”

將慕清晏扶上馬車,她就趕車至一處隱秘的山澗,二話不說開始生火架爐熬藥。

蔡平殊長年臥病,因為功力全廢經脈盡斷,身體比尋常人更虛弱,三天兩頭的頭痛腦熱咳嗽發寒,蔡昭自小看熟了這等毛病,配藥熬湯十分熟稔,唯獨生火有些狼狽,弄的她滿臉黑灰才將控住火苗。

“你趕緊吃藥,高燒了這許多日,別是以後傷好了腦子卻燒傻了。”她捧著藥碗過去。

慕清晏一飲而盡,將碗放到一旁:“脫衣裳,我給你裹肩頭的傷。”

蔡昭盯著他。

慕清晏:“……我都見過你睡覺時怎麽翻身了。”言下之意,看個肩膀不算什麽。

蔡昭垮下背脊,裂開的肩骨著實痛的厲害,她知道此後還有許多難關,快些恢覆便能少些差池,便緩緩解開衣襟,露出雪玉般的肩頭,在慕清晏跟前背面而坐。

慕清晏似乎對處理這種外傷十分拿手,先給蔡昭捏正骨骼,再抹上落英谷的創藥,最後削出兩片窄窄的夾板,用布帛牢牢的綁在肩頭處。

“……父親愛養些稀奇古怪的飛禽走獸,養大了餵飽了就放出去。它們若在外頭受了傷,就歪歪斜斜的摸索回不思齋,我自小習慣了給它們裹傷。”他嘴角微彎,語氣柔和,最後給布條打了個簡潔的抽結,忽然聲音轉低。

“昭昭。”他看著女孩纖細潔白的後頸,“以後,我們就相依為命吧。我把幽冥篁道堵住,盡可能約束教眾,不與北宸六派起齟齬,你我就安安穩穩的住在瀚海山脈中,永遠不出來,可好?”

女孩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過了良久才微微頷首。

慕清晏心頭一陣喜悅,只覺得山河倩美,四海晴空,便是深處淒冷潮濕的山澗,也是無限美滿。隨著藥性發作,他很快沈沈睡了過去。

蔡昭迅速行動起來。

她輕輕的將慕清晏的衣袖褲腿推上,再散開衣襟,露出許多道深可見骨的血肉綻裂,以及傷痕累累的胸膛後背,黑紅色的傷處與白皙的肌膚相互映襯,尤其觸目驚心。

蔡昭將身上帶的金瘡藥全都抹了上去,再用幹凈的布帛細細裹好,一面處理傷口,一面用力抹掉眼淚——像他們這等修為高深之人,其實只要養好了身體,內傷盡可自行療愈。

處理好這些,她撲滅火堆,將逗留過的痕跡盡數埋入淤泥處。因為不敢在一個地方久待,她只好讓慕清晏睡在馬車上,兩人趁夜趕路,白晝時則躲起來歇息。

慕清晏傷勢頗重,又高燒了數日,之前全靠一口氣撐著,此刻放下心事,多日的傷病便氣勢洶洶的撲殺回來。第二天白日中他燒的糊裏糊塗,冷汗盈額,嘴唇開裂,牙關卻咬的死緊,像個倔強的孩子般一聲不吭,只緊緊的攥著女孩的衣袖。

蔡昭用白米與幹肉煮了軟糯的肉粥,卻一口都餵不進去。

她身形纖細,慕清晏卻肩寬身高,她也只好伸盡了手臂將人歪歪攬住,然後一面用沾濕的帕子給他渡清水,一面反反覆覆的哄著。

然她雖會熬藥煮粥,卻不善於哄人,蓋因蔡平殊是天下第一等爽朗樂觀之人,每每病的死去活來,只要稍微清醒,還要倒過來調笑安慰家人。

眼看慕清晏病的昏昏沈沈,她只好說她幼年的趣事,說她摯愛的生長之地——落英谷。

“……巷口的粥點鋪子是家夫妻店,他家的八寶粥,粟米粥,蝦姑粥,還有雞湯栗子粥,又軟又糯,鮮香撲鼻。我四歲那年,聽到廚房大娘說姑姑病了,吃這個粥最好,於是偷偷捧了罐子出去給姑姑買粥。那家娘子人好,雖然我拿不出錢,卻還是給我裝了一罐粥。可惜快到家時跌了一跤,粥罐摔破了,膝蓋也腫了,我坐在地上看著到處都是的粥,傷心的哇哇大哭。”

“姑姑聽見哭聲出來找我,我好委屈啊,粥罐好沈好沈,那條小巷又仿佛走不完,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手又酸,腿又累,眼看要到家了卻摔了一地……唉,我越想越傷心,就哭個不停。姑姑笑著把我領回去,一面給我擦藥,一面說我是天底下最乖最孝順的孩子。她一直親我的臉,親我的手,我才不哭了。”

“隔壁街有間鹵肉鋪,據說他家的鹵湯傳了三代,幾十年不停的加料加湯,便是放根木頭進去也會很有滋味。每日清晨起竈,濃郁撲鼻的肉香飄出十裏,能從店門口走過而不買鹵味,那可得好大的定力啊。”

“鎮西側的那間香脂鋪又是另一等香氣了,每季采下最新鮮的花朵,蒸煮,晾曬,研磨,調弄……姑姑不愛塗脂抹粉,但為了壓住屋裏的苦藥味,我總會去買些香餅來熏屋子。春日茉莉,夏時芙蕖,秋季金菊,凜冬寒梅,任何時候都能聞到落英谷的四季鮮妍。”

“本來鎮上還有一間首飾鋪子的,店主是位俊秀的書生,儀態風雅,手藝精巧。他做出來的華勝,鳳簪,珠花……都好看的不得了,鎮上許多姑娘偷偷愛慕他。然而他卻有個滿臉刀疤的娘子,不但身體孱弱,動輒發脾氣罵人,還不能生育,全鎮的大娘都替書生不值。”

“幾年後,他娘子病逝了,媒婆聞風而動。誰知那書生將妻子火化後,將鋪子關了,帶著妻子的骨灰離開了落英谷。臨行前,他向爹娘致謝,能讓他們夫妻這幾年能在落英谷過上安生日子,妻子走的很安心。”

“爹爹問他去哪兒。書生說,他要帶妻子去海邊。他妻子一直喜歡大海,偏偏病體受不住海邊潮氣,現在沒關系了。娘勸他想開些,以後的日子還長。書生卻說,妻子走了,他的心也死了,沒有以後了。”

“我那會兒看多了癡男怨女的話本子,聽娘說這事後,以為那書生要去殉情,頓覺人世滄桑,情深不壽,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爹娘姑姑差點笑彎了腰——那書生沒死,將妻子的骨灰灑入大海後,他在長春寺出了家,每日修繕佛像和廟宇,過的很是平靜。唉,白費了我那麽多眼淚……”

記憶中的落英谷,是個四季如春花海飄漫之地,鎮上滿是嬉笑怒罵的人間煙火。

到節慶時,盛開的桃花枝上會掛滿寫有美好祝願的彩色飄帶,清風吹過,漫長纏綿的五彩斑斕飄動飛舞,宛如夢中——那是她眷戀至深的家園,是她永遠思念的夢鄉。

她離開落英谷還不到一年,此時想來,卻遙遠的恍如隔世。

在女孩溫柔輕軟的呢喃中,慕清晏逐漸睡的安穩了。白晝過去,天際再度黯淡,他終於醒了過來,坐在火堆旁靜靜的喝粥。

“……我都聽見了。”他忽然道,眼睛盯著火苗,“你說起落英谷的事。”

蔡昭一怔,笑道:“是不是覺得我小時候傻氣的很。”

“不。”慕清晏搖搖頭,“我很喜歡你小時候的故事,還有你生長的地方,圓滿美好,讓人想起來就歡喜,我卻不行。”

蔡昭想起他的幼年經歷,不禁默然。她柔聲道:“不要緊的,我把我的小時候分你一半。這樣你想起來時,也會覺得歡喜。”

慕清晏擡起頭,半邊臉在火光陰影處,臉龐精致,眉宇動人,眼中微微閃動,宛如靜謐湖水中的一點幽光。他微笑起來,“真的?那就說定了。”

入夜後他們再度趕路。

此時李文訓的飛鴿傳書已至各處,武林正道乃至散客游俠俱是震動,紛紛趕到溯川兩岸,四處打聽慕蔡二人的行蹤,蔡昭白日去鄰近鎮上補充食物和藥材時險些露餡。

街頭巷尾,酒肆茶鋪,到處是議論紛紛的江湖中人——

“落英谷這風水啊,果然又出了一個魔女!”

“都怪蔡平春兩口子,太晚把女兒送出去拜師了。可憐戚宗主和周莊主,被自己看著大的姑娘偷襲,傷勢不輕啊,不知現在如何了。”

“我聽說長春寺的大師們送療傷聖藥去太初觀了,應該沒事了吧。”

“你知道什麽,外傷好醫內傷難愈啊。戚宗主和周莊主都是厚道之人,蔡昭既是故人侄女,又是北宸弟子,如今誤入歧途,不知該有多傷心。”

“哼!蔡昭這賤婢欺師滅祖,無恥之尤,我若見了非替北宸子弟出口氣不可!”

“你算了吧,蔡昭雖然品性不佳,可她接連打傷了戚宗主,周莊主,楊門主,還暗算了自己老子和宋門主,這等身手,咱們幾個對上了還有活路?!”

“王兄此言有理,就算幾位掌門或受偷襲,或是手下留情,至少也出了一半功力吧,蔡昭能在那等境地中救走魔教教主,那一身本事可想而知!”

“真這麽厲害啊!我聽說那蔡昭才十幾歲啊。”

“當年蔡平殊打遍天下無敵手時,也就這個歲數吧。”

“嘖嘖,果然是蔡平殊養出來的丫頭,非同小可啊。”

“你們怎麽想我不管,我們海蛇幫世受駟騏門大恩,如今楊門主受此奇恥大辱,別叫我遇上,但凡遇上了,我拼了命也要好好教訓蔡家丫頭!”

“我聽說那魔教教主身受重傷,蔡昭身上也挨了幾下,總之碰上了未必沒有一戰之力。”

“總之先找人吧。不是說楊門主和宋門主正帶著人追上來了嘛,還有李文訓大俠和周致嫻女俠,都各領著本派弟子到處搜尋呢,咱們幫忙通風報信就是了。”

“誒誒,你們說,等捉到蔡昭那魔女之後,會怎麽處置啊!”

“欺師滅祖這等大罪,不死也得去層皮吧。”

“蔡谷主肯答應?”

“他女兒叛出師門,傷殘同門與長輩,他還有什麽好說的!”

……

蔡昭躲在街角聽了會兒,默不作聲的離去。

此後數日,她依舊是白晝歇息,夜裏趕路,帶著慕清晏徑直往靈澗山方向走,每隔兩日就近尋個小鎮采買必須之物,直到第十二三日他們終於到了靈澗山腳下。上山之前,蔡昭照舊去附近鎮上補充所需。

之前為了小心起見,她每回只敢購買少量藥材食物,好在她買的不是尋常外傷藥就是更加尋常的退燒藥和補養物,而對慕清晏修覆內腑真正有用的碧蟬雪參等稀有之物,反正鎮上沒有,她索性問也不問,如此便不易引人註意。

在山神廟中稍事盤桓,二人上山。

靈澗山地勢險峻,人跡罕至,兩人行至山腰以上,發現一口被藤蔓遮蓋的隱蔽山洞,走進去後發現洞內雖然潮濕,但氣息流暢,顯是另有縫隙與外面透氣,於是便決定歇在這裏。

慕清晏在洞內生起火堆,然後靠在山壁上歇息。

蔡昭拿著點燃的茅草柴木放置洞內四周,好慢慢將山洞熏烤的幹燥。火光映著她雪白的臉頰,顯得憔悴疲憊,只有一雙大大的眼睛依舊澄澈。

“這裏十分隱蔽,你自己一人待著應也無事,尋常野獸你也應付的了。待會兒我將食藥留下,你就在這裏慢慢養傷吧。”她忽然道。

慕清晏微微坐直身體,長睫低垂:“你是要回去看你爹娘和師父麽?這也是人之常情,至少看看他們是否平安康泰。不過你要小心,若是被他們發覺可就回不來了。你不用擔心我,他們一時之間找不到這裏的。”

“應該不會再有人來追你了。”女孩角落中放置最後一個柴火堆,“三日前我去鎮上采買,發覺追查我們的人已然少了一半。昨日去了另一個鎮,我看除了少許太初觀的追兵,幾無江湖客了。”

“哦,是麽。”慕清晏目光閃動,笑道,“他們怎麽不追了?是嫌棄大海撈針毫無頭緒,這就放棄了?還是得了錯亂的消息,往另一個方向追去了?”

蔡昭道:“不是嫌棄大海撈針,也不是往別的方向去了,而是他們停止追索了。”她擡起頭,“這麽多天了,他們也是時候停止追索了——正如你所料。”

慕清晏笑容緩緩消退,“如我所料?昭昭這話怎麽說的,我怎知他們會停止追索。”

蔡昭目色沈靜,“你或許不知他們何時候收手,但你知道他們遲早會收手的。”

慕清晏嘴角微翹,眼中卻無半分笑意,“我聽不懂昭昭的話。”

蔡昭靜靜看過來,慕清晏凝然回視。

“聽不懂?那我就從頭說起吧。”蔡昭眼中露出一抹淡淡嘲意,“記得當初攻下青龍壇不久,星兒曾私底下偷問我一件事……”

【一臉忐忑的小婢女正為鏡前少女梳頭,“昭昭姑娘啊,我聽說教主已經收服了上官壇主及其部眾…”

“是啊,怎麽了。”蔡昭不解其意。

小婢女惴惴不安的捏著梳子:“可,可是少君為何不讓他們服用‘七蟲七花追魂丹’呢?”

蔡昭一驚:“游觀月服了?”

“是啊是啊,不但我家公子服了,王舵主,唐舵主,還有柳江峰大哥他們都服了。可是上官壇主和少君新收服的那些人都沒服,少君是不是還未完全信任我家公子他們啊!”】

“七蟲七花丸是你們慕氏代代相傳的密藏劇毒,以七種花草與七種蟲豸糅合而成,變化萬端,神鬼莫測,破解的藥方只有制毒之人才知道。”蔡昭道。

慕清晏嘴角一絲冷笑:“這是游觀月借星兒之口來試探我的意思,沈不住氣的東西!只是他沒想到,你真的會替星兒保密。”

蔡昭凝望一側青苔,神情悵然:“我素來猜不到你們這些肚腸彎彎繞的人,非得等到山窮水盡,毫無退路了,才明白自己的可笑……”

慕清晏單手搭在屈起的膝頭上,神情冷漠。

蔡昭轉回頭,“當時,我是百思不得其解。照理來說,游觀月柳江峰他們是你多年來反覆觀察,確認對慕氏與仇長老還保有忠誠之人,反而是上官浩男等新歸之人未能篤定他們的忠誠。然而你卻給前者下了七蟲七花毒,於後者毫無約束。”

慕清晏冷冷一笑,“像我這樣陰陽怪氣的人,興許就是這麽古怪呢。”

蔡昭搖搖頭:“你曾說過,歷代慕氏教主都有用七蟲七花丸控制部眾的做法,反而聶恒城這個篡權奪位之人卻從未用過,其胸襟魄力可見一斑。你這麽喜歡跟聶恒城別苗頭,若非必要,我想你也不願用七蟲七花丸控制人的。”

“這件事我翻來覆去許久都想不明白,如今才知曉……”她的目光落到慕清晏臉上,“你不是不信任游觀月他們,相反,眾多部下中,你最能信任的就是這些對舊主恩情念念不忘的部眾了。”

慕清晏冷冷道:“既然如此,我又為何逼他們服下毒藥呢。”

“因為你的疑心病太重了,也因為你知道未來派他們去做的事太重要了。為了穩妥起見,才不得不用七蟲七花丸的。”

“什麽隱秘之事?”

“引蛇出洞,一網打盡。”

慕清晏看向女孩,目光幽深。

蔡昭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於惠因,呂逢春,這些人哪個不是跟聶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你居然會放任他們代你打理教務?!還有李如心母子,就算不斬草除根,也該幽禁到無人知曉之處,你卻將他們堂而皇之的放在瀚海山脈?唯恐暗中懷念聶氏的人不知道——慕教主,你這是設了一個局,或者說,你走一步看三步,早在動手攻伐聶喆之前,你就已計算好了一切。”

山澗中不知何處滴下水珠,一顆一顆,落在濕潤的山石上,聲音清晰可聞。

“昭昭說的我仿佛一個妖怪了。”

慕清晏坐直身體撥動身前的火堆,握著樹枝的手指修長穩定,白皙幹凈,“也是,戚宗主不是常說我是畫皮妖麽,看來昭昭是聽進去了。不過我若真有這麽厲害,怎會險些被廢去一身功力呢。”

“因為天算不如人算,有些事與你想的並不一樣。”

慕清晏冷哼一聲,不予置喙。

蔡昭只好繼續道,“擊敗聶喆容易,掃清聶氏叔侄四五十年經營的痕跡,方是艱難——這點,你早就料到了。可若人家好好的投效你了,你總不好再大開殺戒吧。最好就是,那些潛藏在暗處的聶氏附庸和心懷叵測的墻頭草們,能自己跳出來。”

她道,“於是你和游觀月定計,借探訪石氏雙俠之機,來個‘意外失蹤’。隨後游觀月他們就會向北宸六派發難,做出你已被害的假象。呂逢春等人見狀,便會伺機叛亂。”

“可是,呂逢春與於惠因,一個蟄伏半輩子,沒有萬全的把握斷然不肯出手,一個的確沒有貪戀權勢之心,唯獨想保全李如心母子。不來點真的,他們怎肯動手?可若游觀月等人真把事情鬧大了,兩邊廝殺起來,結果就難說的很了。”

少女的目光深澈如星,將陰暗的人心照的清清楚楚。

“那麽,究竟有什麽法子,既能看起來與北宸六派勢不兩立,又能不讓北宸六派真的動起手來呢。”

蔡昭艱難的發出聲音,“……你是不是朝北宸六派的家眷動手了?”

慕清晏擡起長睫,一言不發的看向她,不啻默認。

【慕氏歷代埋骨的墳塋之出口。

胡鳳歌,於惠因,呂逢春,還有一幹大小頭目俱拱手行禮。

游觀月見慕清晏馬上要乘金鵬離去,趕忙詢問:“教主,您有什麽吩咐?”

慕清晏滿眼戾氣的回頭,眸子濃黑:“該幹什麽就幹什麽,還用我教你?!”

游觀月一震,心頭透亮,連忙低頭拱手稱是。】

蔡昭強自鎮定:“你把周家人怎麽了?!”

“……只是請幾位夫人去做客罷了。”慕清晏終於說了出來。

【一行裝飾華貴的車馬悠悠行駛在郊外,周遭隨行著許多說說笑笑的華服奴仆,其中最大最精致的一輛馬車中,三名中老年婦人正在說話。

閔老夫人用力戳著兒媳的額頭,“你呀你,昏頭了麽!居然由著玉麒跟蔡家退了親!你是要氣死我麽!”

閔夫人很是委屈:“當年姑母你不也不肯蔡平殊做兒媳麽?蔡昭那小丫頭您也見過,說話不依不饒,尖酸刻薄,比蔡平殊難對付多了,我見了就生氣!心柔多好,恭敬乖順,什麽都聽我的,更別說爹爹和哥哥一個勁的求我呢。”

閔老夫人氣不打一處來:“要幫扶閔家,先要看你兒子能不能承襲莊主之位!當年我兒技壓天下,承襲佩瓊山莊眾望所歸,你兒子呢?!你從小舍不得他吃苦受罪,破一絲皮都要叫喚半天,練功哪有不吃苦的!心柔千好萬好,她有蔡昭的本事,能幫玉麒上位麽?”

閔夫人被罵的不敢還嘴。

馬車內另一位老夫人柔聲勸到:“嫂嫂,算啦,事已至此,還是往好處看吧。”

閔老夫人轉頭就罵:“如今莊中年輕子弟最出挑的就是玉乾玉坤兄弟倆,你是看他們年幼失怙,是被你女兒周致嫻一手帶大的,打量著將來能靠他倆壓到我頭上來呢吧!”

“不不不,我怎麽敢?!”這位老夫人甚是柔弱,“夫君過世後,多虧嫂嫂照顧我們母女,就算將來玉乾兄弟有造化,我也會教導他們敬重嫂嫂您的!”

閔老夫人略略順氣:“這還差不多。”

她忽的眉頭一皺,“外頭怎麽沒說話聲了,這車怎麽越來越快了!不對,來人吶……”

不等她叫完,車廂簾子忽被一把扯下,只見豪華的馬車孤零零的飛馳在山間小路上,佩瓊山莊的人都不知去哪兒了,兩旁均是勁裝騎馬的陌生漢子。

親自趕車的唐青探進一張笑臉,“三位夫人,我教有請!”】

蔡昭被一口氣哽的喉嚨痛,“駟騏門呢,你們定是沖楊鶴影的小老婆和兒子下手吧!”

“不錯。”

【城中最大的道觀中香煙鼎盛,沙氏前呼後擁得意洋洋,帶著心愛的兒子楊天賜正在殿中供奉祭品,忽然砰砰砰砰數聲巨響,大殿所有的門窗都緊緊關閉。

於此同時,地磚縫隙中冒出無數股煙霧,駟騏門的侍衛奴仆嗅之即暈。

眩暈的美艷婦人在驚恐的目光中,王田豐領人從地道中破磚冒頭,笑道:“楊夫人,楊公子,咱們換個地方耍耍罷。”】

“那廣天門呢?青蓮夫人已經死了,整條花街都是宋時俊的紅顏知己,你們總不會去抓花娘吧。”蔡昭譏嘲道。

慕清晏道:“不是花娘,是宋時俊的兩個兒子,宋秀之,宋茂之。”

蔡昭冷笑:“他倆修為不弱,恐怕不好抓。”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吧。”

【“你少廢話,我都兩個月沒出來狩獵了,難得老韓在林中發現了一頭通體雪白的豹子,我要扒下皮來給父親做件袍子,你別啰裏啰嗦的攔著我。”宋茂之滿臉不耐煩站在郊外林側的一座獵屋中。

兩名伴當在一旁幫他準備馬鞍,弓箭等狩獵物事,貼身隨從為宋茂之整理穿戴皮革甲胄,還有一個年輕獵戶縮在屋角給自己綁腿帶。

宋秀之籠著雙手,囁嚅著:“可是父親說要我們好好看家,不許出來胡鬧。”

宋茂之回頭罵道:“定是那群老東西又說我壞話了!哼,他們仗著輩分高資格老,這不許那不行,管頭管腳的,看著吧,待我繼了位,頭一件便是攆走那群老東西!”

“茂之。”宋秀之無奈,“宋家自己人怎可鬩墻,何況他們都是叔伯長輩。”

“不用你來教我,到時我找郁之幫忙。嗯,說不定那時候他也執掌青闕宗了,到時我們兄弟一心,其利斷金,誰還敢看輕本公子!”宋茂之轉過頭問那年輕獵戶,“餵,老韓怎麽還不回來?”

年輕獵戶似乎十分膽小畏縮,綁了半天腿帶也沒綁好,回話時還結巴了:“叔,叔父說不可可可壞了公子興致,就提前領領領著…人去林中,將那白豹趕出來。”

宋茂之滿意的點點頭,隨即又嫌棄道:“老韓多伶俐的人,你怎麽話都說不清。”

“我這大侄子若不是太笨拙了,大哥早將他帶到公子面前領賞了!”隨著一陣笑聲,一名老獵戶帶著一高一矮兩名獵戶進入獵屋。

三獵戶一齊向宋家兄弟行禮後,老獵戶站在原地,另兩人繞到宋家兄弟後方,去給年輕獵戶綁腿帶。

宋茂之笑道:“幾年不見,你韓老二倒是口舌溜滑了。怎麽著,這趟回來還出去麽。”

韓老二道:“天底下哪兒都沒咱們廣天門的地界好,這趟回來老奴就不走了,只盼公子擡擡手,賞小老兒一口飯吃,別嫌棄我沒我家大哥好使!”

宋茂之哈哈大笑:“你們韓家世代受廣天門的庇護,這有何難。行,你以後也跟著我吧,好好伺候著,金銀美眷少不了你的!”

正聽他倆一吹一捧,後方的宋秀之聞到一陣極其濃烈怪異的氣息,不等他發硬,就覺得自己背後數處大穴被什麽刺中,隨即全身麻痹,倒地不起。

從勉強撐開的眼縫中,宋秀之看見那名略矮的獵戶抽出匕首,身法鬼魅,旋風般一刀一個,頃刻間將三名伴當抹了脖子。同時動手的還有那高大魁偉的獵戶,只見他雙拳虎虎生風的向宋茂之撲去。

宋茂之修為不差,奈何長劍不在身邊,又是猝不及防,當下就被高大獵戶砰砰兩拳打在胸口,不支的踉蹌後退時,剛好被身法靈巧的矮瘦獵戶在背心大穴上刺入兩根亂魄針,於是也癱軟在地。

矮瘦獵戶哈哈笑道:“神拳太保柳江峰,果然威名不減當年。說什麽廣天門的宋茂之大公子是如今北宸六派中的佼佼者,也挨不住柳大哥兩拳啊!”

這時,外頭的侍衛聽見獵屋內有動靜,趕忙敲門詢問。

宋秀之心中一松,心想這幾人再厲害,也頂不過外頭近百名廣天門高手吧。

誰知那名年輕的結巴獵戶忽然站到門邊,高聲道:“能有什麽事,本公子今日興致好,你們別跟老媽子似的圍那麽緊,都給我滾開些,收拾好了本公子自會出來!”

宋秀之心中大駭,這赫然就是宋茂之的聲音!

停了一息,結巴獵戶再度開口,這次是宋秀之那斯文客氣的聲音,“茂之,好了,他們也是恪盡職守,你若有個好歹,大家可怎麽交代啊。”

最後又是‘宋茂之’煩躁的嘟囔聲,“一個個煩死人了,看我以後……”

——這結巴獵戶居然是個擅口技者,將兩兄弟的聲音語氣模仿的分毫不差。

纖瘦矮個的獵戶走到宋秀之跟前,蹲下微笑道:“看夠了麽,那就睡會兒罷。”

又一根亂魄針下去,宋秀之徹底人事不知。

韓老二討好的走過去,“游壇主,這個……”

游觀月回頭笑道:“你放心,我說到做到,回去就將金子給你裝上,天涯海角你走遠些,自去快活吧。”

韓老二大修過望,連連鞠躬道謝。

這時獵屋頂梁的瓦片被揭開數片,放下繩梯。

原來這間獵屋是依山而建,頭頂是一棵巨大無比的百年老松,枝繁葉茂的冠蓋直將整片屋頂都遮住了,而後方的山泥石壁早已被鑿開一條通道。

當下游觀月與柳江峰一人一個挾起宋家兄弟,悄無聲息的爬出屋頂,在茂密的冠蓋遮掩下,從山壁通道離去了。】

“好,好厲害!”蔡昭淡淡道,“還有別人落網麽。”

慕清晏道:“照計劃,還有尹素蓮和王元敬的家人,游觀月說加上落英谷的老鎮長和寧老夫人更好,否則令尊令堂會受人側目。”

蔡昭氣到冷笑:“慕教主算無遺策,小女子佩服佩服。”

慕清晏道:“也是六派安逸太久了,疏於防範。當年聶恒城在時,大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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