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怕，最晚明天也會來。）

……”這兒？你瘋了麽？從這兒下去？”

江霂站在一塊高高的山巖面。

他用手中的電筒照了照, 往下，是一片直下的斜坡，很抖。

到處都是灌木叢和藤蔓。

附近似乎有踩踏的痕跡。”說不定是野豬踏過的呢，還有啊, 這麽抖, 你要是摔下去…”

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手電筒只能照到近處一隅，更遠處的, 隱在一片黑暗裏, 如危險的探不到底的沼澤。”不行, 太冒險了。”

江霂發現，跟在陸野身邊, 他似乎變成了那聒噪的岑春, 偏偏這人完全不理他，自顧自地將腳往巖壁邊緣一點的地面踩了踩, 像是在評估地面的結實程度。

他還欲繼續下去, 在對上陸野眼神時，嘴裏的話就憋了回去, 只留下一句：“你真要下？”是。”

陸野頷首。

他鞋面連褲管已經全是泥, 連眼睛都因熬夜漚得發紅，完全不覆曾經的懶散不羈，可偏偏這樣，卻更叫人心生出一種敬來。

江霂這人，見慣了圈子裏的蠅營狗茍，人人都似捧著一顆輕飄飄的心來, 又捧著一顆輕飄飄的心去, 如浮萍聚散。

別說這樣的冒險, 就是一陣風, 都能將人輕易吹散。

此時，對這樣的厚重，他反倒生出股敬意。”行，”敬歸敬，江霂卻是惜命的，他舉手，”不過，我不跟著你下去。”不用你。”

陸野道，說著，一只腳已經踩實巖壁下的地面。

濕滑路面，帶出一段，他身體傾斜，另只手卻精準地扣住一邊的青藤，只聽清脆的一聲響，藤蔓已經被扯斷。

但他身體到底站住了。

只是也不知下面有多少這樣的”驚喜”。

江霂在上方探頭出來，手上電筒努力幫他照亮。

陸野擡頭，瞇起眼，只說了句：“如果有人來，讓人順著這去找我。”明白。”

江霂點頭。

風吹過，雨打在臉上，眼睛有些睜不開。

底下的人也似睜不開，江霂貼心地將手電筒滑到一邊，不讓它對著陸野的眼睛。

於是，陸野開始順著痕跡往下爬。

那漂亮的修長的手指沾滿了泥，連臉也被沾濕弄臟，可從江霂那自稱鏡頭的眼睛裏，卻覺得此時的陸野，前所未有的漂亮。

那種漂亮，不帶性別，卻是生命力與愛自別處的延伸。

在陸野即將攀爬出他的視野時，江霂忍不住喊了聲：“等救到蘇老師，回來給我拍戲啊。”

底下只隱隱聽到一聲”恩”，也不知是不是聽錯了。

江霂突然有些寂寞。

他想起了那咋咋呼呼的林垚，心想，這人雖然笨些，沒眼色，時常闖禍。

可到底一片赤誠。

回去還是好好與她說話吧。

再請她一杯奶茶。

……

蘇靨星是被一陣打到臉上的雨給驚醒的。

雨冰冰涼地砸落她面，將她打得一個激靈，她下意識要坐起，手才一撐地，就一聲”嘶”

低頭就著微微的光線，只隱約能看見破皮的掌心。

掌心上道道紅色的血痕，觸目驚心，還有那剛上過藥的指尖，此時混著泥的水，臟兮兮的，與那藥味混合在一處。

此時，蘇靨星只有一個想法。

可惜了。

藥白上了。

等雨滴砸得更多些，方才發生的事，才沖入腦中。

她被許欣安叫去談話，跟著她進了林子，後來許欣安單方面不歡而散，她怕她危險去拉她，然後…就掉了下來。

好人不易做啊。

蘇靨星想著，只覺得腦袋發脹，晃了晃，非但沒清醒，只覺得更脹了。

於是，她不敢再晃，生怕是腦震蕩。

但慶幸的是，她腦殼硬，摸過去並未有什麽傷口。

唯獨之前努力保護的臉上，一摸就疼。

蘇靨星心底不由生出一絲惱怒起來，不過這惱怒是對自己，突然好心上頭作什麽。

這下好了吧。

要破相了。

蘇靨星素來愛美，光想象自己破相的模樣，就覺得十分難過。

只是這難過，也抵不過腳上傳來的疼痛。

她試圖撐起來，卻一連幾回都不行，一動，小腿就劇烈地疼，頭也暈得要吐，眼淚混合著雨就要下來。

可蘇靨星還是憋了回去。

哭什麽呢。

這兒沒有心疼自己的人。

哭也浪費。

只是到底不是不委屈的，她坐在地面，動彈不得的時候，突然十分想陸野。

想他低著頭給她擦藥的模樣，想他陪著她在花房安靜呆的一夜，想他給做可口的飯菜，想他總是溫得恰到好處的牛奶，還有看著她的眼神…

這樣想，他真的很好很好。

他那些壞，與他星星一樣多的好比起來，好像微小得不值一提。

……

蘇靨星亂七八糟地想了一通，只感覺腦袋似乎好受了些，便試圖探清自己在哪兒。

最後得出一個結論：

她好像掉進了一個洞裏。

四周黑乎乎的，摸過去，只摸到了一手泥，頭頂似有光亮透進來，不過太微弱了，幾乎什麽都看不清，蘇靨星瞇著眼睛，也只能看到伸到洞口的一枝闊葉枝。

有淅淅瀝瀝的雨，順著洞口落到臉上、身上。

蘇靨星不一會就濕透了，她坐起身，努力用手拖著不怎麽聽使喚的腿往洞壁靠。

就這麽一個動作，她已經出了一身汗。

腿太疼了。

蘇靨星眼淚含了一包，又覺得不能便宜別的誰，只想等陸野來了，給他看。

等好不容易安頓下來，雨滴飄過來的果然少了些。

不過還是有。

蘇靨星也沒辦法了，只得繼續觀察。

洞很深，目測有三四米。

蘇靨星很確定，以她現在的”殘廢之軀”，是不可能出去的，只能安心地在這等。

手在身上摸了一會，除了支口紅，什麽都沒摸到，手機也不見了，更可惜的是，陸野給她的那盒藥也不知去掉哪兒去了。

她頹了一會，又覺得不能這樣下去，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喊。

只是也不知道許欣安什麽時候能找到人來救她，希望快一點，因為蘇靨星太冷了。

雨將身體全浸濕了，一路翻滾似乎令她連骨頭縫都生出來疼痛。

她牙齒有些打顫。

不過令她最害怕的，卻是洞底的一堆動物屍骨。

大概是掉到洞底出不去後餓死的，白生生的一堆小骨頭，看著滲人。

蘇靨星剛才挪動時，一腳踢到了。

她將身體蜷縮得更小，生怕再碰到什麽，嘴裏祈禱著：快來快來…

突然，一道柔軟又奇怪的觸感在小腿附近爬過。

蘇靨星低眼看去。

就在看到的一剎那，幾乎要跳起來。

一只蜈蚣爬在她小腿上。

那麽近，蜈蚣黑色的身體以及那簌簌簌動的無數條腿爬在她□□的小腿。

蘇靨星頭皮發麻，再控制不住尖叫起來，她邊叫邊哭，哪怕腿疼得像是斷了一般，也還是努力抖抖抖。

那蜈蚣被抖落地面，頭往她這一擡，而後簌簌簌，無數條腿蠕動，往邊上爬去。

蘇靨星的眼淚終於掉下來。

她真的好害怕呀。

哽咽著喊了聲”陸野”，可風蕭蕭，雨陣陣，唯獨沒有陸野。

陸野在哪兒呢。

她真的好想他啊。

蘇靨星哽哽咽咽地哭著，心想，要是她出去了，一定再不跟他鬧別扭。

她要和他好好的。

…

就在最驚惶之時，蘇靨星只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似鞋子踩在落葉，發出的窸窣斷裂聲響。

似乎還有陸野喊她的聲音，夾雜在風雨裏，幾讓人聽不清。

蘇靨星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擡頭認真地聽，那聲音又不見了。

恍惚間，她以為，自己是因太過恐懼雨期盼出現的幻聽。

等過了會，那聲音又傳來。

這回，更清晰了。

嘶啞的一聲”蘇靨星”。

蘇靨星心一下跳起來，也分辨不出那聲音屬於誰，只揚高聲：“我在這！蘇靨星在這！”

清脆的聲音傳出老遠，似驚起路邊的鳥。

一點動靜都沒有。

蘇靨星靠著洞壁，生怕失望，連呼吸都輕了許多，就在這時，一道光自上而下地過來。

隨著光一道出現的，是陸野那張臉。

他臉幾乎不能看，沾著泥與水，唯獨那雙眼睛清亮，眼眶泛紅。”陸野。”

蘇靨星一下就哭了。

眼淚滴滴答答地下，半天停不下來。

嘴裏一疊聲地喊著”陸野”，好像除了這兩個字，不會再說別的了。

陸野回了聲，聲音也嘶啞。

蘇靨星幾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陸野卻像是一口氣一下松下來，人一下攤坐在地，兩只手支在身後，重重喘息了口，而後笑了起來。

他那雙眼裏都是笑意，風吹過他的發絲，帶著點松弛的意味。

連握在手中的手電筒掉了也不知。

蘇靨星只感覺，頭頂的光突然暗下來，過了會，又亮起來。

陸野拿了手電筒，重新往裏照。

蘇靨星下意識擡起手，瞇起眼睛。

手電筒的光照見一個落魄的身影。

蘇靨星滿臉是淚，那淚混著泥，將她整張臉化成了一道道，連身上也是泥，衣服濕透，可憐兮兮地貼在身上，細白的臉上、手上都是傷口，整個人蜷縮在洞壁，狼狽得像被主人丟棄的貓。

他一下笑了起來：“你沒事。”嗯，”蘇靨星眼睛發紅，” 我沒事，就是腳疼。”

她帶著點哭腔的撒嬌的語氣。

陸野手握了握手電筒，過了會，似想起什麽，拿起插在褲袋裏的對講機，對著對講機按下通話鍵。

裏面傳來”嘶嘶嘶”的電流聲，唯獨沒有信號。

陸野又將蘇靨星的手機拿出來，又是沒有信號。

他直起身，找了會，也不知與附近的人距離多遠，不管是對講機還是手機，都沒有信號。

蘇靨星在底下，看著他一副忙碌，擦了擦眼睛。

隨著時間過去，剛才的激動慢慢平覆下來，她催他去找人來救她，說洞太深。

陸野看她一眼：“你真的能行？”

蘇靨星真的害怕，因周圍的黑暗，因附近的白生生的屍骨、可能存在的各種地底小生物，還有這冷雨、冷風，可此時，有他在，她仿佛又有了勇氣。

她倨傲地點點頭。

那張臉若沒有混了一條條的泥水，這個表情當是相當適宜的，可偏偏她不自知，還當自己和從前那般，倔著：“去吧。”我在這等你。”

這一會，又不再是方才被嚇破了膽的嬌嬌女，而是個驕傲的大小姐了。

陸野莞爾：“你真行？”我當然行，快去，去吧！”

蘇靨星瞪他。

陸野瞥她一眼，不發一言，果真轉身走了。

隨著這唯一的光源走開，周圍又陷入黑暗。

蘇靨星又仿佛聽到了蜈蚣那無數腿在地面的簌簌響，還有風吹過闊葉的沙沙響。

好像一切恐怖，又隨著他的離開回來了。

蘇靨星抱著肩，嘴裏忍不住念起學起過世的外婆，念起一連串的”阿彌陀佛”，心底下強行安慰自己，沒事沒事，佛光普照，魑魅魍魎一切現形，何況陸野去找人了，很快就有人來救她了…

誰知又有”簌簌簌”聲響，蘇靨星低頭，一下子和小動物那變成白骨的骷髏眼對上，她一個激靈，脊骨從上涼到底，念”阿彌陀佛”的聲音更大起來。

卻聽頭頂一聲笑。

蘇靨星睜眼，就見陸野那張臉重新露在面前，那手電筒也不知被他放哪兒了，光遠遠地，只還能見到一點。

那一點正好落在他發頂，點亮他眼睛。

那眼睛裏此時都是笑，帶著促狹的意味。

不過一會，他臉上的泥巴已經被水洗凈了，只在下巴沾了一點，好英俊的一張臉。”餵！”

蘇靨星臉一下紅了。”求神拜佛，不如拜我。”

他自顧自地說道，拍拍手，兩條手臂撐著洞頂，身體輕輕一躍，就從洞頂跳了下來。”你……”蘇靨星驚道，”你發癡！”

最近看的港片口音都冒了出來。

他卻只是笑，半蹲下看她，蘇靨星對著他那雙眼睛，不知怎的，方才強壓下的恐懼、難過與瑟冷都冒了出來。

她抽噎了聲，而後，就聽一聲嘆，剛才還凍得發抖的身體就被擁入一個懷中。

真奇怪啊。

他也淋了雨，整個人濕漉漉得跟落湯雞似的，可身體卻那樣熱。

熾熱得像火，能將她溫暖。”可是這樣就沒人來就我們了。”

蘇靨星在他懷裏，輕輕道。

她擡頭，看了洞頂。

剛才她註意到了，哪怕是陸野站直了，距離洞頂還有很遠的距離。

恐怕憑著他，是上不去的。

陸野卻無所謂似的：“我在附近最高的一棵樹上插了手電筒了，有人看見就會過來。”

他伸手，摸摸她頭，生怕弄痛了她似的：“別怕，最晚，明天也會來。”

蘇靨星枕在他懷裏，似還能聽到他胸膛一下下敲著的聲響。

就在剛才，那聲響跳動得厲害，仿佛是驚懼，也或者是別的什麽，此時，才緩緩慢下來。

他仿佛也很害怕。

蘇靨星心底突然生出這一點確認。

他卻推開她，半蹲下身，在她小腿上摸過去，嘴裏道：“你剛才說，腿疼，哪裏疼？”

他一點點敲過去，按到一處時，蘇靨星”嘶”了一聲。”這兒？”

陸野按著她小腿肚的一處，蘇靨星登時眼淚汪汪了。

他似也感覺到疼，額頭落下涔涔一層汗下來。

擡頭，那汗與雨幾乎滴落他眼睛，像是哭的模樣。

聲音嘶啞著，說了句：“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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