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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喜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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餵——!

我喊了一聲,從窗口探出頭去。

陽光很好,我看見從長發縫隙中它流淌出來的影子,在綠色植物葉子殘留的露水上閃出十字形的光芒。

他擡起頭,他穿著米白色的長袖棉布衣服,他在這兩旁低矮的小木樓中間,很…

怎麽樣,我想不起來了,鼻息間有種揮之不去的化妝品的刻意香氣,並不難聞。事實上,我沒留過長發,討厭植物,和舊式建築的潮氣。

嘩——

書從被子上摔落下去,我沒有拾起,一撩被子,起床了。

洗頭發,6分鐘,洗臉,5分鐘,刷牙,4分鐘,換衣服,3分鐘,化妝,10分鐘。

出門時,7點45分。

彎腰穿鞋,側頭看了鏡子。

我。

5分鐘後,我坐在了地鐵上,這一切都很快,只是時間很慢。

昨晚我看的是昆德拉的《不朽》。我看過很多遍,其實第二遍就是在浪費時間,他批評貝多芬,他談哲學,意向學,邏輯學。我不喜歡。我只是喜歡和別人說,我看昆德拉。我經常弄丟書籍,經常買回新的時找到舊的。我曾經常昏睡在浴缸裏,導致很多Mp3落入水中壞掉,後來朋友送我一套音響,銀色的,我執意放在浴室,卻再沒睡著過。那套音響專門用來放巴赫,後來朋友結婚,它就不會響了。

站起來之後,地鐵停了。我向門口走去。

餵——!

一個少女,曲卷的長發,沒有化妝,暗藍色的衣服,帆布斜挎包。

我真的沒有回頭,卻看到她,她沒有向我喊,我不得不停下來。

很幹凈的呼吸從我身邊過去,她下車了,我看到了她的背影,只有青春。她很俗氣,沒有任何讓我能夠銘記的特征。讓我停下來的,是那個喊聲吧?與夢境毫無聯系,甚至不動聽的呼喚。就像阿涅斯回首微笑時的手勢,不帶任何意義。

車又開了,我看著車窗上映射出來的我的臉,一明一暗。

後來,外面亮起的廣告牌,一串接一串,畫面精美。

我的臉不見了。

又遲到了。她放下文件,說:你。

是的,我總是遲到。上學,談戀愛,工作。每時每刻,大多是無理由的,我不喜歡等人,不喜歡不確定。這導致你似乎可以用另一種方式來形容我,我一直在等,像每一個人,身邊的,素未謀面的。

我突然想談談理由,比如今天莫名其妙的夢和莫名其妙的女孩。

擡頭,可是她走了。

我開始勤勤懇懇的工作。我做會計。關於這項工作我幾乎沒有任何好談的。從小我以為我會是一個藝術家,最次是政治家,就像昆德拉說的,這可以輕易的塑造不朽。天,怎麽又提起他了。

一直喜歡鋼琴,但沒學過。小時候要犧牲玩樂的時間,我不肯。長大點了,知道要花很多錢,想想作罷。現在有錢了,但沒時間。的確買了架,放在客廳,同電視機的功能一樣,擺設。大概喜愛的東西,要陪伴它,是必須舍棄此刻你最舍棄不了的東西,每次關於意志力的掙紮中,我都是戰敗者。

我喜愛的,多麽美好。那個穿著白色晚禮服,坐在空蕩的水邊的彈鋼琴的“我”,只屬於我一個人。我知道她確實的存在著。決不屈辱的活在任何目光之下。

猛地擡手敲了一下回車,我醒了,看著電腦屏幕。

死機。

這個電腦啊,該修了,也可以考慮把它扔掉。

蘇菲,晚上去錢櫃啊,他過來敲了敲電腦。

好,我的電腦壞了。

又壞了?我幫你看看。我起身,他坐下來。

他好年輕。而且幹凈,我這樣想著,望著他的手。

你是誰?

我是李木,你這電腦,真該換了。

那我是誰?

你是蘇菲。

他站起來,朝我笑了笑:好了,晚上別忘了,下班我等你吧。

嗯,看著他走開,我坐了下來。

李木,蘇菲。蘇菲有蘇菲的世界,每個人都知道,李木有李木的世界嗎?

突然間我又站起來,像是有這種欲望似的,今天我第一次想幹一件事,並且絲毫沒有阻止自己。

餵——!

我喊住他,笑了笑。笑容在他回頭之時已經隱去了。

我感覺這種呼喊好像是屬於我了。

燈光很暗,他們唱著各種各樣的歌,我幾乎沒有在聽,我有種想談鋼琴的欲望,雖然不會。

李木把話筒遞過來:唱吧,你。

好。我說。

我總是對他說好。應聘那天,他對我說你被錄取了,我就說。

好。

他們很吵,幾乎沒有人在聽我唱歌,我的歌聲不是用來聽的,我想。

一首幾乎不成調的英文歌,我忘記了詞,就胡編亂唱,反正他們聽不出。I'm tired,後來我唱。

很累嗎?李木說。

啊?我沒明白。

你唱的,I'm tired。

隨便唱的,我不累,我挺好的。擡頭看了看柳樹,在燈光和夜色裏它們很識人間煙火。

他笑:算了,過了談論的年齡,我們不談了。

好。我握了握他的手,而且擡起來,看看。

呵呵…我像毫無心計的小女孩一樣發出了笑聲:你說,你的手在第一次送女孩回家時有沒有出汗啊?

我現在出汗了麽?

沒有。

那就沒有。

啊?

我談戀愛沒有經歷過此步驟,現在經歷了,又不想談戀愛了。

我沒談過戀愛。

為什麽?

不知道,就是沒人喜歡過我。

我很喜歡啊。

不是你這種。

你知道我是哪種?

我知道。

我把頭浸在水裏,笑了一下,又出來,聽見嘩啦啦的水聲。

突然想到一個不可能的時間去找一次不可能的經歷。我突然就有了某種沒什麽意義的希冀。想笑,想哭,想喝半加侖的葡萄酒,想穿晚禮服。哲學家八成會告訴我想這些沒什麽價值,應該想想人為什麽活著。可我總是想不起來,不知道為什麽。

很瘦,皮膚白皙,目光空洞。又擦了擦頭發上的水,看著鏡子。習慣性的用浴巾遮住胸部,從少年時就有的毛病。我還健康,是的。

我的手機連續開了六年零三個月,排除換電池的時間。這個電話是近兩年來我第一次在睡前接到的。是李木。

蘇菲,後來我的手出汗了。

我知道。

睡覺吧。

好。

後來我真的睡過去了,沒聽音樂,沒看小說,也沒思考,就像我每天習慣性的計算金額,然後有個人來為我修電腦。其實我會修,我有三個計算機系的朋友,而我一共四個朋友,曾經。

他們,一個死了,兩個結婚了,另一個失蹤了。

全都不見了。

失蹤的那個是學哲學的。死的那個是因為電腦主機後部漏電,毫無詩意。

我是蘇菲,我沒死掉,沒失蹤,也沒結婚。

我還在這裏。

生活是什麽東西?夢想呢?此刻你刻意放大的痛苦會不會真實?自以為大徹大悟一無所求,又如何擺脫慵懶和無聊的纏繞?

這些問題,倘若我能回答出一個,現在,也就不是現在了。

我說我在等,是騙你。

蘇菲不是願意等待的女人,何況我還年輕。

今天周末。我想花錢,有人陪我。

一個人買東西非常無聊但你能買到傾心的物品。而兩個人,多半會在無意中加進許多不必要。

但我喜愛後者。

我感到缺氧,偌大的溫室中潮氣逼人,有各種各樣的植物,花開艷艷。

流水聲,鳥鳴聲,腳步聲,唯獨人語聲像被隱去了。此刻有聲亦無聲。李木抱起一盆幼小的植物,葉片幹幹凈凈的流淌出幾顆水珠,他閉上眼,微微的側著頭,像把嗅覺和聽覺混在一起。我在眼光中瞇著眼睛看他,覺得特別漂亮。

這樣的行為完全在我的意象中完美了他。然後頃刻又對李木產生了拒絕的心態。我以自我的心理波動為樂趣,不帶任何意義。

他買下那盆植物,又帶我在寵物市場買了兩只貓。

一只黑色,一只白色。

我完全有理由喜愛接近我的那只。

李木送我到樓下時,擡頭望著高高的,遠遠的我的窗口,他一直沒有說話,卻在此刻開始沈默。

我走了!特意大聲地說。

他楞了楞,遞過來那盆植物:送給你。

松了手,黑貓優雅的從我的懷中跳出去,我抱住李木,輕輕地一下:送給你。

從今天開始,蘇菲的家有了小貓,和一盆不開花的植物。

在有限的空間裏,三個生命共同呼吸。

藝術家

我說過,我以為我會是一個藝術家,可以肆無忌憚的表現美,並且有成就,得到邏輯縝密的批評,然後被越來越多的人知道,同代的,下一代的,極盡無數,就算實際自我已經消亡,然而蘇菲,蘇菲,這個名字依然跳動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從死亡之路崛起不朽的“我”,獲得我卑微生命和高傲靈魂都無法承受的崇高。

崇高

崇高是絕對距離與無條件的景仰,使人可以不選擇卻絕沒可能致命壓縮的對象,我最重視我認定的崇高。巴赫,昆德拉,月光以至於李木抱著植物時難以形容的行為。都是藝術的並且達到了絕對距離與無條件景仰的條件。不為人力所觸及。因此,我不在乎真實。

真實

真實和崇高在我的意識中是完全對立的。比如牙痛和哲學,它們是真實的典範。牙痛當然是具體可感的,而哲學卻經常試圖在這充滿變數的世界中抽出理性的纖維。最傻的事就包括與哲學家辯論他們的東西,那沒完沒了或必輸無疑。我承認真實確實存在,但那無關緊要,我並沒有對體驗自己是否活著產生過興趣。不過,一旦哲學家愛藝術,那麽哲學就變成他的第二屬性了,我感覺。

感覺

印象中第一次把單純可感的東西付諸於現實的人是李煜。感覺也是確實存在的。藝術可以變相傳達它而哲學不可,哲學總是用一些詞匯解釋另一些詞匯,翻來覆去,沒有一個可以確定下來,但它是螺旋而不是圓,感覺與真實是圓,一小部分互相重疊,但這兩個圓無限大,人力所及的只是那疊住的部分。

部分

藝術可以分享但哲學不可。我在嘲笑所有試圖傳播它的人。蘇菲是女人,所以代表理性的哲學只是我的第二屬性,女人比男人更具毅力和忍耐力,“戰爭由男人發動時非常幸運的。如果是女人發動戰爭,她們會殘忍到底,地球上會一人不剩。”在這個所謂真實的世界上,女人與男人最大的不同點,便是不會用所謂智慧聊以自慰,價值是次要的,所得是次要的,在否定掉統統可拋的一切後她直面的最終目的是自我,女人比男人更強烈的想脫離自我因為她們更渴望幸福。男人可以為愛情而死,女人只能為自我而死。ewigweibliche(永恒女性)這是一個包容無窮鏡像的世界,我選擇比一切爭辯都更有力的表達與探索行為,我選擇藝術。

作者在此刻開始陷入困惑,她感到某個人物已經出現了必死性的征兆。這是關於寫作極端痛苦的一面,作者更象勞工,為必需的一切辛勤寫作,沒有任何比較自我的選擇。能夠控制的,只是開始而不是結束。

親愛的啊,我好久都沒看到月光了,怎麽回事?她拿著手機。

睡太早可能,這裏從沒有月光。

也有可能,人品問題。

他如是說。

作者光著腳,站在窗前,月亮是明媚的,她的眼睛也是明媚的,然而,真的沒有月光,看不見的,是不是就等於不存在?

她顯然不願意將月光從心中拿出去,所以她選擇頓悟。

小說裏,有個極簡單的手法,叫做“轉折”。

蘇菲消失的時候,是那個城市的冬天。

據報道說,那個城市有一千二百萬人口,所以,她在或者不在,都毫不起眼。

好吧,對於很少一部分人來說,這確實是件奇怪的事情。

他們找了她的家,她常去的地方,她的公司。

可是一無所獲。

她留下了所有,只有那只貓和她的舊小說隨著她一起消失了。

好吧,或許她死了,誰知道呢。

蘇菲再沒出現過。

她成了她喜愛的自己,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在這世界的每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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