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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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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枕戈待旦,防備怎會如此松懈,漏洞百出。”

他自嘲道:“不過我自己也沒好到哪裏去,兩百年來第一個被北宸六派生擒的教主,真是將祖宗的臉也丟盡了。”

蔡昭沈默一息,“……你沒想到我們真能找到石氏兄弟,進而推斷出王元敬的惡行,更沒想到會引出我姑姑與慕正揚的陳年恩怨,最後一步步到了這個田地。”

她一頓,又問:“游觀月奉命去做戲了,上官浩男他們呢?你是不是令他埋伏在什麽地方,一伺有人異動,即行反攻平叛?”

“不中亦不遠矣。”慕清晏啪的掰碎一塊巨大的木塊,丟入火堆。

【瀚海山脈外圍一處隱蔽塢堡中。

“大侄子,呂長老他們真的反了嗎!”一名中年漢子氣喘籲籲的拍馬趕來,身後是一長串疾馳的部下。

上官浩男正在點齊人馬,聞言道:“教主料的一點也不錯,呂逢春那老烏龜果然不是個東西,這會兒正在極樂宮大肆擺譜呢!八裏叔,咱們這就打回去,掀了那老烏龜的殼子!”

中年漢子大聲稱是。

旁邊另一名中年文士卻慢悠悠道:“游觀月呢?平時只見他跟在教主後頭,寸步不離,此刻怎麽不見他?!”

上官浩男煩躁道:“教主失手落入北宸那群龜孫子手裏,游觀月正忙著救人呢!教主本來就是吩咐我看好總壇,我和他各司其職,各幹各的。秋桐叔父你趕緊去召集人馬罷!”

吳秋桐身後的部眾依舊紋絲不動,更是勸道:“浩男啊,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今日托大說一句,就憑咱們這些人,未必能反殺呂逢春啊。”

上官浩男大怒:“當初咱們說好了投效慕教主,秋桐叔父你現在說這些是做什麽?!”

吳秋桐:“話可不能這麽說,咱們本是開陽瑤光兩系的舊部,而兩位長老在世時可是效忠聶教主的。慕清晏未必真能信任咱們吧?”

秦八裏怒吼:“當初開陽瑤光兩位長老見慕氏扶不起來,便決意投效聶恒城,此後忠心不二,這有什麽錯?!之前反攻聶喆時,我們也起誓投效慕教主,自然也該此後忠心不二!吳秋桐你現在想要如何?!”

吳秋桐冷笑:“可我們投效的慕教主卻落入北宸六派手中,可見也是個扶不起的。”

上官浩男冷靜下來:“吳叔父,你就說想怎樣吧。”】

“上官浩男他們若肯奉命反殺呂逢春,那就是忠誠於你的;反之,不是本就暗存反心,就是墻頭草,棄之亦不可惜。”蔡昭道,“是這樣吧。”

“知我者,昭昭也。”慕清晏緩緩起身。

他身上穿的只是蔡昭隨手在街頭買來的粗布長袍,然而眉宇清艷,目光敏銳明澈,頎長高大的身形一站起來,山洞便似小了不少,一股壓迫氣息油然而生。

蔡昭:“你打算瞞我多久?”

慕清晏神情淡然:“這些腌臜汙穢的事,昭昭不知道更好。”——言下之意,他根本沒打算讓蔡昭知道。

日光從山石縫隙處透入,隔著幾重轉折,微漾如波。

蔡昭點點頭,“好,那你好好歇息,我這就回去了。”說著,她轉身。

“你既然要離棄我,之前又何必救我!”身後的男子發出急促的呵斥。

蔡昭緩緩轉身:“你們的陷阱是早就設計好的,各派的內賊也是之前就買通的,只等你一‘失蹤’,游觀月就會假做慌亂的向北宸六派發難,順勢向各派家眷出手。誰知你卻真的出了事,這一下弄假成真,打亂了整個計劃。呂逢春固然被誘發了叛亂,游觀月等人也是陣腳大亂。”

“他們現在向各派家眷動手,是在聽到你被擒的消息之後。中間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半個多月。等他們拿到人質,再飛奔趕來救你,已經來不及了。三日前,各派追兵逐漸減少,我猜是游觀月他們終於趕到溯川了。”

【直道上駿馬飛馳,黃沙滾滾。

北宸諸派正向溯川東岸趕去,忽聽對面另有數騎人馬奔來,並在眾人面前急急勒馬止步,馬蹄高高揚起,黃沙散去,數騎之中當頭的是一名俊俏的笑臉青年。

笑臉青年二話不說,揚手扔過去一個布袋。一名弟子遠遠的用劍鞘挑開布袋,只見裏頭是幾件環佩長劍之類的物事,驗明並無陷阱後,弟子將布袋捧到諸位掌門面前。

“這這這……”楊鶴影首先驚叫起來,他已經認出布袋中有他獨生愛子的金鎖金鐲,還有愛妾的金鳳釵。

周致嫻手中拿著兩只式樣不一的玉耳環,臉色大變:“我娘?還有大伯母?”

宋時俊立刻意識到情形不妙,當他也看向布袋時,一陣暈眩——那兩柄長劍不是自己兩個兒子的貼身佩劍,又是誰的?

“宋門主,楊門主,周女俠,還有李道長,小可這廂有禮了。時值夏日炎炎,汗出如漿,諸位大俠何必勞累,不如回去歇息吧。”笑臉青年十分客氣,“若是諸位掌門大俠還是不信,回頭我再給大家捎些別的來,手指,腳趾,鼻子耳朵,都行。”

楊鶴影正要痛罵,被宋時俊一把扯住:“我有三個兒子,沒了兩個還有一個。你有幾個兒子?”又壓低聲音道,“幾年前你傷了身子,再也生不出來了吧。”

楊鶴影羞惱的不肯說話。

宋時俊轉頭:“致嫻妹子,你怎麽說。”

周致嫻手足無措:“家母,我娘,她,她身體虛弱,經不起顛簸…這這…”她父親早亡,與纖弱的母親相依為命長大,母女之情重逾性命。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宋時俊煩躁的用力擺手,“咱們這就撤回去,與太初觀躲清閑的那幾個從長計議,現在不追了!”】

“不錯,倘若不是你相救,便是游觀月趕到,我也已被廢了。”慕清晏神情淡漠,“沒辦法,戚雲柯指責的罪名著實太卑劣了,事關家父清譽,我當時是真的亂了方寸,一時心急才會中了圈套……”

蔡昭想了想,覺得還是說清楚的好,於是扭頭又走了回去;看見慕清晏衣襟露出來的胸膛繃帶結散開了,她忍不住走近了去系。

慕清晏低頭,看見女孩發髻柔軟的頭頂,一時心頭浮沈若失。

“令尊被孫夫人毒害,你硬是忍了三年才向聶喆發難……”蔡昭挑出繃帶一端,繞了個圈,“不,你不是因為令尊清譽受損,才心急中計的。”

她擡起頭,“你是為了找我,你想盡快與我分說清楚,告訴我你爹不是那樣卑劣的人,這才失手被擒的。”

女孩的目光幹凈清澈,宛如未受侵擾的平靜湖水,慕清晏展開雙臂環住她,臂膀用力,修長的肌肉束微微賁張鼓起。他用唇去貼合女孩纖細的頸項,最後埋入細膩溫柔的頸窩。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我們不能分開。”他喃喃著,“說好了以後相依為命,你明明點頭答應了的……”

蔡昭心中酸痛難當,還是強撐著將他推開幾寸,“我只想問你兩件事。第一,胡鳳歌對你到底有沒有二心?說實話好嗎。”

慕清晏眸子一暗,臉上的溫情緩緩冷去,“不,她看待路成南如父如兄,因此恨聶恒城入骨,又鄙薄聶喆的為人,對我忠誠,並無二心。”

女孩幹凈的眼中發出疑問。

“但是她對於惠因用情太深了。”慕清晏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發顫,“我曾數次旁敲側擊,然而她對於惠因深信不疑。呂逢春長了十七八個心眼,我不能叫胡鳳歌壞了大計,於是只字未提。”

說完這句,他便等著蔡昭的指責,然而女孩卻點點頭,又問,“第二,倘若上官浩男奮死平叛,他,還有和他一樣忠誠於你的部眾,他們孤軍奮戰,最後會死多少人?”

慕清晏放開環抱女孩的雙臂,神情高傲殘酷:“可是唯有這樣生死一線,才能剔清黑白,分出忠奸,極樂宮,我才住的安生。”

“聶氏叔侄在教中經營了四五十年,人際關系盤根錯節。清教務易,清人心難,天知道哪日跳出個惦記聶氏恩情的逆賊來暗算我。臥榻之側豈容鬼祟,然而我也不能無緣無故的大肆屠戮業已臣服的教眾……”

他咬牙,腮頰微微鼓起,“胡鳳歌自己瞎了眼,喜歡上個偽君子;上官浩男過不了這關,也是他自己本事差勁,我有什麽錯!”

蔡昭靜靜的望著他:“所以,他們的死也在你的算計中?”

慕清晏目光陰沈:“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昭昭,我希望你明白,王座是白骨鑄成的,權柄乃鮮血澆築,天下哪有花團錦簇的太平。”

“我姑姑說有的。”蔡昭微微側頭,仿佛回憶,“她差一步就成功了。”

“最終還是沒成,先人身埋黃土,淩雲壯志俱成雲煙,而這世道,還是一般無二。”慕清晏神情冷漠,“昭昭,你親眼看著你姑姑一日日雕零,應該明白我的做法。”

蔡昭心中淒涼:“是呀,我曾多少次的為姑姑不值,可是不值歸不值,我並不覺得姑姑做錯了。當時在極樂宮地下,若非胡鳳歌倒戈一擊,我們早就死在韓一粟的陷阱中了。慕清晏,你不是沒有辦法支開胡鳳歌,你只是不想有半分打草驚蛇之險罷了。”

“可是,為了一個救過你命的人冒些風險,是值得的。我姑姑也喜歡了一個壞人,可這並不是她的錯,胡鳳歌也是這樣。還有上官浩男,還有那些忠於誓言的部眾……你不該這樣輕慢人命,太暴戾殘忍了。”

慕清晏激憤的冷笑:“輕慢人命?暴戾殘忍?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在認識你之前,我是這樣的人已經很久了,你難道如今才知道?!哼哼,看來還是讓戚雲柯他們將我廢了的好,免得日後成為禍患——何必救我!”

蔡昭走近他,去扯他的衣袖,卻被他用力甩開。

“我知道你的打算,不過是因為我曾幫過你救過你,如今你救了我,一回還一回,以後兩不相欠。哼哼,蔡女俠這本賬算的不錯啊!”

慕清晏臉上是駭人的鐵青,眼中卻染起一縷縷血色,跋扈而絕望,“廢了就廢了,反正我從小就是這等爛命,用不著你可憐!”

蔡昭再去扯他衣袖,這次倔強的扯住了不被甩開。

慕清晏暴躁狠厲的大聲喝道:“你到底要做什麽?!要走便走,我不會低聲下氣來求你的!我……”轉頭之際,卻看見女孩已是滿臉淚痕,他不由得愕然。

蔡昭哽咽難言,“你這麽要強,怕黑又怕火,便是有一身深厚的修為,還要每天患得患失,疑神疑鬼。若是成了廢人,你還怎麽活啊…你怎麽活啊!”

慕清晏一陣心酸——這世上唯一不會嫌棄自己的父親,也已經去了,還有誰會在意自己怎麽活呢。

蔡昭仰頭望他,“我相信,沒有七蟲七花丸,游觀月他們也不會背叛你;不用生死試探,你也能找出忠誠的部眾。”

她淚眼盈然,聲音嘶啞,“我知道你小時候吃了很多苦,此次救你出來,只盼你也能多少相信這些。”

慕清晏心間像被註了一汪水般綿軟,將女孩拉入懷中,用盡力氣緊緊抱住,仿佛這是他僅有之物。他低低呢喃道,“你別走了。等這次過後,我會給游觀月他們解藥,也會學著相信別人,好不好,好不好……”

蔡昭胸口一陣陣燒灼般的疼痛,痛到幾乎難以發聲。她笑著點頭,淚水簌簌落下,“我信,我信。但是,我想回家。”

慕清晏心中大恨,他用力推開女孩,陰厲狂笑,“說了那麽多好聽的,最終你還是要離棄我!好,你走,你要是此刻走了,我以後一定忘記你!就算再見,也是形同陌路,我說到做到!”

蔡昭忍著淚,“對不起……我想回家,我想家了。”說著,她緩緩轉身。

“蔡昭!你別後悔!”慕清晏沖她背影厲叫,心中猶如烈火鋼刀肆虐,憤恨與痛楚瘋狂蔓延周身,“我不會第二次原諒你離開我,你別後悔!”

蔡昭沒有回頭,堅定的一步步走出了山洞。

慕清晏覺得自己的腔子仿佛都空了,木偶般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女孩頭也不回離去,留下一洞清冷孤寂,靜到天地虛無。

蔡昭腳步虛浮的下了山,坐上破舊的馬車上。她扯起自己袖子胡亂抹掉淚水,然後驅車前往太初觀。一路上,她反反覆覆的對自己說‘不能哭,不能哭,回家就好了,回家就好了’。

日夜兼程,將自己累到全身乏力,才勉強將那人的身影從自己心頭腦海中驅趕開。

走到第三座小鎮,將馬車半賣半送的處置後,她購入一匹良駒後繼續趕路,風雨擊打亦不停步。終於,在第七日回到了太初觀。

此時的太初觀擠滿了六派弟子,以及與六派沾親帶故的江湖客,大家正亂糟糟的討論如何從魔教手中救回各派家眷——其實已有人暗中去聯系魔教分舵,然而要命的是,動手擄人的並非如今的魔教當家呂逢春,而是不知在何處的慕氏部眾。

戚雲柯與周致臻身心受創,始終黑著臉不說話。

楊鶴影急的滿地跳腳,吼著趕緊救人啊,然而怎麽救人無人知道。

蔡平殊與寧小楓躲在屋裏長籲短嘆,回憶先前落英谷出魔女時自家先輩是怎麽應對的。

宋時俊只好憤怒的再再再一次咆哮申明:老子早就說過不該抓慕清晏的,你們為啥都不肯聽老子的!

在這一團紛亂中,蔡昭的出現不啻於一記驚雷。

如荊棘枝條般四面八方刺過來的尖銳目光,或鄙夷,或驚愕,或忌憚,或譏諷……小小纖細的身形堅定的從人群中穿過,視而不見。

戚淩波橫裏沖出,重重打了蔡昭一個耳光。

巴掌力道之大,蔡昭的臉都被打偏了,粉白的臉頰迅速腫起紅漲一片。

戚淩波兩眼紅腫,指著蔡昭破口痛罵:“你這不要臉的小賤人,你怎麽敢…怎麽敢打傷我爹!我爹把你當做親生女兒,疼你比疼我還多!你卻寡廉鮮恥的去勾結魔教妖孽,為了救出情郎,竟然連我爹都敢下手,我我,我非殺了你不可!”

說著,她唰的拔出長劍,劈頭就要向蔡昭斬去。

“夠了!”宋郁之拔劍躍至,鐺的一劍蕩開戚淩波的劍鋒,“該怎麽處置她,由各位掌門發話,輪不到你動手!”

戚淩波眼珠都紅了:“你又來護著她!哼哼,可惜啊,她分毫沒把你看在眼中,心裏只有那個魔教妖孽!好好,她的性命我先留下了,由各位長輩處置,但我要為父報仇——她哪條胳膊傷了我爹的,我就斬哪條胳膊下來……”

“你發什麽瘋?!當著天下群雄的面,別給青闕宗丟臉了!”宋郁之怒道。

戴風馳拔劍出鞘,大聲道:“這小賤人都不怕丟人,我們怕什麽!”

師兄妹三人正要吵架,蔡昭忽擡頭:“淩波師姐,看好了。”

戚淩波一楞。

蔡昭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指尖發力彈出,小石子在空中劃出一道迅疾的曲線,繞過站在戚淩波身前的戴風馳,砰的一聲擊打在戚淩波的長劍上。

劍鋒嗡嗡作響,戚淩波手腕發麻,幾乎握不住長劍。

“你想幹什麽?!你以為……啊!”她尖聲喊叫道。

只聽叮叮一身清響,戚淩波的長劍竟從劍尖起始,寸寸碎裂,直至劍柄。

在眾人的驚愕目光中,戚淩波手中很快只剩一個光禿禿的劍柄了,聽見周圍隱約有噗嗤輕笑,她又羞又惱。

蔡昭僅僅側目看她,凜然之威,竟無人敢呵斥。

——雖然戚淩波當時並未運功抵抗,然而這柄長劍是尹青蓮為愛女特意打造的,亦是天下聞名的利器,僅僅一顆小石子就能將一把千錘百煉的寶劍碎成渣,蔡昭修為可想而知。

四面各種下作的目光頓時收斂許多。

“淩波師姐。”蔡昭頂著半邊紅腫的臉頰,神色淡然,“挨你一巴掌是我客氣,你別把客氣當福氣了。再敢出言不遜,這柄長劍就是你胳膊的下場。”

戚淩波心知自己討不到好,忿忿丟下劍柄,跺腳離去。

戴風馳鄙夷道:“果然和魔教教主多混了幾日,滿身的邪氣,對自家師姐口出威脅,哼,真是魔性深重!”

宋郁之心中一股無名煩躁,只覺自己適才作為不及,還需蔡昭自己出手才喝退了戚淩波——為什麽總是差一步!為什麽自己不能像那個魔教妖孽一樣,毫不猶豫的將周身安危都豁出去,只是為了盡快見到心上人!

當下他斜劍一揮,直沖戴風馳手中長劍而去。只聽砰的一聲精鐵刺耳,兩劍相擊,戴風馳長劍從中折斷。

宋郁之冷冷道:“二師兄若要再說,咱們師兄弟就來切磋切磋。”

“你也威脅我?”戴風馳怒。

“不敢,只是忽然想和師兄切磋了。”

戴風馳只好怒遁。

宋郁之護著蔡昭繼續前行,穿過一層層服飾各異的六派弟子,穿過惡意與鄙夷織成的目光刀鋒,蔡昭終於來到了端坐殿中的各派掌門面前。

她端端正正的跪下,先解下腰間的艷陽刀,擺放在戚雲柯腳邊:“姑姑的艷陽刀,是用來除魔衛道的,我不配用它。”

然後解下左腕上的銀鏈,放在快要哭出來的寧小楓面前,“外祖父親自為我打造的護心鏈,我用它救了魔教的人,我也不配用它。”

最後拆下蔡平殊親自為她雕的桃花簪,蔡昭披散長發,恭恭敬敬向五派掌門磕了三個頭,清聲道,“弟子蔡昭,欺師滅祖,勾結魔教,傷殘同門,不敬尊長,實是罪無可恕。今日誠心請罪,無論何等責罰,甘願領受。”

此言一出,周圍眾人皆嘩然。

他們見蔡昭堂而皇之的回來,不是以為她打算苦苦哀求的,就是以為她另有依仗,是來談條件的,誰知竟是任憑處罰。

別說數罪並罰,光是一項欺師滅祖就夠去半條命的了。

“昭昭,擡起頭來。”戚雲柯忽然出聲,“你這次回來,是想明白了麽?”

蔡昭擡頭看去,那張慈愛厚道的面龐仿佛數日之內老了幾歲,頓時心中愧疚難當。她哽咽道:“是,昭昭都想明白了。我舍不下家人和師門。”

戚雲柯白著一張臉點點頭。

“昭昭,昭昭!”周致嫻心急如焚,“我娘,還有大伯母,她,她們……”

蔡昭微微一笑:“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此時應該在路上。”捉拿到各派家眷後,游觀月應該是快馬加鞭趕來太初觀要挾的。

“你能肯定?”周致嫻顫聲問道。

蔡昭看了看一旁同樣緊張的楊鶴影和故作灑脫的宋時俊,微笑道:“致嫻姑姑,他們一定很快會回來的。”

周致嫻松口氣,“好,我信你。”

“行了,現在來論罪吧。”李文訓神情威嚴冷峻,聲音猶如鋼刀刮刺般駭人。

周圍先是一陣靜默,隨後被嘈雜淹沒。

倘若就事論事,欺師滅祖勾結魔教都是屬於殺生大罪,合該被清理門戶。

但鑒於蔡昭在營救過程中,並未鬧出人命來,往後退一步,也該被廢去一身修為。

對於這個提議楊鶴影大聲讚同,一來他記恨蔡昭害大出洋相,二來想要提前去掉一個了得的來日之秀。

蔡平春寧小楓夫婦自然不肯,直接耍賴要將女兒帶走,看哪個敢攔。

宋時俊特別大度,表示誰年輕時不犯錯啊,反正沒出人命,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話遭到李文訓的激烈反對,家有家法,派有派規,倘若這次輕縱了蔡昭,以後別的弟子也結交魔教傷殘師長同門,是不是也可以輕輕放過了?

在吵鬧聲中,周致臻輕輕來到蔡昭身旁,俯下身子,低聲道:“昭昭,你姑姑……真的喜歡那個人麽?”

蔡昭側臉看去,不過分別半個多月,周致臻既忽的兩鬢斑白了。她心中難過:“喜歡過的,但後來應該不喜歡了——姑姑一直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周致臻自言自語道:“是呀,喜歡錯了人,就該趕緊放下,平殊就是這樣的性子。”他搖搖頭,踉蹌離去。

經過一日一夜的爭執討論,最終的結論是七記九陰透骨蟒鞭,隨後拘入萬水千山崖面壁思過。起初蔡氏夫婦依舊不肯,但蔡昭卻同意了——

太初觀的正元殿塌了一半,五派掌門她挨個傷了個遍,更救走了魔教教主,這樣大的罪行倘若輕輕揭過,裏裏外外幾千雙眼睛看著,以後北宸六派在江湖同道面前還怎麽義正辭嚴。

也仿佛只短短半個多月,閑散自樂的小姑娘忽的長大了。

寧小楓淒愴落淚。

戚雲柯也讚成:“就讓昭昭受了這頓罰吧,受罰之後再有人恥笑羞辱她,拿這說事,就讓昭昭大耳刮子打回去。有功就賞,有過當罰,罰都罰過了,以後昭昭誰也不欠了。”

“師父……”蔡昭心中感激——她知道戚雲柯一定是聽說戚淩波為難自己的事了。

本來楊鶴影覺得這處罰太輕了,打算暗中聯系幾位有名望的俠士來逼迫重罰蔡昭。誰知戚雲柯直接喝破:“沒有蔡平殊,你們楊家上下早被聶恒城練成屍傀奴了。楊門主,我勸你得饒人處且饒人,你的妻兒這會兒還沒回來呢。”

楊鶴影只好悻悻作罷。

戚雲柯唯唯諾諾時,宋時俊恨鐵不成鋼,這會兒戚雲柯氣勢十足了,宋時俊又有些酸溜溜的,表示戚宗主好大的威風。

次日傍晚,天色晦暗,陰風陣陣,正是行刑之時。

太初觀的刑架高大威嚴,頗有猙獰之狀。

蔡昭身著白衣,雙膝跪倒,兩臂環抱巨大刑架,並以鎖鏈將兩腕連住。

黃沙鋪平的刑場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頭,除了六派弟子,還有許許多多江湖客。

古往今來,人類的興致都沒多大變化。

在李文訓的目光督促下,樊興家哆哆嗦嗦的捧著一個冰晶玉盒過來,寒氣四溢的盒子中是用來封穴的冰針,根根細若纖毫,晶瑩剔透——蔡昭忽然想起了與當初要廢慕清晏修為時那套粗大猙獰的金針,果然天道輪回,她心中苦笑。

樊興家帶上冰蠶絲所制的手套,開始給蔡昭封穴,一針玉枕,二針天柱,三針風門……修為到了一定程度的高手,尋常皮肉傷根本無關痛癢。

是以行刑之前,必須封住受刑者的九成功力,只留一成功力護住心脈。既能不把人活活打死,又能讓受刑者無法運功抵擋痛楚,充分受罰。冰針入體後,不到半個時辰就化了,那時行刑完畢,受刑者如果還有意識的話,就可以運功自療了。

到最後一處百會穴時,樊興家咬了咬牙,微微側過身子,遮住李文訓的視線,手上一抖冰針就消失了。蔡昭察覺到異常,微微訝異的側頭看去,只見樊興家臉頰又紅又汗,既尷尬又心虛,不等蔡昭使眼色就一溜煙跑了。

李文訓皺起眉頭,喃喃道:“才紮了幾根冰針就累成這樣,興家該多修煉了。”隨後,他也走開去取蟒鞭了。

蔡昭趴在型架上,闔起雙目——一股久違的無力感充溢全身。

年幼時嘴饞枝頭果子,需要吭哧吭哧爬上高高的大樹,探出圓圓的小身子去夠,下面是大呼小叫的驚恐奴仆,後來的她只需掂幾顆小石子,便能穿過濃密的枝葉打下想要的果子。

年幼時被關在屋裏罰寫字,粗重的門栓和黃銅大鎖猶如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後來她指力所到之處,擰斷木栓銅鎖猶如齏粉。

自她十一歲修為突破後,再沒有過這種無能為力的笨拙感,真是奇妙的感覺啊。

這還是樊興家偷摸給她多留了一成功力,倘若慕清晏真的被廢掉丹元經絡,一身修為盡毀,他會怎樣呢?他該有多害怕呀。

啪的一聲巨響,李文訓抖開長長的九陰透骨蟒鞭,森森玄鐵所制的刑具在陽光下閃爍著令人心寒的光芒,整條蟒鞭形如一條漆黑巨蟒,不但沈重尖銳,鞭身上還遍布倒刺般的鱗片,每一鞭下去都能勾拉出血赤糊拉的皮肉,膽小的圍觀者已是兩股戰戰。

“開始行刑!”李文訓大聲道,“第一鞭!”

黑黢黢的巨蟒在空中劃出一道扭曲毒辣的弧形,重重落在女孩纖細的背上。

“啊!”蔡昭發出短促的尖叫。

背脊仿佛被火炭燎出一道布滿血泡的傷痕,劇痛和熾熱致使全身筋肉不斷抽搐。

舌尖嘗到血腥味後,她聽見寧小楓的尖叫,還有蔡平春激動的爭論聲,仿佛是在要求將七鞭分開行刑。

這怎麽可能呢?從古至今,九陰透骨蟒鞭的刑罰從未分開執行過。

下一鞭落下時她不能再叫了,她想,不然爹娘會更擔心。

“第二鞭。”李文訓穩穩的喊道。

——“啪!”

蔡昭怕再咬到舌頭,用力咬住上臂的衣袖,將瘋狂痛楚的叫聲淹沒在層層衣料中,汗水打濕了額頭,滲入眼睛火辣辣的疼。

這次控制的很好,沒發出聲音。

“第三鞭。”

蔡昭嗚咽一聲,衣袖似乎撕破了。

她好像聽見母親悲戚的哭聲——這聲音不應該哭啊,這麽嬌俏討喜的聲音,應該用來跟父親調笑,跟鎮民逗趣,跟兒女惡作劇啊。姑姑護了她十幾年,何曾讓她這麽哭過,爹爹,你快哄哄她。

姑姑說,娘是天底下最善良可愛的女孩子,我都只能排第二呢。

以娘的出身家世,本可以逍遙快活一生,可她卻在天真爛漫的年紀,為了守護姑姑,硬是在落英谷足不出戶的過了十幾年。

爹爹,我知道你也舍下了許多,你當我沒看見你偷偷翻閱叔祖父留下的西域游記麽?

等我出師了,我就回去守著落英谷和小晗,讓你陪著娘出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我麽,我再也不想出去了,就一輩子待在落英谷吧。

“第四鞭。”

蔡昭一陣抽搐痙攣,背部火燒一片,察覺不出這一記抽在何處了。她覺得自己活像被架在火上燒烤的肉串,柴薪爆裂,尖利的玄鐵倒刺劃開血肉,皮肉層層裂開。

記得她八歲那年,第一次學著甩銀鏈時,手背也劃出過一道深深的血痕。

姑姑還沒說什麽,戚雲柯已經哎喲連天的沖了上來,抱著小小蔡昭心疼的不行,還責怪蔡平殊太狠心,“孩子才幾歲,她還小呢!”

蔡平殊無語:“當初我跟你結拜時,怎麽沒看出你這麽婆婆媽媽。”

姑姑說,她與師父之間真是彼此什麽糗態都見過了——

戚雲柯被母熊一巴掌拍去一塊褲料,露著半邊臀部滿林子逃命;女扮男裝的蔡平殊被彪悍的花娘逼到無處可逃,只好剃頭表示要出家,誰知剛剃到狗啃狀,花娘卻移情別戀了。

少年戚雲柯,以為這種嬉笑玩鬧的日子是無窮無盡的。

可惜人到中年,他倆一個成了瑣事纏身的青闕宗宗主,一個常年臥床,病骨支離,肆意歡笑江湖歲月遙遠的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

於是戚雲柯就將小小蔡昭放在肩頭,在小姑娘清脆的歡笑聲中滿街晃蕩,然後將外頭見到的聽到的趣事一樁樁講給家中的蔡平殊聽,一室歡笑。

可惜,昔日放在肩頭的孩子,偷襲重傷了戚雲柯。

“第五鞭!”

蔡昭重重咬在嘴唇上,唇肉裂開,鐵銹味盈滿唇齒;她聽到了自己骨骼挪動的聲音,是鞭傷至骨了嗎?仿佛是活魚被逐一拔掉鱗片一般,她感到背部的皮肉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只有皮下的筋肉持之以恒的痛楚扭曲著。

她還聽見李文訓的聲音,似乎沒之前那麽穩了。

為什麽今天周伯父沒有來呢?

姑姑說,年少時的周致臻真真是俊雅風致,難描難繪,不知是多少女兒的夢中人。

蔡昭忍不住好奇,既然如此,姑姑當初為何遲遲不肯履行婚約呢?

蔡平殊幽幽嘆息,沒有回答,眼神郁郁幽遠。

人為什麽要喜歡錯的人呢?

要是姑姑能喜歡周伯父,是不是後來的遺憾都不會發生了?

和成為廢人相比,閔老太婆也不是很難對付啊。

那個慕正揚,長的什麽樣?

是不是像他一樣,高高的鼻梁,俊美的眉眼,歡喜的時候嘴角含笑,眼神溫柔,氣惱的時候冷笑連連,一張嘴能氣的人跳腳。

“……第六鞭!”

疼到極處,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有幹裂的唇間嘶嘶的喘著氣。為什麽,明明痛到指尖都麻痹了,依舊能感覺到心頭的酸澀發堵。

眼前金星四溢,仿佛幼年夏夜乘涼時亂飛的螢火蟲。

小小的蔡昭將破皮的小手舉到姑姑眼前,嗚嗚哭泣,“我那麽喜歡小黃,它為什麽要咬我,嗚嗚,我以後再不喜歡小貓小狗了,嗚嗚……”

姑姑聲音溫柔,“昭昭呀,喜歡不是錯。倘若發覺喜歡錯了,想辦法改過來就是了。”

“這個世間很美好,永遠別因為害怕,就不去喜歡了。”

淚水湧出,蔡昭哽咽到無聲哭泣。

於是她想,實在太痛了,想些高興的事吧——

想想五月春深時,落英谷漫天的花海;想想晚霞初上時,從鎮頭到鎮尾的飯菜香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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