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酒宴，其實跟一般的宮私宴也沒法比，只是在玉涼行宮的廣場上拉起了幾排燈籠。丹樨上首坐著帝後，丹樨之下後妃排開，其他人則是分坐兩列。

當間一座方臺，兩側還架著兩個大鼓。

這是要歌舞升平的節奏麽？

莫筱染自那人說起宴會後就沒緩過神來，到現在眾人請了安也是對付著過了去。

她實在是沒有任何關於此事的印象，不過多半也是自己忘記了。

小廚房裏備著的飯菜已經分給了宮人，莫筱染換了一襲煙枝紅裙。鈺蘭不善梳理，菱香連梳子也拿不起來，好在夕桃也會，雖不如鈺梅手巧，但她勝在膽大。

居然敢挽了個誰也沒見過的發型——芙蓉髻俏分鬢，長發半披，珠釵點飾。輕靈婉約，又不失皇後應有的雅靜。

一直覺得皇後的裝容有些束縛與老成，這次的發型莫筱染相當滿意。再看端木宸也沒有說什麽不妥，莫筱染便大大方方地頂著新發型出來了。

坐在端木宸的右側，莫筱染一掃眾人，其實一共也沒幾個人，除去幾位皇子公主和隨行的將士公子，好像增加的人員不多。

齊豫王的下首坐著印楚君，雖說這人無官無職吧，但他坐在那裏似乎又合情合理。不說印丞相的面子，就是他本人也有足夠的分量，入仕也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聽說入秋就要重新開科了，印楚君若有想法，必然不會放過這次機會。不論他以後有何作為，對於莫筱染來說，即使不是壞事，也不見得是什麽好事。

不確定的禍福，現下亂想也沒用。莫筱染眺目，仔細地看看讓她有些在意的兩人。

一人身穿簡單甲胄，金刀大馬而坐。寬面龐，濃眉大眼，唇角冷冽。面容尚且年輕，整個人顯得十足的陽光帥氣。

這是新上任的禦林軍統領，由端木宸一手提拔上來的。這一路上也是由他護衛，莫筱染隱約記得旁人喚他為“劉統領”。

另一人並不是隨行隊伍中的，內裏雪色寬袖衣，外套白底無袖交領褙，領口肩緣似有墨色蘭竹刺繡。氣質成穩，舉止得體，只不過偏生長了一張娃娃臉，乖巧的五官像是只有十五六的年歲。

京城中沒有官職的公子不可能出現此處，畢竟誰也不是印楚君這種自帶光環的人物。所以這人肯定是朝中官員，肯定不是十五六歲，莫筱染猜測，起碼也該是二十五左右。

一朝天子一朝臣，看來端木宸已經在培養自己的勢力了。前朝後宮，想必又是一場明爭暗鬥。

端木宸與座下幾人隨意客套了什麽，莫筱染並沒有聽進去，反而他吩咐蘇德上菜的旨意倒是聽得很清楚。

悠揚的曲調響起，莫筱染這才發現方臺旁邊，不知何時坐了幾個樂師。琵琶古琴，輕笛弦箏，奏著一曲古雅風韻，動聽之極。

燈籠投下朦朧而溫柔的光線，遠處山脈起伏，像是靜靜沈睡，巍峨莊重。

莫先生素來喜愛華夏古韻，畫卷之中潑墨凝景，莫筱染雖不能體會其中深意，但也能摸出些淺顯的意境出來。耳邊伴著悠揚古曲，更是想起了聶女士指撥琴弦的嫻靜。

莫筱染意外地沒有怎樣難過，眼裏全是父母琴瑟和鳴的往日情景。或許在他們的某一世，他們又會在其他的世界再度相遇吧，或許就是在這個與華夏古風極度相似的小千世界，或許她還能成為他們的兒女。

那一世縱使沒了如今的記憶，也一定會是很美好的一世。

此情此景，古意闌珊，莫筱染心情莫名感觸，在端木宸邀眾人舉杯時，竟是一口喝下了滿滿一杯。

溫酒入喉，甘美醇香，忽聽端木宸輕聲喚道：“梓童……”

莫筱染轉眼看去，這人只是略微的朝著自己探來了一點：“你胃中無物，別喝太急。”

刻意低下去的嗓音帶著淺淺的溫柔，莫筱染只覺心頭一軟，整個身子似乎都酥麻了。

“臣……臣妾知道了……”莫筱染小聲地囁嚅著，溫順地垂下視線，用乖巧掩飾著自己的羞澀。

似有低惑淺笑響過，那人也坐了回去。莫筱染偷眼看了看四周，看到無人有異，才放下心來。

她與端木宸的桌子相鄰，兩人相隔也只有兩臂左右，再有曲聲淡淡，旁人理應聽不見兩人的私語。

雖然知道聽去了也無妨，但心裏總有那麽一點小小的怪異，像是怕人偷走了她的秘密。

食物的香味傳來，瞬間吸引了莫筱染的全部註意力，空空的腹內也再度有了饑餓感。

宮女們安靜而迅速地布上菜肴，又有人從暗處走至臺邊，曲聲一換，身著艷裝的舞娘登上方臺，一時間長袖翻飛，身姿輕靈，有若蝶之群起，賞心悅目。

莫筱染對此不感興趣，一門心思全放在了食物上。這種酒宴果然不能當作正餐，菜色雖是精美，但分量更是精致，而且沒有米飯！作為一位端莊的淑女，更不能把盤中的都吃光。

真是萬惡的俗禮。莫筱染心頭不快，但也只能溫吞地品嘗著美食。口裏是香的，胃裏卻一直沒有感覺。

這期間，似乎每個人都要敬上一杯酒，莫筱染看著手邊的小酒壺，估摸著自己已經喝了兩小壺左右了。好像沒有醉酒之感，看來這酒的度數不大。

宴至一半，桌上只剩了水果。夏桃切著小塊，吃起來汁美可口。

可就在此時，樂聲突變，舞娘璇著身子讓出了方臺中心。

妙齡女子粉紗遮面，一襲青衫水裙勾勒著妙曼的曲線。眉間一點蓮花鈿，更襯得雙眼高潔純凈。

她緩步上前，似是步步生蓮。雙臂齊展，纖長的水袖滑落兩側。

莫筱染眉梢一動，只覺那雙袖下似有什麽東西墜著的，又看著臺邊根本沒有動過的大鼓，腦中立時想起了十面埋伏中的經典場景。

果然，女子水袖一動，向著大鼓敲擊而去。

鼓點一起，女子亦是踏出舞步。琴聲的激揚，莊重的鼓點不時應和，每一下的威震都恰到好處。場中之人勢若驚鴻，天地雲端，山嵐螢火，似乎都被她的一舉一動牽動著。

許是她舞的太好，莫筱染忽覺有微風撲面輕輕，眼裏的美人變成了颯颯花海，腦袋裏似是朦朧了一片。

視線無法離開場中的英姿，手上卻拿起了酒壺，自斟了一杯，又立刻自喝了下去。

一曲完畢，長袖落地，女子盈盈一拜，粉色面紗忽而飄下。

薄脂如霜，卻是塗抹著火一般的唇色，清粼粼的眼裏堅定而涼薄。強烈的色彩對比，讓她原本不是特別出色的模樣尤其精湛，想起方才的舞姿，更是讓人難以忽視。

“婢妾獻醜了。”

她盈盈而拜，不卑不亢。莫筱染只覺這臉陌生的很，索性求助鬼叔：“這是誰啊？”

“我看看啊。”鬼叔默了一會兒才道，“秀才說是王更衣。”

莫筱染無語：“怎麽是秀才認出來的？”

“這女人化妝，就跟變了臉一樣，不是誰都有秀才那種過目不忘的本事的。”鬼叔大言不慚地說到。

“……”莫筱染有點無言以對，突然腦中一頓，問道，“秀才還不去投胎？”

鬼叔道：“我倒是覺得秀才有時候還是挺有用的，你就別管他了，秀才沒有在判官面前過審，下世未定，不會有太大影響。”

一下說了這許多，莫筱染一點反映也沒有。鬼叔調出意識，張目一看，這人竟又自斟自飲了起來，感知她的心率，也是不正常了。

“筱染，你該不是喝醉了吧？”

“沒、沒有吧。”莫筱染說著，還是覺得風吹得頭重，“許是有些上頭了……這酒跟果汁一樣，一不小心喝上癮了。”

鬼叔道：“這是桃兒酒，有些後勁，你可別喝了，當心明日頭疼。”

“好。”莫筱染應得幹脆，努力地坐直了些。

雖然今晚的心情有些奇怪，但起碼的理智還沒有失去。在眾人眼前，她可不能出任何茬子，否則可不是一句丟人就能揭過去的。

面上微微而笑，可端木宸與王更衣的對話她是一句也沒聽清楚，只知道不久後宴會便散了。

莫筱染慶幸最後無人與她搭話，否則也不知會鬧出些什麽事來。

端木宸似乎有其他的打算，莫筱染強撐著精神，福身告退。

此時已然月明星稀，小宮女提著燈，宮轎正在等候。

莫筱染瞪著轎子，根本沒有擡腳。

半餉後，鈺蘭喚道：“娘娘？”

“唔……”莫筱染含糊著，“本宮不坐，走回去吧……”

鈺蘭上前：“奴婢鬥膽，娘娘還是坐轎吧。”

莫筱染眉間一蹙：“不要，我會、吐的……”

鈺蘭怔楞原地，莫筱染卻是棄轎前行。一眾宮人無奈，只得迅速站好位子，為她照亮腳下的道路。

晚風徐徐，吹不散腦中的迷蒙。印象中本是很近的院子，似乎變得很遠。

莫筱染伸出胳膊，輕聲喚道：“鈺蘭……扶著我……”

胳膊很快被人抓住，莫筱染腳底一軟，整個人便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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