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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殘陽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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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送出去的,哪怕是送給風兒。這也許會是她唯一擁有的、關於風兒的最具象的東西了。她總是想要留住盡可能多的關於風兒的東西,因為在遇到風兒的第一天,她就擔心這個白衣少女不過是一陣風幻化成的,或者是一個虛無的影子,必須要找到什麽,證明她的真實存在。

小愛吹罷了一曲,放下簫。這座北國城市此刻燈火輝煌,雖然許多店家早已關了門,但滿目的霓虹燈卻不曾暗淡,五色華光,耀眼如昔。

夜空一片血紅,看起來像是要下雪了。

十一月底的氣溫以飛速直逼零下,尤其是在北方,風由雪地與荒原吹來,寒冷、凜冽而幹燥,仿佛刀刃一般吹得人面頰雙手生疼。

如此蕭殺的秋夜,卻只有她一人獨自面對。這個雕零的季節,北國已經再也難覓生命的色彩,綠色被枯黃的蕭瑟取代,也許所有的年華都將化作秋風中飛散的銀杏葉,雕零一地,一地淒涼。

“冬天又要來了。“小愛自語。

她仰起頭,夜風送來了一陣悲淒的琴聲,如泣如訴。

“我很難想象你居然可以天天背著你的琴。”陸玨看著風兒懷裏的黑色古箏,感嘆道,“豈不是要重死了?”

“不會啊,我自有辦法把它帶來。”風兒有些狡黠地一笑,“你還沒聽過我彈琴吧?”

“我想聽聽看,你彈。”陸玨想了一下,說,“那麽彈《伯牙吊子期》怎麽樣?”

“餵,你又沒死,我吊什麽?”風兒雖作勢斥責,卻還是在水池邊坐了下來,把古箏橫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纖細蒼白的手指開始撥動琴弦,仿佛白色的蝶,在弦上跳起了曼妙不可方物的舞蹈。

琴聲悲涼而又低回,閉上眼睛也能想到古時伯牙為子期絕弦時的憂郁悲傷。這琴聲不同於普通人所彈,一般人只能夠最完美地把握曲調而不能把握其中的情感,風兒卻不同,她的琴聲是有靈魂的,仿佛那對千古知音的靈魂穿越時空附在了她的琴上,又或者是附在了她的身上。她撫琴時雙目低垂,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披在身上的黑色風衣和她那一頭潑墨般的長發也仿佛無風自動,此時的她已經不屬於人間,而是琴聲之中的黑色精靈,一曲彈盡人間聚散離合,彈盡紅塵悲歡。

陸玨可以肯定,十幾年來,沒有誰能夠彈出這樣的琴聲。

這是有靈魂的琴聲,可以讓最冷酷的心融化成流淌的淚泉。

這樣想著,琴聲漸漸轉入□,那徹骨的悲傷愈發撕心裂肺。如果換了其他人,也許這只是一首最平凡的曲子,但是風兒卻將它化作了一種令人無從躲避的傷感,聽者不再只是聽,而是隨著琴聲走進了那段悲傷的故事,最終司馬青衫,淚灑衣襟。似是白樂天在舟中聽見了那曲幽怨的琵琶。

陸玨眨了眨眼睛,發現眼中竟然真的有濕潤的感覺。視線有那麽一瞬間被水霧模糊了。

是淚水。

但是她終究太久都沒有痛哭一場了,或者說,她已經習慣了讓淚水倒流,而不是奪眶而出。

她摘下眼鏡,擡起手擦了擦眼睛。

“能讓我彈這首曲子的人,實在太少了。”

一曲終結,風兒望向漆黑的天空,低低地說。

“陸玨,你是第一個。”

——因為這首曲子,只為真正的知音彈奏,只彈給真正能聽懂自己心中的旋律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我想說一下那個燈管事件,這是真的,就在我高一的時候……那時候和晴還沒有鬧翻,還一起去階梯挖坑畫畫。就在我們一次去那兒的時候,我們坐在最後一排,旁邊有一張空桌子,我們做事到一半的時候——一盞燈華麗地掉了下來,ORZ!

☆、瑤箏

物理實驗課,做的是觀察平拋運動的實驗。可對於風兒來說,她只有看著儀器幹瞪眼的份——她根本沒聽清物理老師講的使用方法。

“風兒你過來幫我看看,這儀器怎麽用啊!”身邊,顏璐把那套看上去價值不下千元的儀器上上下下弄了十幾遍,卻依然沒搞清楚使用方法,“這麽覆雜的東西,是人用的嗎?”

“你叫我也沒用,自己問老師吧。”風兒聳聳肩,“我比你還不明白這玩意兒的用法。”

“那她講方法的時候你幹什麽去了?”顏璐氣道,“餵,我們好歹做了十年的同學,你怎麽能這麽無情啊?”

“我學文科的,會考實驗操作又不考這個,會這個有什麽用啊。”風兒淡淡地回應,“會考過了不就行了?”

“可是實驗報告要交……”顏璐剛想反駁,卻突然轉念一想,覺得同桌的話也不無道理,便說,“也是,弄壞了我還要賠呢。”

坐了一會兒,風兒轉頭看見陸玨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便悄悄溜到了後面。而陸玨的物理水平跟風兒半斤八兩,也對著儀器目光空洞地發呆。

“嗨,”風兒拖了一張凳子坐下,對陸玨招了招手,“怎麽,也不會用這玩意兒?”

“是啊。”陸玨點了點頭。

“那來聊天吧。”風兒趴在桌子上說,“實驗報告找課代表抄一份就好了。”

“嗯,你說得對。”陸玨轉過身來,“反正軌跡我會畫。”

實驗室非常喧鬧,鋼珠落地的聲響、各種各樣地談笑、叫老師幫忙的喊聲響成一片,所以也不會有人真的聽見她們的交談。但陸玨卻分明聽到風兒說:“那幅畫你還是留著吧。你要是看到畫上有血,那就說明我已經不在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陸玨一頭霧水,“什麽你不在了?”

“我不在了就是我死了啊。”風兒從桌面上撐起身子,淺淺地一笑,“你不明白麽?”

陸玨手一震,手中握著的筆落在了桌面上。她不知道風兒竟然會說出如此絕望的話來,也不知道她們一天的對話,竟然是用如此灰暗的話題作為開端。

“你怎麽會死呢?”陸玨定定地望著風兒,一字一句地說,“你和我一樣,還好好地活著,不是麽?”

“是啊……”風兒沈吟了一小會,不露痕跡地轉移了話題,“對了,下個學期期考完就要文理分科了吧?”

“你有什麽想法麽?”陸玨把玩著那顆鋼珠,說,“我想學文科,知識還沒有下定決心而已。”

“我已經決定了,學文科。”風兒說,“反正數理化那麽爛,不學文科還能學什麽?”

“真的麽?”陸玨的眼裏閃過一抹亮色,“你學文科?那我也學文科吧。沒準到了文科班之後還能在一個班裏呢,就像現在這樣!那多好,不是麽?”

“對啊,那多好……”風兒輕輕笑了兩聲,“還在一個班裏……”

——可是我已經沒有任何的可能性,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下去了。

這句話,她卻最終沒有說出來。

實驗課還有五分鐘的時候,風兒把物理課代表的實驗報告拿過來,自己和陸玨各抄了一份交了上去。畢竟實驗報告也是有標準答案的,天下都一樣,也無所謂抄襲不抄襲。

下課時她們從後門走出了實驗室,在電梯前按下按鈕的時候,陸玨突然猛地一拍腦袋:“糟了!下節是歷史課,我忘了去幫歷史老師借階梯教室的鑰匙了!”

“現在還有時間啊……”風兒苦笑道。

“那還不快點跟我去保衛科!”陸玨一把拉起風兒跳進了電梯裏。

歷史老師韋君廷是今年剛招進學校的大學畢業生,比學生大不了一輪。他是個戴著眼鏡的年輕小夥子,上課時總能在教室裏引爆笑聲,雖然不算高大英俊,在顏璐眼裏卻十分迷人,於是她才會瘋狂地嫉妒者當上歷史科代表的陸玨。

他走進階梯教室的時候,十幾排的座位都是空的,只有風兒和陸玨坐在第一排,兩人都是一副悠閑的樣子。

“早上好,韋老師。”風兒擡起頭了,招了招手。

“人呢?”韋君廷左顧右盼,“就你們倆?”

“剛才是物理實驗課,估計都回去拿書了。”風兒邊說邊瞇起眼睛看巨大的投影屏幕。

其實教室裏也是有投影和電腦的,但是教室的投影機已經年久失修,動不動就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不是圖像不清晰就是只有兩種顏色,再要麽就幹脆罷工,連開機都沒辦法,最近投影機已經打不開了,韋君廷只好借用學校的階梯教室來上課——他從來不寫板書,所有的筆記都用幻燈片展示,至於黑板,只是他即興揮灑的草稿罷了。

“對了,你們有沒有什麽體育課音樂課之類的要改成自習?我想用一兩節。”韋君廷摸了摸腦袋,說。

“那你晚上十二點來吧,我們去給你配鑰匙!”還不等風兒回答,陸玨便搶先說道,“就算別人不來,我和風兒也會來的。風兒你說是吧?”

“晚上?好啊,正好來抓鬼!”韋君廷臉上露出孩子般頑皮的笑,“聽說這個階梯教室裏就有呢!”

“什麽……什麽鬼啊?”陸玨疑惑道,“沒看見啊……”

“我就不知道了,你們自己來看看不就懂了?到時候不要被嚇得上躥下跳就行了。”韋君廷說完便在電腦面前擺弄起自己的幻燈片來。

“我看上躥下跳的人是老師你吧。”陸玨非常自然地回應了一句。

風兒笑了笑,低頭從抽屜裏把歷史課本抽了出來。

在階梯教室裏坐了一會,還沒有幾個人來,陸玨也覺得有些無聊,便從風兒的口袋裏翻出手機玩起了游戲。而風兒轉頭望著窗外漸漸落盡葉子的樹木,不動聲色地擡起手往額頭上一抹,天目便無聲而開。天目中的樹木依然是樹木,樓房依然是樓房,只是暗褐色的枝杈之間,多了一個懸浮著的、隱隱約約的白色影子,仿佛一團朦朧的霧氣。那是一個少女的魂魄,懸在空中,遙望著東南的方向。

合上天目,那個白色的影子又消失不見了,枝杈間只有兩三只灰雀在跳躍,不時飛落到車棚的頂上,又嗖的一聲像更遠的天空飛去,像一支灰色的箭。

“你在看什麽?”陸玨伸手在風兒眼前晃了晃。

“哦,是那些鳥——”風兒指著樹上那幾只跳躍的灰雀說,“我很喜歡,它們很可愛呢。”

“看不出你也會喜歡小動物。”陸玨不禁笑出了聲,“我以為你對它們沒有興趣呢。”

走回樓上的時候在樓梯裏遇到了馮強,風兒本著“對老師要有禮貌”的準則鞠躬叫了一聲“老師好”,結果換來對方一句“做什麽屁秀”,以及一大串不帶臟字的羞辱。最近馮強的罵人水平似乎有所提高,已經很少帶臟字了,甚至還帶上了一兩個英語單詞。

“真是的,見到就見到了,叫我幹什麽?有毛病!”

這是馮強的最後一句話,之後他就提著那個黑色的公文包,踱著步子走進了輔導室。幸好下一節不是英語課,否則不知道還要迎接多少可以記下來當成語錄學習的罵人之詞。

只是一墻之隔的阿劍就沒這麽幸運了——風兒走到高一(4)班的門口,正好看見謝萍穎揪著阿劍長到肩膀的金色長發,用帶著濃重東北口音的聲音訓斥道:“你的頭發怎麽回事?去染成黑色再剪短!每天我們班儀容儀表都被扣分就是因為你!”

“老師,我這頭發是天生的啊……”阿劍一臉的委屈,而且被一個女子拎著頭發讓他頗為難受,“你不知道我是混血兒嗎……”

“那也沒允許你把頭發留這麽長!”謝萍穎不依不饒,“你看你,頭發都跟女生一樣長了!有哪個男生像你這樣的?去剪了!今晚就去!”

陸玨先發現了阿劍的窘境,便轉頭對風兒說:“你看,那個不是你朋友麽?”

“哦,是啊——你別見怪,以這個東北餃子的性子,找他十幾次都是正常的。”風兒笑了笑。

待得謝萍穎終於松開了自己的頭發,阿劍才松了一口氣,但一轉頭又看見風兒站在自己身後,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知是不是在嘲笑自己方才的窘迫——她從來不吝惜對自己的嘲諷,多年的友情足以讓她毫無顧忌。

風兒走到阿劍面前,笑道:“今天下午放學要去理發麽?”

“你以為我真的會去啊?”阿劍望著謝萍穎高挑而瘦削的背影和蘑菇一樣的腦袋,依然心有餘悸,“我要真把頭發剪了,還不知道像個什麽樣子呢——可能就毀容了也說不定。”

這時謝萍穎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上官劍,你過來一下!”

風兒分明看見阿劍的肩膀顫抖了一下。

“上官劍,老師叫你!”這是另一個男生的聲音。

阿劍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丟下一句“放學再聊”便走回了教室。

陸玨望著阿劍匆匆離去的身影,感嘆道:“我要是那個東北餃子,就不會逼他剪頭發,更不會要他把頭發染黑的。”

“我也是這麽想的。”風兒點頭表示讚同。

上午十一點五十分,各個教學樓裏的學生如潮水一般爭先恐後地湧出,擠滿了並不寬大的校園。原本安靜的校園轉眼又如沸騰般喧囂。有走讀的學生或步行或推著自行車走向學校的大門,也有住校的學生打鬧說笑著跑回寢室。風兒和阿劍擠在高二樓的樓梯間裏,不時側身避讓人群。

“後來那東北餃子找你什麽事啊?”風兒問道,“還是你頭發的問題?”

“不是——其實我都不想說了,她叫我做更可怕的事情。”阿劍蹙起了劍鋒般的雙眉,眉間滿是無奈,“你知道她叫我做什麽?她叫我在藝術節的時候上臺表演!”

“哦,那不好嗎?周瀾也叫我上臺啊,是古箏獨奏。”風兒說,“你不想?”

“要是你知道是叫我演什麽,你就不會這麽說了。”阿劍揉了揉太陽穴,“她叫我去演《觸龍說趙太後》的小品,而且是演觸龍。”

“觸龍?”風兒在腦海裏描繪了一下觸龍的形象,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她居然叫你去演觸龍?虧她想得出來!”

“而且她說‘你要是不答應的話,我就把你的頭發剪了,再染成黑色’——我也沒辦法啊。”阿劍無奈,“可惜了我混血美少年的形象……”

“少來。”風兒斜了阿劍一眼,“你就去演吧,我可是很期待的。”

“我寧可去給你的古箏獨奏伴舞。”阿劍長嘆。

在二樓的樓梯轉角處,阿劍突然壓低了聲音說:“你最近越來越虛弱了,我感覺得到。”

“我把真氣輸給你一些,也許還能幫你撐一陣子。”

風兒沈默,許久,才用幾不可聞的聲音答道:“不,我不需要。”

“你……”阿劍的目光中充滿質疑,“你這是……”

“你不必幫我。”

俊美的金發少年尚未回過神來,白衣的少女已經消失在了人群之中,再不見了蹤影。

她還是和前世一樣,那麽倔強而驕傲,寧可死也不會接受任何人的施舍。而他,也依然與她沿著相反的方向,漸行漸遠。

或許,從前世開始,她就不曾看得起他。然,他們卻依然是最要好的朋友,她從未表示過對他的輕視。

縱使輕視,也不會從財富與地位的角度。

在她的眼裏,他是個軟弱的人,把幸福和愛像菜一樣送到嘴邊,也會揮手一把打開。

風兒走出教學樓,站在走廊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鉛色的雲鋪滿了天空,這座北國城市壓抑而陰霾。

她有些透不過氣來了。

“哇,好帥,還是混血兒呢……”顏璐背著紫色的朋克書包,從後邊趕了上來,“剛才我看見你旁邊有個帥哥……是你男朋友吧?太帥了……哪來的混血帥哥?”

“不是我男朋友,就是個以前的同學,玩得挺不錯的。”風兒一臉冰冷的表情。

“你居然還有這種同學,我以前怎麽沒發現呢!”顏璐眼裏放射出小女生的花癡光芒,“天啊,我都覺得韋君廷不帥了!”

風兒擺了擺手,道:“我去吃飯了,我會送你他的照片的。”

而穆泠這時也正好朝這邊走來,他在逼近零下的氣溫裏只穿一件單薄的秋裝校服。他向風兒招了招手,一只手上還搭著一件黑色的風衣外套。

“我朋友來了,我走了。”風兒轉身走出了走廊。

“看你一本正經的,居然也會玩劈腿?真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顏璐自顧自地嘀咕起來,“那混血帥哥跟你在一起也太浪費人才了,還不如讓給我呢!”

“你知道月底的藝術節吧?”穆泠轉頭看著風兒,不時把落在眼前的頭發撥開,“怎麽樣,有節目麽?在東校區通宵玩麽?”

“如果陸玨玩通宵,我也會玩通宵的。”風兒邊走邊說,“你也在那兒搭帳篷麽?”

“節目的話,我倒是有一個,是古箏獨奏。我還想問問你要彈那一首曲子呢。”

“哦?那我拭目以待……不是,是洗耳恭聽。”穆泠有些狡黠地笑起來,“聽說你拿了十級證書的,怎麽能不期待?”

“什麽十級證書,那是別人亂說的,我沒考過級。”風兒露出無奈的神色,“今天中午我不想吃醫院飯堂的東西,你請我去外邊吃怎麽樣?”

穆泠在巷口停下腳步,用征詢的語氣問:“那你想吃什麽?”

“嗯……咖喱飯吧。這麽陰冷的天氣,想吃點暖身的。”風兒想了想,說,“怎麽樣?”

“好。”穆泠指著巷子盡頭,說,“正好後面有一家。”

他們的關系,依然是那麽微妙。彼此之間已經可以推心置腹,因為已經足夠熟悉。每天從早上七點四十分到晚上九點二十分都有一起度過的時間,無話不談。中午在一起吃飯和逃午休,晚自習放學時他用電單車送她回家,甚至晚飯也是一起到醫院食堂去吃的。這樣看來,他們是最要好的朋友,他們之間存在的,也是最深厚的友情。

可是卻又比友情多出了什麽。

穆泠知道,風兒也是知道的。只是對於風兒來說,她寧可裝聾作啞,寧可說自己不知道。而穆泠,卻是無法找到一種合適的修辭,把這微妙的所在說出來。於是這種關系只好徘徊在一個分外尷尬的區間,不屬於任何一端,無法被定義為任何一種情感。

那麽他們呢?又該被定義為什麽?戀人,朋友,抑或兄妹?

中午車流洶湧的馬路邊上,穿著單薄秋季校服的少年與白衣的少女比肩而立,等著一個可以穿過馬路的間隔。穆泠低頭想了想,轉頭對風兒說道:“我覺得你彈那首《漁舟唱晚》比較好。”

“是麽?”風兒歪著頭看他,“你懂古箏曲有哪些麽?你不會就知道這一首曲子吧?”

“怎麽可能,雖然我什麽樂器都沒學過,但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啊。”穆泠似有不服,“你就試試看吧,你們班的節目肯定可以上正式演出的,我保證。”

風兒怔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那好吧。我信你一次。”

她又露出那淺淺的笑,嘴角彎曲的弧度非常小,有些人甚至會覺得她其實並不是在笑,可是穆泠卻真切地看到了,她在微笑。那微笑若有若無,飄渺得仿佛一縷天邊的輕煙、一絲朦朧的輕霧,這縷輕煙柔霧卻仿佛妖精撒出的神秘藥水,在不知不覺間令人心旌搖蕩,然後沈醉不可自拔。

而穆泠明顯就是那個童話中被妖精迷惑的旅人。

“走吧。”一晃神之間,前方的十字路口綠燈轉為紅燈,車流終於不再那麽洶湧,穆泠從恍惚之中回過身來,發現衣角被風兒輕輕地扯了扯。

少年與少女,穿過城市灰白色的正午,穿過一片喧囂與繁華,消失在街道的另一邊。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中午了。

迷漩走出教室,本來想直接走右邊的樓梯下樓,那樣離學校大門的距離近一些,可是剛剛走到樓梯前就看見轉角處曾小梅背對著自己拿著手機在打電話,大概是因為還沒有接通吧,她沒有說話,不過她說什麽也不是值得關註的事情,無非只是一些乏善可陳的事情而已。

她轉了個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曾小梅的手機裏,甜膩惡俗的流行彩鈴響了一分鐘之後,電話被接了起來,是一個聽起來就非常令人不快的中年婦女的聲音,但此時這個聲音卻用一種禮貌恭敬甚至奴性的語氣說:“是曾老師嗎?”

“對,是我,請問您是迷漩的家長嗎?”曾小梅按照禮節毫無感情地客套著,“我是想和您談一談您女兒的事……”

“哦,好,好……”對方的語氣裏充滿了崇敬的惶恐,仿佛給自己打電話的是一位聖人。

這個中午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冬天的天空布滿了灰色的陰霾,十二月就在這些陰霾之上無聲地流過最後的一周。這座冰冷的城市依然冰冷,依然是那臺轟隆隆運轉著的、巨大的機器,正在不斷加快著軸承的轉速。也許在十二月的最後一天,就會迎來一場飄搖的大雪,紛紛揚揚覆蓋了整座鋼鐵般的城。

可是卻有三千種陰暗,在灰色的天空底下迅速地朝著同一個中心卷動,仿佛盛夏的熱帶海面,在巨大的低壓中心的吸引下,所有的空氣迅速匯聚,醞釀成呼嘯的、席卷吞噬一切的風暴。當它移動到陸地之上,便會以最狂暴的風雨,摧毀經過路上的一切事物。此時那些陰暗,也的確在匯聚卷動著,它們將要化作一個黑色的漩渦,在天地之間上演一場最令人絕望的、殘忍的戲碼。

當迷漩穿過綠色的人工草坪的時候,她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去,卻只看到了身後白色的教學樓,和那些落盡了葉子的、不知名的樹木。越來越冷的北風吹過她的鬢角,碎發絲絲縷縷地飛揚起來,起起落落。

她只聽到了似有卻無的風聲。

校服褲子口袋裏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是一條短信。

迷漩伸手到口袋裏把黑色的手機拿出來,翻開蓋子,按下了閱讀鍵。

“下午一起回家嗎?”這是屏幕上的黑色宋體字。

而在這一行字的上方,同樣的黑色宋體顯示著三個字:許霄雲。

作者有話要說:新角色出場了……原型就是妹妹諾諾(安杜兩個字太難打了對不起啊)的前任朋友。這個新角色還不算正式出場,先放個儀仗,馬上就會正式出場咯。還有我再吐槽一下,像曾小梅這種角色,寫得我那叫一個蛋疼!本來看著真人已經夠蛋疼了,寫得更蛋疼!但是這個角色偏偏不能死……唉……我好想去寫美少年!!!

☆、青燈

迷漩握著手機想了想,然後飛快地回過去:“好,那下午一起走吧。”

此時醫院空無一人的走廊盡頭,一個披著白大褂的婦人按下了手機的掛斷鍵。

天光從落地窗口漏進來,卻改變不了陰天的昏暗。中午的醫院本該是安靜的,但空氣之中,卻分明能聽到那種氣流卷動的,屬於風暴的聲音。那個巨大的黑色的風暴,正在近乎瘋狂地吸納著氣流,並且以逐漸加快的速度,向著陸地移動。

下午放學的時候,天幾乎已經全黑下來了。十二月的白晝已經非常的短暫,甚至讓人覺得白晝只存在了一瞬間,而更漫長的時間,都被黑夜的沈寂漆黑所填滿。

穆泠和風兒慢慢地往學校後門走去,不時聊些什麽,從今天課堂上老師的口誤聊到學校十分不合理的晚自習時間。那條長長的巷子裏已經亮起了昏黃的路燈,在暖色的燈光下,那些忙碌著的賣文具和小吃的小販的身影,也蒙上了一層溫馨的色彩。

他們走到醫院後門的墻根下時,突然被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身材胖大的婦人攔了下來。那婦人大約四五十歲,可是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了五六歲,一張小市民特有的、尖酸刻薄的胖臉上此刻殺氣騰騰,雙眼死死瞪著風兒,好像眼中可以噴出火來將她燒成灰燼,如果此時巷子裏沒有一個人,只怕她會從白大褂下抽出一把閃亮的手術刀,然後狠狠地刺進風兒的胸口或者咽喉。風兒顯然被這種可怕的目光嚇著了,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怎麽了?她是誰啊?”穆泠顯然也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小聲地問了一句。風兒卻沒有回答,而是擡手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這時對面那個殺氣騰騰的婦人也開口了:“我問你,你認識我女兒嗎?”

“你女兒?”風兒一頭霧水,不知道面前這個像頭北極熊一樣的婦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你女兒叫什麽?”

“我女兒叫迷漩。”婦人的回答毫無感情可言,只有逼人的殺氣,“我問你,你認識她嗎?”

“認識啊,她是我朋友……”風兒還沒說完,便被尖銳的罵聲打斷了。這聲音差點震破了她的耳膜,也讓身邊的穆泠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原來那個不要臉的賤人就是你啊!小小年紀不好好學習,搞什麽同性戀!居然勾引起我女兒來了!你臉皮夠厚的,連老娘的女兒你都敢動!我告訴你,我女兒可不會像你這麽下三濫,想勾引她門兒都沒有!”這婦人罵起人來竟是如行雲流水一般,中間竟沒個停頓,而且聲音分外尖銳,聽起來就像一萬根尖針刺著耳朵,“你以後離她遠點,聽見沒有!要是再讓我看見你勾引她,我打斷你的腿,再把你的臉劃花了,看你以後還有什麽資本出來勾引人家!”

風兒面無表情地聽她罵完,卻並沒有用更惡毒的言辭回敬,而是轉過身,擡手環住穆泠的頸子,將他的臉拉近自己,然後踮起腳,吻上他帶著人類溫熱的雙唇。

而對於穆泠來說,這一瞬間,他的大腦只剩下了一片空白,仿佛故障的電視機。

少女的雙唇是冰冷的,沒有溫度,卻帶著淡淡的、玫瑰的香氣。她的親吻沒有一絲感情,因為她親吻他並不是因為他們相愛。但是她的確在親吻他,這是真實的。哪怕這個吻沒有溫度,也沒有感情。這像是一個夢,卻又無比真實。她並不愛他,卻在與他親吻。

這是風兒第一次親吻他。雖然沒有愛。

穆泠很快從大腦的空白中恢覆了過來。他開始配合她的親吻,仿佛他們是一對真正的戀人。他用自己溫熱的唇覆蓋著她冰冷的雙唇,溫暖著那無助的冰冷。

可是,他們自己是知道的,他們之間存在的東西,不屬於愛情,也不是友情,更不是兄妹的親情,是一種無法定義卻又真實存在的關系。它就像一條堅不可摧的鎖鏈,將他們牢牢地束縛在了一起。

風兒松開穆泠,然後用一種冰冷的挑釁目光望著對面的婦人。

“你還要我做點別的什麽嗎?”她說,“我告訴你,我喜歡的是男人。我也有男朋友。現在你也看到了,你明白了吧?你滿意了吧?”

那婦人顯然也沒料到這一幕會出現,氣得渾身發抖,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只能一連說了幾個“你”字。她從震驚中鎮定下來之後,惡狠狠地撂下了一句:“總之你給我記著,離我女兒遠點!”

之後便殺氣騰騰地轉身走進了醫院的門診大樓。

那婦人走後,風兒望著一臉茫然的穆泠,再次露出那若有若無的微笑。

“那個……”穆泠顯然對風兒的舉動頗為不解,“你這算是什麽意思呢?我記得你說對我沒有意思的啊……”

“我對你當然沒有意思。”風兒漆黑的雙眸深處閃爍著陰暗與純真交織的光芒,“只是我要你幫我證明我喜歡男人而已。”

“可是……”

“可是什麽?你想說我奪走了你的初吻,我要負責是吧?”風兒有些不屑地瞪了穆泠一眼,“多大了,還玩這種小女生的把戲!我告訴你,這次不代表什麽,你休想要我負什麽責!”

“還有,今天謝謝你。今天的晚飯我請客吧。”

她淺淺一笑,笑意若有若無地縈繞在她的唇角,仿佛一縷輕霧。

迷漩停在走廊的盡頭,望著朝自己走過來的那個穿著冬季校服的身影。

那是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女,比她還要矮一些,剪著中性化的短發,再加上身體尚未發育出女性特有的曲線,遠遠望過去倒像是一個少年一般。提早降臨的夜色讓迷漩無法看清她的表情,但是她知道那是誰。

她在這個冰冷得一如這個城市的班級裏唯一的摯友,許霄雲。

“走吧。已經不早了。”許霄雲走到她面前,說。

她點了點頭,然後跟著許霄雲一起往樓梯走去。

“對了……”走到一樓的時候,迷漩突然壓低了聲音說,“如果我說我喜歡的是女人,你會信麽?”

“不信。”許霄雲回答得非常迅速,“死也不信。”

“是個人都不會信的。”迷漩挑起眉梢,似是不屑,又似是戲謔地一笑,“這麽說,要是我說我喜歡我姐姐,你也不信吧?”

“當然不信啊。”許霄雲轉頭望著迷漩,目光中有一絲不解,“怎麽你今天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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