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昭昭站在寧會蓉的住所外著實一驚。

先前她沒有註意，現在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已經處於市中心。

市區範圍的土地早已被房地產商開發殆盡，老城區內，除了還未拆遷的遺留老房，就只有寸土寸金的高檔住宅區。

而令她意外的是，寧會蓉給她的地址，屬於前者。

看著面前雖然不算太老舊，但明顯也有好幾個年頭的普通居民樓，葉昭昭疑心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她再次翻出了寧會蓉發給她的短信，再對照手機地圖，還是半信半疑進了眼前的單元樓。

樓裏裝有聲控燈，腳下是水泥鋪就的石階，雖然燈光有些微暗，好在還是可以照亮前行的路。葉昭昭剛爬到二樓，就遇到一對牽著孩子的夫妻，男人的嗓門很大，用方言在和妻子說著些什麽，然後，他的喉結上下滾動，重重咳嗽了幾聲，隨地向旁邊吐了口痰。

地上還有一些生活垃圾。

葉昭昭難以相信寧會蓉現在就住在這種地方。

難道她真的弄錯了地址或是寧會蓉出了什麽意外？

抱著這種想法，葉昭昭心情忐忑地敲響了403號房。

隔著房門，她也可以聽見裏面傳出鍋鏟翻炒的聲音。

是離她遠去很久的家庭煙火味。

敲門不到一會兒，門開了，出現的是一位中年男子。

即使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一些紋路，但是身材並沒有和葉濯清等中年人一樣開始發福走形，從他身上斯文的氣質依然可以窺見年輕時的清秀模樣。

葉昭昭又看了眼門牌號，但是沒好意思過多詢問，打起了退堂鼓。

她朝面前的男子致歉道，“不好意思，我找錯地方了。”隨即轉身要走，門口的男子卻猶疑地喊住了她，“你是……昭昭嗎？”

葉昭昭剛想問你怎麽知道，從靠近門口的廚房裏傳出的炒菜聲就停了。

寧會蓉的身影出現在男子身後。

時隔許久沒見，空氣裏彌漫的盡是尷尬的味道。

寧會蓉保養得宜，四十幾歲的人了，看起來比一些三十幾歲的女人還要年輕。

她精致的五官和葉昭昭十分相似，只不過表情偏冷，那是常年在商場上打拼所磨練出來的氣質，典型的事業女強人。

看著她，葉昭昭忽然有些口拙，甚至不知道該怎樣打招呼。

旁邊的男子看出她們之間的冷場，適時插話，“昭昭別在外面傻站著了，快進來吧。”

他邊說著話，邊從門口玄關處拿了雙拖鞋遞給她。葉昭昭換鞋的時候，那兩人還站在旁邊。

寧會蓉似乎也沒介意葉昭昭沒喊她，客氣地朝她說，“忘了介紹，這是你趙叔叔”，然後，又對著趙嘉禮道，“這就是昭昭，我女兒。”

葉昭昭沒搞清眼前的狀況，但她還是做到了應有的禮數，朝面前的陌生男子喊了聲“趙叔叔好。”

“你好，快進來坐吧，別拘束，就把這兒當自己家。”相比於寧會蓉的冷漠，趙嘉禮熱絡地從葉昭昭手裏接過她在路上買來的禮品，“你這孩子，來就來，還費錢買什麽禮物。”

在明白男子的身份以後，葉昭昭略感不自在地說，“沒什麽，應該的。”

她在來之前，寧會蓉沒告訴過她還有其他人。

她們太久沒有互通音信，導致她都不知道寧會蓉在離婚後已經找了個男人並火速共築愛巢。

以前她們家過年，葉濯清和寧會蓉作為精明的生意人，從不會把春節視為一年一度團圓的大日子，依然在各地出差奔波忙碌。

除了必要的雙方家庭齊聚的宴會，他們才會一一出席。

那也是葉昭昭難得的能見到他們的日子。

曾經她是那麽羨慕宋思遠發出的一家人整整齊齊在國外的旅游照。

別人的父母，會趁著這難得的休假日闔家團圓，而她的父母，卻彼此厭惡，因為這種節日，不得不湊在人前裝恩愛，疲於應付每一個親朋好友。

為了利益結合在一起的婚姻，在各自事業步入正軌後，最終還是分道揚鑣。

葉昭昭在難過的同時，也感到一絲解脫。

這麽多年來，累的不止是她的父母，還有她。

她跟著趙嘉禮和寧會蓉進屋以後，才註意到客廳裏還有一個人，一個年齡和她相仿的男生正坐在客廳看著書。

在這一瞬間，葉昭昭莫名想起顧斐。

他現在在做什麽呢？

他那麽用功的人，也會在除夕夜等待年夜飯的空隙前看書嗎？

她因為這個突然閃現的念頭不由暗暗發笑。

葉昭昭坐在沙發上，男生擡頭打量了她幾眼，又很快埋下了頭，似乎書上的內容比她更具有吸引力。

和她班上那群書呆子一個德性。

趙嘉禮給她端來一杯熱水和瓜果盤。

葉昭昭禮貌道了聲謝。

“那是我兒子”，趙嘉禮主動朝她介紹道，“他媽媽去世以後，現在他跟我兩個人生活在一起。”

葉昭昭微微“嗯”了聲。

很快，她就從趙嘉禮嘴裏了解到，寧會蓉和他相識於高中，他們是一對從高中走到大學的小情侶。

異地戀沒能阻斷他們倆火熱的愛情，卻最終止步於雙方家庭的阻攔。

葉昭昭並不意外，從他現在居住的房子，也能稍微看得出他的家境。

趙嘉禮說，前不久他的妻子因病去世，機緣巧合之下，他和寧會蓉因工作意外相遇。

不用想，老情人久別重逢，天雷勾地火，舊情重燃。

有人說過，“得不到的才是最令人念念不忘的。”

葉昭昭覺得不是沒有道理。

更何況他倆還是在熱戀中被迫分手。

她正驚訝趙嘉禮才第一次見面為何會對她講這麽多，就聽見他頓了幾秒，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雖然我的條件不夠好，可是我有自信能給會蓉帶來幸福。”

葉昭昭的大腦當場罷工，卡殼了。

他是不是誤會什麽了？寧會蓉的事，和她沒有半點關系。

趙嘉禮沒有註意到她的異樣，仍在征求她的意見，“所以，我們下個月的婚禮，我希望能夠得到你的祝福。”

原來如此。

葉昭昭可算明白了寧會蓉來邀請她吃這頓飯的意義何在。

其實，她告不告之自己，意義並不大。

反正，他們也不會在乎她的意見。

趙嘉禮見葉昭昭半天沒接話，體貼地給她一些緩沖的時間，轉移了話題，“本來想找家飯店好好接待你，但是年夜飯，還是在家裏吃才有味道，你可別嫌簡陋。”

“不會。”

葉昭昭端起面前的水，慢慢喝了幾口。

她沒再提起兩人結婚的事，趙嘉禮也不好主動開口，總得照顧一下孩子的感受。

他家那位，到現在也還沒徹底接受寧會蓉。

想到這裏，趙嘉禮嘆了口氣，“我去廚房幫幫忙，小海，你別看書了，來陪昭昭玩，你們倆多促進促進感情。”

葉昭昭剛吞在口裏的水差點噗嗤噴出來。

神他媽多促進感情。

趙嘉禮起身走了，聽到廚房裏傳來的小聲交談和動靜，葉昭昭才驚覺在廚房裏操勞的普通婦女是寧會蓉。

她的媽媽。

說來可笑，長這麽大，她還沒吃過寧會蓉親手做的飯菜，也不知道她還會下廚。

不得不說，愛情真是讓人改頭換面，恍若新生。

她看了眼沙發另一端一心一意專心看書，就差腦門上沒貼著“別理我”的人，開始打量起室內的布局。

很普通的裝修，擺設更是少得可憐，粉白的墻壁也開始年久發黑，油漆自墻上一塊塊剝落。

比起她家富麗堂皇的別墅來，顯得很是寒酸，卻多了她內心最渴求的溫馨。

寧會蓉也快年過半百了，在離婚以後和舊情人再續前緣不說，還不計較兩人之間的巨大經濟懸殊，甘願洗手做羹湯。

看不出來，她這麽一大把年紀還這麽會玩浪漫。

葉昭昭嘲諷地想，這和寧會蓉過去的形象真是相去甚遠。

而從她進門以後的不適一直延續到了餐桌上。

菜品很豐盛，只是每一樣都很清淡，不怎麽合葉昭昭的口味。

他們三人相對話少，只有趙嘉禮不斷詢問葉昭昭的近況。

在他聽見葉昭昭的期末成績後，象征性地誇了誇，寧會蓉卻夾了一大塊紅燒肉給趙一海，“你就別誇她了，那麽點分在小海面前都不夠看。”

她沒顧葉昭昭的反應，又對趙一海溫柔地說，“怎麽樣？菜還合你的口味吧？我聽你爸說，你不愛吃辣……”

葉昭昭忍了又忍，才沒放下幾度想擱置的碗筷。

雖然她和寧會蓉之間沒有多少感情，可這不代表著，她能無動於衷看著她的媽媽在她面前事無巨細關懷另一個人。

這麽多年了，她連她愛吃的菜和口味都不曾了解。

葉昭昭牙齦發酸，口中的飯菜變得更加難以下咽。

趙嘉禮不忍葉昭昭受冷落，夾了塊魚肉給她，“昭昭，這道菜是我做的，你第一次來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先嘗嘗看。”

葉昭昭受寵若驚，連忙將碗遞了過去。

狹小的客廳裏，電視機不斷播放著春節聯歡晚會前的廣告。

寧會蓉和趙嘉禮交替給她和身邊的男孩子夾著菜，她恍惚產生了他們是一家人的錯覺。

可惜這短暫的錯覺馬上被打斷。

寧會蓉突然開口對她說，“我下個月就要再婚了，相信你趙叔叔剛才已經給你講過了。”

“今天找你來，是你趙叔叔的意思。按我的想法，是不需要征得你的同意的，你都這麽大的人了，也別耍什麽小孩子脾氣……”

她話還沒說完，葉昭昭旁邊從始至終一言未發的趙一海扔下碗筷，離開了餐桌，留下三人應對令人窒息的沈默。

葉昭昭白眼翻到一半，因為趙一海突如其來的舉動又翻了回去。

總算有人主動替她表達了她的意見。

她如釋重負地放下筷子，謝絕趙嘉禮的再三挽留，禮貌告退。

趙嘉禮和寧會蓉把她送到了樓下。

她的母親沒有多餘的話。

反而是趙嘉禮對她叮囑道，“真沒想到你才來就給你留下這麽不好的印象，小海太不懂事，回頭我好好教訓他。”

“以後有空多來玩啊，路上註意安全。”

“好。”

葉昭昭嘴上這麽答著，可她知道，絕沒有再來的那一天。

寧會蓉和葉濯清都即將擁有各自的新家庭，她這個多餘的產物也該黯然退場了。

無論她去哪裏，都只會增添彼此的不自在，就像一顆湯鍋裏掉入一顆老鼠屎。

天大地大，她似乎已經沒有家了。

葉昭昭對著前方的道路，突然之間不知該何去何從。

誰還需要她呢？

……

隨處可見高掛的大紅燈籠。

路邊的行道樹上，彩燈亮起，一連十裏，都是火樹銀花的燦爛夜景。

街道張燈結彩，往來的人結伴成群。

只有她，像是被世界拋棄遺忘。

葉昭昭不想顧斐看見她的狼狽樣，拿出手機找所有朋友問了個遍，而無一例外的，幾乎所有人都正和家人坐在一起看春晚。

各個群裏的消息開始刷屏，往日潛水的人也開始冒泡搶紅包。

今天是大年三十，街道上冷冷清清，往日生意興隆的門店關了大片。

葉昭昭收起手機，走了一段路以後，終於找到一家還在營業的清吧。

酒吧設計得極具藝術氣息，走覆古懷舊的烏托邦風格。

店裏只有老板一個人。

葉昭昭毫不意外。

畢竟大過年的，無家可歸的人並不常見。

她到吧臺點了杯Brandy Alexander雞尾酒。

鮮奶油和牛奶的口感很好，甜中帶澀，再配合酒吧播放的純音樂，讓葉昭昭沒忍住多喝了幾杯。

恍惚中，她越來越想見到顧斐。

好想好想，立刻見到他。

葉昭昭借著酒勁，給顧斐打去電話，他似乎不太方便，電話馬上被掛斷。

她打了個酒嗝，趁自己還沒完全喝上頭，半清醒半迷醉的給他發了條短信。

又補發了條具體位置。

顧斐一看到葉昭昭的短信，還沒來得及回覆，又收到一條新短信，看樣子，似乎是一個酒吧。

大晚上的，她一個女生獨自待在那種地方，怎麽想都不讓人放心。

他和父母從爺爺家出來，借口都沒想一個，不顧林敏的阻攔，急匆匆往葉昭昭那裏趕。

等他趕到酒吧時，葉昭昭已經喝得雙頰泛紅。在看見他後，一雙眼睛卻像漆黑夜空中的繁星開始閃爍，亮得驚人。

也不知道是醉了還是沒醉。

她一頭紮進了顧斐懷裏。

酒吧老板見有人來接，示意顧斐要關門打烊。

顧斐見到周圍環境稍稍放松了些，可一看到懷裏的葉昭昭像沒骨頭似的軟軟偎在他胸口，好看的眉頭又微微皺起。

萬一他今晚趕不過來，她又要怎麽辦？

她總是不讓他省心，真恨不能隨時把她捆在他身邊。

顧斐剛把醉酒鬧事的三叔扶進房間，眼前又來一個給他找麻煩的醉鬼。

他扶住葉昭昭的身子搖晃她，試圖把閉著眼睛的女生喊醒，“起來了，我送你回家。”

葉昭昭雙眼半睜，很快又閉了回去。

一見到顧斐，她的身心都軟了下了，完全卸下防備。

她口中無意識喃喃，“你來了啊顧斐，我就知道你會來。”

顧斐剛生起的薄怒立刻被打了回去。

葉昭昭一示弱，他就生不起任何怒火。

他擡起女生的胳膊擱在他的脖頸後，想要扶她起來，葉昭昭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你背我好不好？”

“好不好，斐斐？”

也許是喝醉了酒，葉昭昭的聲音又軟又嗲，像小貓般不住蹭在他胸口撒嬌。

顧斐卻被她口中的稱呼吸引，“你叫我什麽？”

自上次葉昭昭在他面前這麽故意稱呼她的貓，顧斐是第二次聽見她這麽稱呼自己。

“斐斐啊。”

葉昭昭歪著腦袋，雙眼裏帶著些許迷惑，“難道你不叫這個名字？”

她像摸小貓似的揉了揉他漆黑柔軟的短發，舒服得喟嘆一聲，仿佛摸著的真是毛絨絨的貓毛。

葉昭昭也許真拿他當家裏的那只貓了，她的語氣裏甚至帶著誘哄，“乖，叫兩聲給我聽聽。”

顧斐：“……”

看來葉昭昭真是醉得不輕。

前一秒還能認出他，後一秒就能把人認成貓。

她到底背著他喝了多少酒？

葉昭昭沒等到顧斐出聲，又用手撓他的下巴，撓得顧斐的下巴有些癢。

他偏過了頭，葉昭昭又將兩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將他拉攏面對她的臉，嘴唇貼近他的耳朵。

他能感覺到，她呼吸所帶出的溫熱濕氣裏有輕微的酒味。

葉昭昭慢慢擡起手，揉捏顧斐的耳朵。

她下手有些重，用指腹在耳尖到耳垂之間來回摩挲，顧斐的耳朵敏感地動了動。

葉昭昭像發現什麽新奇玩意兒般玩上了癮，一直流連愛撫，還不忘表達她的不滿，“快叫啊。”

顧斐的耳朵被她搓弄得發紅，有些受不了。更糟糕的是，半個身子好似被電流擊過，酥麻得一動也不敢動。

他的呼吸加重，拼命壓抑內心深處蠢蠢欲動的念頭，“你想讓我叫什麽？”

“叫，叫……”

面前的女生似乎發起了愁，不斷重覆這個字眼，說不出具體的詞匯。

可能連現在自己在說什麽都不知道。

顧斐無奈看著她，眼神裏帶著不自知的寵溺。

片刻後，卻聽見葉昭昭大著舌頭，態度蠻橫地對他命令道，“叫zu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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