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蘭登給倫敦的朋友寫完信，封好火漆之後，猛然覺得肚中饑腸轆轆。他擡眼看了看桌旁的石英鐘，竟然已經正午了。

布蘭登是個幹事情便全神貫註，絕不松懈的人，他站起身下樓找到管家，立即吩咐管家把信送出去。等到男仆的快馬疾馳出了莊園，他才轉身回到宅邸，準備用午餐。

走進餐廳的時候，布蘭登聽見約翰爵士大聲的招呼：“嘿！布蘭登！”這是他這位老朋友常用的表達親切的語調，每一次約翰爵士這樣大叫，總是讓布蘭登覺得心中一暖。布蘭登走上前，才發覺何麗雅坐在對面，他微微楞了一下，坐在了後者的對面，約翰爵士的旁邊。

要想抑制約翰爵士的好奇心和滔滔不絕，簡直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此時正在向何麗雅介紹她面前的菜品，縱然其實對方完全聽不明白，只能用微笑作答。

布蘭登聽著老朋友的嘮叨，蹙眉，忍不住觀察對面何麗雅的表情，他是真怕自己的這位好友過分的熱情會嚇著這位來自遙遠東方國度的少女。作為基本的接客之道，他實在不願意讓對方有任何的局促和不安。

何麗雅的心情現在只能用無奈來形容，她被布蘭登撂在會客廳之後，只好坐在壁爐旁發楞。左等右等來了一個女仆，她忙拉住對方，好不容易憋出單詞，讓其明白了她的意思，把她帶到布蘭登的書房門口。這是她第一件想到要努力完成的事情——看書，熟悉英國的文化，省得以後磕磕碰碰，諸事不順。

她本以為自己能清凈一個上午，在書房裏宅著背單詞，結果她一推開書房的門，便看見坐在那裏的約翰爵士。

說諸事不順，果然第一件事就沒順起來。因為約翰爵士的過分熱情，她不得不疲於應付他的快嘴皮子，還不敢有任何不耐煩的表情，只好用微微一笑來表達東方女性的含蓄——結果她一上午起碼微笑了幾十次。

約翰爵士沒有覺得何麗雅表現出來的少言寡語有任何問題，他幻想中的東方女性自然都是羞怯的，所以他倒更增添了幾分同情和憐惜，於是嘰裏呱啦便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但是這倒也給何麗雅帶來了好處，突然出現在一個陌生的語言環境下，被強迫接受了那麽長一段時間的聽力之後，何麗雅無比欣慰的覺得自己的聽力水平似乎瞬間上了一個臺階，比坐火箭還快。

比如現在，何麗雅望著自己面前的盤子，用叉子叉起一塊牛扒，約翰爵士立即熱心告訴她英語的讀音，簡直比出門吃飯館時服務員報菜名還要幹練。

這全是因為約翰爵士發覺何麗雅的英語水平不僅很低，而且還帶著“濃郁的美洲味道”。

不過這是很明顯的事情——何麗雅的發音是美式的，這跟從小中國人學習美國英語直接掛鉤。但作為中文系的學生，她之前從來沒想到過英式英語和美式英語差別其實很大，從發音上就有很多不同，這等於說她要推倒再來，一切又從最開始學起——

以自己的腦子，何麗雅一邊想一邊挑眉，似乎是在做夢吧？

三個人在觥籌交錯中用餐，還沒吃完，只聽見宅邸外傳來了馬車的軲轆聲和嘶鳴聲，接著管家走了進來，向布蘭登稟報——詹寧斯夫人來了。

對於詹寧斯夫人，何麗雅的印象可是太深了，電影裏那個雞婆八卦又熱心的胖婦人，和她的女婿約翰爵士在一起，一唱一和，把布蘭登搞得很尷尬。

出於種種考慮，何麗雅已經把她列為自己最需要註意的人物之一，關註要緊度四顆星。

當詹寧斯夫人的真身出現的時候，何麗雅還是大跌了眼鏡。這個人與約翰爵士一樣，長得和電影裏的人有差距。如果說約翰爵士是本人比演員帥了千倍，那麽詹寧斯夫人則長得比演員要含蓄多了。她的身材倒是不算太豐滿，然而長得很奇怪。何麗雅想起錢鍾書先生的話，這詹寧斯夫人就屬於被上帝添油加醋惡作劇了長相的西方人。

不過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還算溫和，帶有英國上流社會所培育出來的教養，這和她本身和悅但聒噪的性格相融合，使人初一接觸不太適應，但隨即，便被她的魅力所感染了。

詹寧斯夫人這方面呢，不得不承認面前這位來歷不明的少女第一眼就挺合她的眼緣，或者說，任何出現在她面前的少女，她都慣常喜好用“母愛般的關懷”對待。她聽到約翰爵士的悄悄話，知道何麗雅不太會講英語，因此將她平日裏喜好的快速語速降低了百分之九十，力保何麗雅句句話都能理解她的意思。

於是在飯桌上，由約翰爵士的快嘴皮和詹寧斯夫人的低緩語調所構成的交響樂一直響個不停。何麗雅疲於奔命，一邊要裝出失憶後遺癥的態度，各種不適應和嬌羞，一邊要想辦法應付兩個熱情的英國人對她輪番的“夾擊”。

更可怕的是，沒過多久，約翰爵士將方才布蘭登神色失常的情況格外及時的捅給了他親愛的岳母。於是，詹寧斯夫人立即收回了那百分之九十的語速，把它們全部投向了正坐在一旁安靜用餐的布蘭登。

“噢，布蘭登，真是一位很有氣質的東方姑娘，你說呢？”詹寧斯夫人每逢用這種語氣說話，總是忍不住要摸摸她那只肥大的鼻子，然後發出母雞下蛋一般咯咯咯的笑聲。

何麗雅正有些郁悶的朝著盤子裏撒鹽，在心裏埋怨嘴巴都快淡出個鳥來了，聽見詹寧斯夫人的話，覺得似曾相識般熟悉。再擡頭朝布蘭登的方向看了看，見他也正朝著自己看了過來，目光相遇，何麗雅覺得對方似乎帶著一種無奈和羞怯交織的情緒。

電光火石後，何麗雅猛道不好。她立即明白了剛才自己的感覺是什麽，這不就是電影裏詹寧斯夫人想要撮合布蘭登上校和瑪麗安的時候所展現的語氣嘛！

何麗雅額頭上垂下三根黑線，張了張嘴，什麽詞也吐不出來。

午餐後詹寧斯夫人拉著何麗雅到花園裏散步，她穿著一身英國婦女的夏裝，看起來有些包得太過嚴實的煩惱。熱汗從她的臉頰不停往下流淌，她扇著扇子，還是禁不住喘息。

而何麗雅從女仆給她尋來的幾套衣服中找了一套露得最多的，至少能讓她輕快那麽一點點，不過與詹寧斯夫人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依然熱得夠嗆。她覺得自己快中暑了，心裏無比懷念小背心和小短褲，心裏十分苦澀和難過，這輩子恐怕是再也見不到它們了，噢，要是以後夏天都要這麽穿，該怎麽過？不過包得這樣嚴實，倒不用害怕被曬黑了。

**辣的太陽烤得大地發燙，四周的一切都模糊焦灼起來。兩個人終於坐下來。何麗雅躲在詹寧斯夫人身後的洋傘陰影下，聽著詹寧斯夫人不停的講著她與自己的丈夫之間的趣事，並且形容對方在臨終的時候對自己是如何的留戀。她躺倒在椅子裏，用帽子遮住眼睛，一邊迷迷糊糊的聽著一半聽懂一半不知所雲的英語，不時嗯嗯兩聲，示意對方自己還沒昏過去。

布蘭登站在二樓的窗前，俯視外面的兩個身影。

“你覺得能找到她的來處嗎？”約翰爵士也向外眺望了一眼，然後拍了拍布蘭登的肩膀。

“不知道。”布蘭登雙手在胸前交叉，長嘆一口氣。“但是她是一位中國少女，這不是很少見嗎？至少她會在惠特韋爾出現，這很不尋常。我想她如果真的是失憶了，那麽恐怕是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使得她與家人走散。她一個人是不可能來到這裏的。”

“也許是東印度公司那些人幹的好事？”約翰爵士說，“她也許是被拐騙來的，那可就太糟糕了。這種生意並非沒有聽說過，如果如此，我們會有麻煩。”

布蘭登沒有接話，但他眉頭緊鎖，很明顯也在憂慮。

“不論如何，她來到這裏總會引起非同尋常的註意，這消息甚至很可能會傳到倫敦去，你想怎麽做？如果她當真無依無靠，你決定如何？”約翰爵士的口氣並不是在開玩笑。

“等到阿茲卡給我回信後，我再想這些事。”布蘭登淡笑了一下，“現在，先讓她好好的休養吧。過幾天貝絲也要來了，我的養女，也正需要一個人來陪伴。”

“你那可愛的養女貝絲也許會妒忌你對這位少女的好，你不怕她懷疑你的憐愛轉移了方向？”

“不會。她知道我對於她母親的愛。”布蘭登帶著堅決的感情說，隨即轉身，走出了房間。

約翰爵士看著他的背影，輕聲說：“這段日子看來會有意思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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