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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去,便遭了梅皇後一頓教訓。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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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墨,在紙上寫道:三日後離去。

“姑娘,你心脈受損,恐下不得山。”白真人不是無情之輩,她這一下山活不了太久,不免替她擔憂。

妙童又寫了倆字:欠命。

“那便真留不得了。”白真人搖搖頭,不虧不欠方能修道,人都沒做好,談何做仙?

妙童站起身,扶著亭子邊上的圍欄,艱難邁步。

白真人朝不遠處的道童招招手:“無心,快來扶住她。”

話音剛落,田絕健步如飛沖上臺階,又將妙童掛到胳膊上。

九龍觀有四道門,兩條十字甬道通向四個方向。走到交叉路口,妙童指了指北邊,正是後山方向。田絕抱著她出了北門。

白真人和無心跟在後頭。

只見妙童沖北面席地而坐,雙手輕輕搭上左右兩腿。一呼一吸極有章法,顯是懂得吐納之術的修道者。這在九龍觀,並不算什麽稀罕事。能上山的,多半都是渴望得道成仙者,像田絕那樣憑著蠻力上山的,僅他一個。

眾人觀望片刻,沒看出有何奇異之處,先後離去。唯有田絕一直倚靠在一棵樹邊,默默瞧著。

這一打坐,便幾近天黑。妙童一整日沒進食。算起來,一個月她也沒吃過多少東西。

田絕看得甚是好奇,沒想到她小小年紀就修起辟谷之術了。看樣子,已經修了多年。

又過了一個時辰,九龍上山已化成黑黝黝一座龐然大物,一排排樹木在月光下連成無數道屏障。

妙童這才起身,回房喝了碗粥,外加一個饅頭。

用過膳食,她又回到先前打坐處,盤腿閉目,沐浴著月光凝神慮氣。

對她來說,夜晚是最佳時辰,還有沈睡著的九龍山,最宜休養生息,煉氣化虛,煉虛化實。此地生長的奇花異草、珍禽異獸,無不帶有靈氣。

無數天地精華可供吸取,才是九龍山真正的妙處。即便不懂道家秘法的凡夫俗子,來此養身亦能益壽延年。

妙童仿佛墜入一片虛空,四面溫暖的大氣緩緩朝她湧來,沾上她的臉、身子、手腳,它們順著七竅流入她身體,在丹田處匯聚、融合。疼痛感漸漸變弱,身體越來越輕盈。

突然,全身每一處毛孔似徹底張開,無數溫暖的氣流又通過毛孔,浸潤到五臟六腑之內。

幾乎感覺不到疼了。

妙童深吸一口氣,檀口微張,一點點往外吐,用了半炷香左右方才全部吐出。

此時,林子裏傳出嘰嘰喳喳的鳥鳴一陣一陣,天邊已能看到兩三縷霞光。妙童站起身,收起嘴角清淺的笑意,走到大樹旁,看了睡著的田絕一眼。

然後,返回客院就寢。

她一走,田絕就睜開眼。習武之人和修道之人同樣敏銳,妙童目光落至他臉上那刻,他就驚醒了。他摸了摸下巴處紮手的絡腮胡,不知方才那一眼意味什麽。

第二日,妙童又是白日補眠,夜間打坐。

眾人因和她錯過,註意不到。唯有田絕察覺,小姑娘走路的步子比之前穩當了。

只用一個晚上,身體便明顯好轉,田絕對這姑娘越發感興趣。

到第三晚,田絕照舊蹲守在大樹下。月亮被雲層遮擋住,前兩晚妙童打坐的地方,竟然沒有光亮了。

但妙童那張美人坯子的小臉蛋,和她波光流轉的雙眼,尚在黑夜中泛著光澤。

田絕以為她又要打坐整晚,靠著樹無聊打了個呵欠。

突然,一道黑影從菜地往這邊撲來,激得田絕猛然打了個冷戰,氣沈丹田準備對敵。

沒想到……

“我問你,若有一個人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你和他同占一分運道,他過得好,你便過不好,你會不會想法子奪她的運勢?”妙童沖到田絕跟前,一對閃亮黑瞳散發出詭異光芒。

田絕收起掌風,木訥瞅著披頭散發、形似鬼魅的小姑娘。

“我不懂道術,難道這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會被分走運道?”

“當然,天下間的好運有限。強者能有幾人?她強你就弱,這是絕對的。”

“那照你這說法,世上那麽多同八字的人,豈不是生來便成仇敵?”

“你懂什麽?命數豈是光憑八字能斷。再說,那些庸庸碌碌的蠢蛋全加在一起,也占不了人間幾分好運。”妙童有些惱了,錯著牙嘶吼,“別廢話。我就問你,一個要分走你運道的人,你會不會對付她,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田絕半天沒做聲。

“怎麽不回答?”妙童瞪眼催促。

小姑娘忒暴躁了。

田絕撇撇嘴,繼續倚靠上粗樹:“那我直接殺了他便是,何必那麽麻煩,還折磨人家。”

“是吧,是吧,你這般英雄人物也會這麽做的。”妙童忽略掉後半句,雙眼迸射.精光。

然後跟瘋了一樣,揮著雙手在菜田裏手舞足蹈。

跑著跑著,妙童停下來,佝僂著身子,兩行眼淚從眼眶噴湧而出。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我還是輸了?我不該在這,不該在這的。”

她不明,為何她籌謀一世的轉世之術會被破,害得她又回到這裏。又一次被逐出師門,又一次背負這殘破無用的身子。

不該如此,不該如此。

妙童嘴裏不停喃喃:“不公平,太不公平。”

她是智星啊,超越渾渾噩噩眾生、能勘破天地奧妙的智星,被飛仙的無極老賊起名為妙童的智星。原本,若沒被逐出師門,她過一百年說不定也可飛升。

或者,轉世之術成了,她也成為蕭家人。

為何會輸?

因為運。她和蕭緯共命不同運。

☆、重新振作

田絕全然不懂她的悲憤欲絕,一個月裏不都好好的,怎的在臨下山前發上羊角瘋。

那個沈默不語的漂亮女娃,這會儼然變成瘋子。她穿著觀內的道童袍,橫七豎八在田壟裏穿梭,不僅青菜田,連藥田都被糟踐。

就在田絕看傻眼時,妙童一屁股坐到地裏,左一下右一下,將雙臂範圍內的青菜全拔個精光。接著,又將菜葉子全撕扯掉,往空中亂扔一氣。

“我沒錯,我沒錯,她就是我的天敵,我奪她的運道是我的本事,誰也攔不住。”妙童大吼一聲,“誰也攔不住我。”

這一聲吼簡直震天動地,驚得山林裏禽鳥亂飛。數不清的黑色翅膀從林子裏啪嗒啪嗒飛出,在這月光黯淡的夜晚發出驚恐的嗚咽。

妙童忽地熱乎乎看著田絕:“隨我一起下山吧。”

田絕躊躇:“我還有事沒辦完。”

妙童摁住怒火:“大俠,若你肯跟在我身邊,我便告訴你一個秘密。關於九龍山的秘密。”

上九龍山的人所圖為何,上一世她不懂,可這次她已經都曉得。不信這都勾不住他。

田絕沈吟片刻,果然點頭。

“背上我,去西門那邊。”……

方才一聲穿雲破石的尖叫驚醒觀內眾人。尤其客房幾位異人,紛紛點起燭火,呼啦啦跑至北門後山處。

無心最先跑出來,手上舉著火把。當他看見眼前狼藉一片,心跳差點嚇停了。

想叱罵一頓,卻不知該罵誰,急得結巴。“這,怎麽,怎麽……”

白真人隨後而至,望著被踩壞的藥田若有所思。

此時,眾人正議論不絕。

“難道是那小姑娘弄的?”

“不是她還有誰呢,道觀可就她一個女的。”

“師父,師父,您看回魂草都被□□了。”無心抱著一株葉子抽噎。

回魂草正是煉制“回陽丹”所需原料,亦是九龍觀鎮觀之寶。每年,太一宮宮主都要上九龍觀取一盒回陽丹,再進獻到宮裏。

藥田此番被毀,又得重新到山林中采種子。無心最怕采種子,尤怕林子裏那些蜈蚣螞蟻。

“咱們救了她,她不說報恩也就罷了,還來糟踐觀裏的寶貝藥草,怎麽有這樣的壞人?”

白真人摸著胡須:“別難過了,也是本觀有此一劫。如此品行,走了倒也好。”

客人裏頭有個江湖人。他走到白真人身邊,好奇問道:“這姑娘真邪門,受了如此重傷還能發出那般渾厚的吼聲。莫非她身負什麽絕世武功,是被仇家追殺到這來的?”

白真人搖搖頭。那姑娘的面相,什麽也看不出。至於手相……

他猛然想起第一日救她時,她的右手沒有掌紋。

“好了,都去歇著吧。明日天亮再收拾。無心也別難過了,幾株草藥,再種又會長出來的。”

眾人一一散去,或好奇,或氣憤。

安慰完無心,白真人回屋替自己蔔了一卦,卦面僅有一字:靜。

隔日清晨,眾人均被告知:九龍真人已閉關。

***

田絕身強力壯,背一個小女娃和插根羽毛區別不大。這也得益於妙童纖瘦的緣故,她在九龍上山過了十年,看上去不過七八歲。

九龍上山的人,衰老確比常人慢。

“東北,八步,再往西,十步。”

“正前方,十六步。”

“原地,腳踩三下。”……

妙童趴在田絕背上指揮方向。

田絕暗暗瞠目。他上山時九死一生,沒想到下山輕松至此。按照小姑娘的指示,雖繞了許多彎,但一路安逸得很。沒有猛獸,沒有會移動的密林,也沒有讓人發昏的瘴氣。

田絕走得極慢。他試著記住路徑,然而她指出的這條道宛若天路,邊走邊消失。當他回過頭,走過之處又變成密匝匝的林木屏障。近似的古樹成排,一道又一道,根本辨不清方向。

原來所謂奇門陣法真的存在。

想到上不去的禁地——九龍上山,他忍不住問:“山腰以上的禁地,也是設的什麽八卦陣?”

“當然。”妙童陡然噴出一口血。

這一夜又是氣脈逆流,又是算陣法,她剛修覆的元氣全耗光了。

忍痛道:“快,血很快會將獸類引來。往右一直跑,進山洞,落石鎖。”

田絕摟緊妙童的腿,跑得風馳電掣。

妙童痛苦揪著眉心,普天之下,哪裏還有比這更好的風水寶地。她不能在此時離開九龍山,必須先躲在山中養一陣。

田絕跑得太快,妙童只覺身邊飛馳的荊棘樹木,全部化成無邊無際的墨綠色幻影。電光火石間,那道似青又似黑的影子裏,閃爍出一點金。

快極了,只閃了那麽一下。但這一下,足以讓妙童確認,那是金蝰蛇蛇皮上的金斑。她目力絕佳,一定不會看錯。

妙童忍不住仰天而笑,天不亡她,還有田絕在,幸好有田絕在。

上一世,她不知人間險惡,出山不久就落入人牙子手中,跟著被帶到京城。那幫混蛋要將她賣進窯子,她不得已只好動用身上的“惑心粉”。

無比珍貴的惑心粉,一大半拿來當迷藥用了,簡直是包餃子餵豬。

藥倒那群蠢貨,她才得以脫身。最後,在去大清寺的途中,因體虛氣弱昏倒,被周家老夫人救下。

要不是那位老太太憐貧惜弱,她哪有機會進宮,又怎能奪蕭緯運勢,將後宮玩得團團轉。

所以,這次一定要讓田絕護送。

進了山洞,田絕才發現妙童嘴角汩汩湧著鮮血,忙問:“你怎麽了?”

妙童搖搖頭,渾身癱軟靠上石壁。

吐納時不能心浮氣躁。今夜月光不好,她感受到的氣不夠純,想到時日無多,還得重新走一遍人間路,一時沒忍住發作出來。

再加上心脈本就有損,之前在後山一頓氣血翻湧,又哭又叫,也將前兩夜養出的精氣消耗個精光。

修道之人,最忌七情六欲、大悲大喜。

一切都得重頭開始。重新養精蓄銳,重新去京城,重新進宮,重新和蕭緯結交,上輩子艱難崎嶇的路還得走一次。

在九龍上山,她是妙童,是半仙;逐出師門,她就只是個隨時可能病死的病秧子。哪怕她懂得無上道術,懂星象醫蔔,她也只是個病秧子。

幸好,進山洞前她瞥見那條蛇……老天爺還是憐惜她的。

妙童緩緩睜開眼,說話氣若游絲。

“田大俠……能不能行行好……去山洞右邊……將那棵黃色的草摘來?千萬……小心。”

妙童天生一雙魅惑淚眼,此刻又處於生死邊緣,幾縷發絲濕噠噠貼在巴掌大的臉上,瞧著格外可憐。

田絕這樣武功高強的漢子雖不貪戀女色,卻最易同情弱者。聽她如此祈求,自然應允。他二話不說走到洞口,擰開左側石鎖,四下一看,右邊不遠處的確有株黃色草藥。

剛要伸手,旁邊低矮的草叢裏,一條手腕粗的金蝰蛇(kuí)閃電般穿出。田絕始料不及,只得聚力一揮手掌,用掌風劈開蛇頭。

金蝰一擊不中,飛速鉆入草叢,倏忽間消失不見。

田絕這才清楚,方才妙童說的小心是何意。當初上山,他亦遭遇過一條能纏人十圈的巨蟒。

他四下查看一遍,確定無礙,才利落拔下那棵草。綠莖黃葉,葉子共有六片。

妙童看見田絕手中的東西,用力擠出一絲笑容:“田大俠,多謝你,麻煩……你摘兩片葉子餵給我。”

田絕照吩咐,將葉子塞進妙童口中,同時好奇問道:“這是什麽草?”

妙童用了很久才將葉子嚼碎咽下,然後才回答:“煉制回陽丹的。”

“這就是九龍觀的回魂草?”田絕有些不大信。九龍觀兩塊藥田不都種著這東西,他分明記得,九龍觀的長得不這樣。至少,顏色就截然不同。

“這是母株,九龍觀種植的都是它掉落的種子。”

“這樣啊。”田絕半信半疑將剩下大半株放到石臺上,跟著在洞中四下瀏覽。

妙童說的是實話,只是沒說全。

由金蝰蛇守護的這棵黃色回魂草,藥力非人工種植能比。無極那個老賊教過她,凡是九龍山間有毒蛇守護的草藥,必為仙葩,整座山上僅一棵,實屬人間至寶。

方才,她無意中看到那條金蝰蛇,是撞上大運了。

“田大俠,謝謝你,我這身子恐怕得歇息好久。”

“無事,我護送你到山下再上去。”

妙童再度道謝,然後開始閉目養神。

這棵草給了她極大信心。上一世,她是孤身下山,只就近采到幾株惑心草和一棵雪蓮。如今采到回魂草母株,她能多活一兩年。壽元,有足夠壽元,再長的路她也不怕了。

無極老賊最善觀星,而她最善望氣,世間的好氣運之人,統統逃不過她的法眼。上輩子她日日望氣,為了那個逆天道術,元氣只能先滋養靈脈,最後活到三十九,死後魂魄困在太一宮天閣頂。

此生就不必了。轉世之術須隔五百年方可再施,且要天時地利人和。所以,這輩子她只要養好肉身,長壽無極。

反正已經逆天一次,再逆一次又何妨。這一次,她要和蕭緯好好鬥一鬥,看是她這顆智星威武,還是蕭緯那顆危月燕厲害。

妙童輕輕咬牙,越想越覺振奮。

意識到自己又激動了,忙深呼吸幾次,讓心緒平覆。她察覺到,服下回魂草母株後,胸口的灼痛已減輕些許。

眼皮露出一道縫,再度琢磨,怎樣才能將田絕收伏呢?

得想個辦法,絕不能放他走。從九龍山到京城的路太長了,她必須得有個護法。

她瞥了眼左手石臺上的回魂草,心下有了主意,重新閉上眼,凝神靜氣。

田絕先將山洞裏頭逛了一遍,一人高、一丈來深,基本無甚可看,多半是藥童避雨的地方。後又去外頭轉了轉,沒敢走遠。

回來時拎著只野兔子和一捆幹柴。點火搭竈,再搬塊扁石頭當鍋底,沒多久,洞裏飄出濃郁的烤兔肉香。

兔肉分了兩分。一半被田絕切成小塊肉,一半穿在樹枝上。

妙童聞著香氣醒來,一醒便蹙眉道:“田大俠,快將那堆草拔掉,平鋪在洞口。”

見田絕似不太懂,趕緊補充:“就是金蝰蛇先前躲著的草叢。草叢裏有金蝰蛇的氣息,被烤兔吸引來的鳥獸會自行散去。”

田絕嘩啦站起身。他冒失了,山林裏有虎豹有黑熊,在這烤野味實在冒險。

鋪好草,田絕將烤熟的肉用大葉子包住,再遞給妙童。

妙童沒有拒絕,示意他放至旁邊石臺,片刻後自己用手抓肉,慢慢咬著吃。

啃著兔肉,她又想起無極老賊。

☆、聘個護法

說起被逐出師門的原因,恰是因為九龍上山的一只靈兔。

那日,她瞥見一只皮毛雪白、渾身隱隱透光的兔子,這兔子也不知在上頭住了多少年,竟也吸收了不少天地靈氣。不僅跑得奇快,且格外狡猾。

因她修的是氣脈之道,對有靈之物一時動了貪戀,便將兔子趕到抓熊的陷阱裏,烤著吃了。

正當她啃兔肉啃得得意時,無極走到山坡上。看見兔肉和骨頭,無極伸手劈向她天靈蓋,二話不說就要取她性命。

她趕緊跪地求饒,保證以後再不犯。

無極猶豫一瞬,說她心術不正本性殘忍,不配做修道之人,改成斷她心脈、廢她靈脈,將她扔下山。

不過一只兔子,他就連撫養教導十年的徒弟都不要了。在他心裏,自己連只兔子都比不過。

妙童赤白不定的小臉不自覺浮上一層陰翳,嚼著兔肉的嘴裏咯嘣咯嘣。

這些正義人士,真不如死了好。

田絕已經大快朵頤,消滅掉自己那份兔肉,肚子終於不再叫餓。只是有些渴。於是,又摘了兩串野果回來。

見妙童已吃完,且精神好了些,便同她聊起天。“還不曉得你怎麽稱呼。”

“我姓童,田大俠叫我童姑娘就好。這次多虧有你,為表謝意,那半棵回魂草就送給你吧。我想,你應該需要。”

田絕眉頭一挑:“哦,何以見得?”

妙童無聲笑笑,清脆的童聲細如絲輕如煙:“因為你上了九龍山啊。上山的人中,一半是求長生之道,一半求長生之藥。不過,你應該都不是。”

“那我是哪種?”

“田大俠這般英雄性子,一身好武藝,又不愛名利,除了家中有重癥病人,難道還會有什麽其他緣故不成?我猜,白真人肯定告訴你,回魂丹對你家人的病癥無用,所以你才滯留在九龍山,期望能尋到其他法子。”

田絕看著一臉淡漠的妙童,久久忘辯。她猜得絲毫不差。

妙童繼續道:

“九龍山是修煉聖地,不止一個風水相師能看出。但一百多年來,只有寥寥幾十人上過九龍山,能登上山巔的更是屈指可數。全因此處有天生的毒蛇猛獸、山間瘴霧,和後天設置的各種障眼陣法。”

說話間眼皮垂落,蓋住她靈動的眸子。

下半山的陣法她都能破,迷霧瘴氣也能躲,唯獨這具身子不能依托。這累贅無用的皮囊……

田絕不懂她說這些做什麽,一臉困惑。

“我不是說了,要告訴你一個九龍山的秘密嗎?”妙童陡然笑得燦爛,直叫田絕看得恍了眼。

田絕猛一搖頭,定定神問:“秘密就是這個?”眼裏露出一絲不以為然。

這算什麽秘密?

“不是。我要說的秘密是,九龍山關系著大景國運,故而能置身紅塵之外,屹立百年。要不,皇帝怎不將九龍真人收到宮裏?一來,九龍山這塊避世桃源不屬朝廷管轄;二則,九龍觀的回陽丹一人只可服用一次,多吃無用。”

妙童停了片刻,繼續娓娓道來:“其實,九龍觀的回陽丹每年都會往皇宮送一次。”

“不是說多吃無用嗎?”

“是多吃無用,但皇上可以拿來賞人,還有用於戰場救急,恰到好處。”

田絕聽到這,對妙童的來歷更覺好奇,且在好奇之外起了絲懷疑。

他沒忘記,昨夜這姑娘在觀中是如何瘋狂,還有那一聲驚天怒吼。而且,她知道的東西未免太多了,山洞、金蝰蛇、黃色草藥,還有九龍觀的秘事……

她到底是什麽人?

妙童自然看出他的防備,眉宇間飄上一層濛濛愁緒。

“田大俠,昨夜我想起自己的身世,一時心緒狂亂……算了,此事不提。”妙童擡起頭,鄭重望著不遠處坐著的田絕,目光中無一絲孩童稚氣。

“我替你指明一條下山路,憑借這條路,任何手無縛雞之力皆可上九龍觀。我又告訴你九龍山屹立不倒的緣由,我算是履行諾言了吧?”

田絕皺眉,濃密的絡腮胡掩住嘴角抽動。

這小姑娘的諾言確是履行了。只是,她指的那條九曲十八彎路,走了也是白搭,根本記不住。至於九龍山的秘密……他其實不在意,他想知道的是,九龍觀究竟有沒有救命靈藥。

“童姑娘有話不妨直說。”田絕抱拳。

“好,大俠是個爽快人,我就不廢話了。實不相瞞,我有一事相求。”

“講。”

“我要去往京城尋親,只是山高路遙,我又體弱身衰,希望大俠能留在我身邊,日後榮華富貴定是不愁。”

田絕決然背過臉:“我不會為人做仆,不過,護送你一程還是可以。”

洞內寂靜片刻。

妙童抓起石臺上的半棵靈草,揪下兩片葉子後,綠莖上只剩下最後孤零零兩片。

“那就此說定。眼下我要在山洞休養三個月。大俠可先帶著這半株草藥,回家探望親人,三個月後再來洞中接我。等我在京城安頓好,大俠可繼續四海逍遙。”她將小半株黃草遞過去。

田絕瞇了瞇眼:“你不怕我拿著草藥不回來?”

“大俠怎會是那樣的人?”妙童拾起還剩兩片葉子的黃草,遞給田絕,“田大哥還是快回家吧。這草藥的確針對心疾臟腑重癥,生吃即可,但要新鮮效用才好。”

田絕心中微蕩。她甚至不用看到妹妹,就能推斷出妹妹所患疾病,簡直神人也。

在下山前,田絕按照妙童的提醒,在山中安全地帶采了不少野果,打了一只麅子,還給她灌滿一大壺水、又備上一堆幹柴枯葉。

走的時候,山洞裏幾乎滿滿當當。

下山剩下小半路,田絕仍遵照妙童的囑咐,將黃草搭在腰間,果然,到出山時,除了胳膊上幾處小擦傷,沒碰到任何野獸。

外頭的陽光比山裏熾烈,遠處的村莊炊煙裊裊,路上駛過來一架牛車,車軲轆嘎嘎響。

田絕終於找回人間煙火的味道。將黃草包好,一飛身坐上牛車。

他這一去三月,妙童真的放心嗎?

放心,妙童很放心。

原本只需裝個弱女子,就能讓田絕心甘情願賣命,他們那種人,最愛鋤強扶弱了;

可下山前那晚,她犯了錯,不小心叫田絕見了幾分真面目。

那只好和他談交易了。反正,先留住這個護法,至於能留多久,到時候再看。

妙童躲在山洞休養,日月皆忘。九龍山裏什麽吃喝都有,空氣新鮮,風景如畫,簡直就是神仙日子。她根本不能理解,山下無數為了銀子、官位爭得頭破血流的蠢貨;還有蕭緯之流的蠢女人,為了男人傷心欲絕的……

她統統瞧不上。

可她不能永遠躲著,躲不了兩年,她就會死。她是半仙的弟子,她得回到九龍上山。

為了能回那洞天福地,她要奪強者運道,增自己壽元。所以還是得先入紅塵歷劫,瞧瞧濁世裏蕓蕓眾生的醜態,瞧瞧蕭緯暗夜飲泣的樣子。

三個月,只能痛快三個月……

妙童靠在石壁上,一頭長發只有尾端用綠藤束起。左手痛快往嘴裏塞著紅櫻桃,紅色汁液混合著涎水滑落,像山林中攝人心魄的小妖。

她輕輕吐出一個核,眼神迷蒙,仿佛吃櫻桃已吃醉。紅唇微微嘟起,來日的絕世風華已初初可見。

那啟開的紅唇,聲音微弱如蠅:“九龍山是我的,終有一日,我要把你、你、你,全趕下山。”

***

寒食節眼見著不遠。

蕭緯的家規和經文已備好,家規一套,《金剛經》和《太上感應篇》都是七七四十九遍。原本還多抄了幾份,被秦壁帶進宮,當著平帝獻寶去了。

平帝大讚太子孝順,幾位閣老也跟著賣命誇:太子殿下的字愈發有筋骨了。

嘿,都不要臉了。

不過,秦壁的字照著蕭緯學的,兩人抄寫出的感應篇確有五分相似。若是平帝指著哪幾份說好,秦壁便厚著臉皮答:那是在蕭家寫的,和阿軟一起,心情好,寫出的字便好。

平帝對蕭緯愈發中意。有皇上擋在前頭,秦壁再去蕭家,梅皇後便不怎麽攔了。

帝後卻不知,秦壁在蕭家主要是為躲懶。

半個多月裏,蕭緯抄經,他負責餵養螳螂吉蟲,中間帶著蕭緯抓蚊蠅、摘櫻桃,教她怎麽餵食,一起看吉蟲蛻皮。吉蟲一日日長大,兩節鐮刀益發粗壯,兩人好的時候也親親熱熱,黏糊到不行。

蕭緯結廬抄經已畢,開始出房門走動。金夫人提出讓她搬回原先住處,她卻有點不舍。燕子塢清凈,適合垂垂老矣的她,便決定還是住這。

不僅不搬走,還有些書籍、衣裳、首飾箱籠得搬到燕子塢。秋葵堅持要將院裏的鬼針子全砍掉,蕭緯也依了。

趁著幾個丫鬟整理被褥藏書,蕭緯正好到院子裏曬太陽。想著秦壁對她的黏糊勁兒,又是心酸又是無奈。

“小姐,殿下今日怎還不來?”秋桂隔一會就到籬笆門外,踮腳張望。

秋葵路過,故意在她臉上抹了一把:“你這丫頭,是盼著殿下,還是盼著出去玩啊?”

秋桂瞅了蕭緯一眼,小聲叱道:“胡說什麽呢。”

她當然是盼著出去玩。她可是聽從小姐的命令,專門照顧吉蟲。

蕭緯任由她們笑鬧,只靜靜閉目,感受這份難得愜意。上輩子,她總是憂恨深重。

前兩日,吉蟲又一動不動跟躺屍似的,秦壁說它是無聊了,便帶著吉蟲去了“金桂園”。平日,京城喜玩樂的王孫公子多匯聚在那邊。

金桂園是貴公子解悶消遣之地,從美食到美人,應有盡有。不過,裏頭的小妓都是上等貨,極少被帶出園子。平常,秦壁除了跟蕭家兄妹交好,也有幾個走馬遛狗的狐朋狗友,比如,王駙馬家的小孫子,王仁,綽號“二楞子”。

王駙馬府,即長公主府,長公主今年快六十,跟王駙馬一樣,把小孫子當命根子。王仁的小日子,別提多滋潤了。王仁在京裏鬥蛐蛐是有名的,長公主府裏專門辟出一座院子養蛐蛐,伺候的丫鬟都分成三撥。

秦壁帶著吉蟲去了一趟,贏得了滿堂彩,當日所有蛐蛐全被吉蟲鬥得趴下。王仁不服氣,跟秦壁約好,今日再鬥一次。

蕭緯見吉蟲次次安然回來,且精神頭明顯比待在家裏好,也同意了。

故而,幾個丫頭才盼著秦壁到來,趕緊帶吉蟲出去大殺四方。

☆、誰吃誰

一直等到過了正午,秦壁才進燕子塢。

見蕭緯站在庭院中,秦壁狗腿地撲上去:“阿軟,你吃過沒?”

“小姐等殿下一起吃,都餓半天了。”秋蓮搶先答話,被蕭緯白了一眼。

“那趕緊擺飯。我以為你吃了,還說到金桂園湊活一頓算了。”秦壁跟軟骨頭似的,一個勁兒往蕭緯肩膀蹭,恨不得替自己刷一身漿糊,整個貼到她身上。

當著蕭緯還是一臉討好相,轉過臉對幾個丫鬟便頤指氣使。“跑快點,怎麽讓阿軟餓到現在?也不知你們怎麽當差的。”

院子門口的六喜偷笑到不行,見秋葵要端湯碗,忙機靈地湊了上去。

“阿軟,我今日不是故意來這麽晚的。太傅說我課業落下太多,非鬧著替我補課。早知道你等我吃飯,我一定把太傅趕跑。”秦壁一臉笑嘻嘻。

蕭緯這些天早就看慣秦壁伏低做小的嘴臉,懶得搭理她。倒是每每看到六喜,總覺得不忍。

“阿軟,我跟你說話,你老看六喜做什麽?”

“好看啊。”蕭緯隨口應付道。

秦壁頓時狠狠瞪著六喜,嚇得六喜趕緊跪到還沒被砍光的鬼針子上。

被鬼針子紮一紮,總比被殿下盯著強。

六喜是跪出經驗了。這些日子,只要蕭姑娘多看他一眼,太子殿下必定要喝頓幹醋。

也不知肚子裏怎麽裝得下,簡直裝了一條醋海、醋江。

蕭緯拾起筷子用膳,秦壁也跟著開吃,兩人食不言寢不語,除了秦壁偶爾手欠,往蕭緯盤子裏杵兩下。落在丫鬟們眼裏,兩人相處很是和諧。

吃完飯,時辰也不早了。

“阿軟,你真不跟我去嗎?裏頭可有意思了。”秦壁不死心地問。

蕭緯上輩子什麽好玩的沒見過,眼風冷冷一掃,秦壁立時不敢再歪纏,示意秋蓮、秋桂收拾東西,準備出發。

“阿軟,我走了,回來再給你講講咱們吉蟲的豐功偉績。”秦壁將裝吉蟲的竹籠掛到腰上,興高采烈走出燕子塢。

臨出門,蕭緯叫住六喜:“以後你主子外頭的事,該報的報,不該報的就不用說了。”

六喜一臉懵,不明白什麽意思。

“精明些,免得皇後娘娘擔心,也免得你白白挨打。”蕭緯轉身進屋。

六喜瞬間悟了,那些對殿下無傷大雅、但對他一定倒黴的事,就不用往上報了。

問題是,這位爺的事,件件要命。唉,他早就認了,活下去全靠運氣。

六喜搖搖頭,縮著腿朝前邊追了上去。

一同出門的有七人,秦壁開始習武了,最近出門都帶著一個姓江的武師,平帝親自挑的。還有國公府護衛隊兩名小將。兩輛馬車,男女分坐。

秋棠得了蕭緯交代,去金桂園要多聽多看,尤其那些公子哥兒,在金桂園說話葷腥不忌,最能收集消息。

秋桂則是照看好吉蟲,沒有其他任務。

金桂園今年過年才開的張,占地甚廣,因內城沒那麽多連著的空地,選在靠近西郊的外城。園子主人是皇商武家,幾位王爺都在裏頭有幹股,蕭家當初也投了五千兩銀子,算是個意思。自從開張,金桂園每日客似雲來,因靠山硬,也沒人敢搗亂。

兩駕馬車經過繁華鬧市,趕了一刻多鐘,停在金桂園門口。

到這邊,充滿煙火氣息的叫賣聲聽不到了。反倒有裊裊絲竹之聲從圍墻裏頭飄出。

秦壁拎著竹籠往裏沖,一臉志得意滿。他已認定,一會的王者還是吉蟲阿軟。

鬥蛐蛐的場地是固定的,在金桂園中央區域,湖邊大道最開闊的地段。秦壁到時,湖中的淺灘已經站了幾個人。

此處風景明麗且開闊,臨湖搭了一座三層高的水榭,平日裏幾個王爺最喜在上頭賞景。湖中間有兩處隆起的人工小島,可惜其中一片島實在太小,僅夠栽一棵柳樹。說是小島,實際就是淺灘。

幾位公子站立之處正是那塊大淺灘。

他們看見秦壁,先後踩著細細的水橋走過來。

秋棠瞇眼細看,這幫貴公子個個打扮得光鮮亮麗。她又瞄下秦壁,好在秦壁也穿著一身嶄新衣裳,頂上的銀龍頭冠更顯得他器宇不凡。

“殿下終於來了,我還以為您今日……”王仁行了抱拳禮,嘴角抿出個小梨渦,略顯邪氣。

“為何不來?我的吉蟲可是刀螂勇士,鬥遍蛐蛐無敵手。”

王仁有些不高興了。“殿下,咱們先說好,一會您的吉蟲要是被我的“獨臂”吃掉,您可不能生氣。”

秦壁先是一楞。倒不是怕輸,而是怕吉蟲被吃掉,阿軟生氣。

那,今日還鬥不鬥呢?秦壁糾結不已。

王仁見他皺著眉,不禁由陰轉霽:“來,殿下看看我的‘獨臂’,若是不敢鬥,只要說聲認輸即可。”

六喜和秋棠聽到這話,心中大為光火。這個王仁,也太不尊重殿下了。

也怪秦壁自己,平日太不擺譜,總混在市井之中,對自己的尊貴身份沒一點清醒認識。

王仁已經從罐子裏倒出一只蛐蛐。“大家看看,我的獨臂。”

只見那只蛐蛐渾身油亮水滑,似抹了層桂花頭油,背上生了一道半指節寬的金邊,兩側卻只生了一只翅膀。後退粗壯有力,一看便是身經百戰過;還有一對觸角比身子長,且不停打著圈。

秦壁愈發猶豫了。他雖不像王仁喜歡養蛐蛐,也能一眼看出這只蛐蛐的攻擊力極強。

“怎麽樣,殿下,還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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