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琉斯之踵）

坑洞裏。

蘇靨星混合著泥與水的雪白小臉驟然笑起來, 在這驟冷的夜裏如一朵鮮妍生動的花，睫毛也彎彎，聲音似帶著甜的糯。

她說：“傻子，這怎麽能怪你。”而且,”她仰頭看著他, 一點光落入她眼睛，”你都找來啦。”你不知道, 剛才看到你, 我有多高興。”

她滿臉是笑, 狼狽不堪，如夜色裏的明珠。

陸野看著她, 眼底有微微的泛紅。

因著皮膚白, 那點紅就格外明顯，過了會, 卻突然一笑, 伸手在蘇靨星濕漉漉的腦袋上一撫。

蘇靨星本來就有點頭暈，忍不住挪開腦袋, 嗔：“摸什麽摸。”

他便收回手, 而後低頭，扯住黑T下擺一個用力

黑T，絲、毫、不、動。

蘇靨星見此，不由睜大雙眼。

那雙被粉絲稱為甜死人不償命的蜜眼兒微瞠，視人時有種天真的意味，旋即似想到什麽, 捂住嘴,”咯咯咯”笑。”陸野, 你以為你在拍偶像劇呢。”

她喊”陸野”兩字時, 那平平無奇的兩字，也便似帶了別的意味，有種女孩嬌柔的情意。

似乎在這雨夜，她所有的情感都不再壓著，從細節裏微微流出來。

陸野勾了勾唇，兩腿叉開，姿態懶洋洋的，嘴裏卻啞著道：“下次讓明明買五十塊的。”五十塊？”對啊，這T一百塊。”陸野半回過頭，帶著戲謔的笑，”明明小表妹開了家淘寶，隨便送的。”

蘇靨星：“……”

這T一百塊？

虧她之前還覺得…

她有點傻地看著他身上的暗色T，這一百塊的T在陸野這樣的衣服架子上，竟然也顯得分外昂貴。

不過，此時陸野還在與那一百塊T計較。

很顯然。

孫大經紀人這小表妹的一百塊絲毫不摻假，料子很牢靠。

陸野扯著這一百塊衣擺在撕，因用力，胳膊薄薄的肌肉僨起，形成漂亮而遒勁的線條，而隨著動作，T恤下擺掀起，更是露出他精瘦繃緊的小腹，人魚線往下，落入勁窄的褲腰，工裝褲腰身不算高，於是便…

蘇靨星臉微微紅，別過腦袋去。

不過，很快，又被一道長長的撕拉聲吸引，將腦袋別了回去。

陸野居然真的把那黑T衣擺給撕了下來，而後，微微側身，將她那條傷腿擡起來放到自己膝上。”幹什麽，”蘇靨星不由問，”你不會真想用這我包紮傷口吧？”

陸野那雙桃花眼微微睞，一點笑意探出來，而後很快又在她腿上手上的傷口間消散了去。

他沒吭聲，只睨她一眼：“傷口不疼？”疼。”

蘇靨星聽聞，立馬就抱住他一條胳膊。

她深知會哭的孩子有奶吃，道：“疼死了。”

陸野素來勾起的唇平了些，過了會道：“疼就少說兩句。”

語氣卻是安靜的，不大高興的模樣。

他一不高興，蘇靨星就不怎麽敢去招惹了。

閉了嘴，安靜地看著陸野用那衣擺沾了雨水，在她胳膊、手肘上沾了泥的地方一點點擦。

他擦得很細致，甚至連指縫都細細地擦到。

很快，蘇靨星就從一只在泥水裏滾的花貓重新變得白凈不看那些傷口的話。

從灌木叢一路滾下來，她身上裸露出來的地方幾乎都有傷口，或大或小，密密麻麻。

尤其她皮膚白，平時力道稍微重些都能留下紅印，此時被幹凈了，那些還淌著血的傷口，在那薄瑩一樣的白皮膚上，就顯得尤為猙獰了。

不過，最嚴重的卻是在腿上。

一道幾乎手掌長的傷口，從腳踝劃到小腿肚，血紅色傷口豁著，血倒是不流了，只是傷口裏摻著一路摩擦過來的小石子、泥土粒，甚至還有點碎葉沫。

陸野那雙漂亮的長眉看著這傷口，微微蹙著，過了會，才伸手去擦。

只是這回擦得不那麽穩，濕濕的下擺劃過傷口，蘇靨星的腿就忍不住一抖，發出細細的一聲呻吟。

他按住了她腿：“別動。”

蘇靨星帶著點哭腔似的：“又不是我想動。”

於是，陸野薄薄的唇便抿緊了，睇她一眼，蘇靨星發現，這回，他的眼睛更紅了，只是什麽都沒說，重新按了她腿替她將傷口裏的碎石粒等擦去。

蘇靨星幹脆別過頭去，不一會，眼眶裏便開始有淚珠兒在打轉。

在陸野面前，她似乎總是格外脆弱。

她想。

她又忍不住回過頭，大約是洞內光線不好，為了看清她傷口，他半弓著腰，高高的鼻幾乎要貼到她傷口。

對比他曾經的朗月清風，這姿勢尤為奇怪，甚至可以說毫無氣質，可不知道為什麽，蘇靨星卻突然很想吻他。

她輕輕叫了他一聲：“陸野。”

陸野擡起頭來，蘇靨星便傾身過去，吻住了他。

輕輕的一下。

幹的唇相貼，磨蹭。

這奇怪，明明時不時有雨絲在頭頂飄落，可唇卻依然感覺幹，在挨蹭間能碰到起了皮的皮膚。

很奇怪的感覺，有點癢。

卻如相濡以沫的小魚。

陸野不知怎麽了。

身體一動不動，僵直在那，像是怕一動，就會弄疼她了一樣。

…

不僅蘇靨星身上有傷口，陸野身上也有。

腰間，手肘，胳膊…

蘇靨星看他幫自己清理過，就不管他自己，便幹脆也拿了那塊濕布，拿過他胳膊，一點點替他擦。

一邊擦，一邊不免猜測起，是怎麽才能弄出這樣的傷口。

陸野似看出她意思：“不小心摔的。”那你怎麽找到我的？”

蘇靨星這才有時間問這個問題。”隨便找找，”他一笑，帶著點漫不經心的，唯獨那笑進入眼睛，看著她，”大概是……”

他似認真想了想：“有緣千裏來相會？”

見他這樣了還要貧，蘇靨星沒忍住，對著手下傷口用了下力，他那表情立刻變了，”嘶”了聲：“蘇靨星，你謀殺親夫啊？”不要臉。”

蘇靨星翻了個白眼，那眼卻沒從前翻得堅決，蜜兒似的眼睛流出一點笑的意思。

陸野啞的調卻帶了絲不正經：“遲早的事，不是今天，也是明天，不是明天，也是後天。”你倒挺會想。”不想日子過不下去啊，”夜色裏，陸野那雙琥珀色眼睛帶著點嘲笑的意味，不知為什麽，蘇靨星卻從中品出一點真的感覺，他微微仰靠在洞壁，道，”帶著點盼頭，一天天，日子就過去了。”

明明是嘶啞的調子，蘇靨星卻從中感覺出他在說這五年時光的感覺。

她抿緊了唇，低頭，繼續替他清理傷口。

那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沾著點雨，一瞬間，如垂翼的溫順的蝴蝶。

她”哦”了聲，說：“要是有瓶酒精就好了。”

……

兩邊都清理完，時間又過去了很久。

蘇靨星一條腿架在他盤起的腿上，身體半靠著陸野，與他一起微微靠在坑壁。

天已經不下雨了。

月亮從雲層後透出來，下過雨的夜空格外澄澈，像一塊巨大的藍寶石，大約是空氣澄凈，連星星都出來了，一顆顆地閃。

蘇靨星靠在陸野懷裏，看著天。

兩人都沒說話。

過了會，陸野似想起什麽，動了動，從褲兜裏掏出一個手機給蘇靨星。

蘇靨星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手機，驚訝地接過來：“怎麽在你那兒？”

旋即想起來：“哦，我去你那的時候…掉那邊了？”

陸野點頭。

靜了一會，他聲音更加啞了，像鐵輪擦過磨砂紙的沙，一只手搭在蘇靨星肩。”去找你，才發現你不見了。”

蘇靨星指腹上有不少細細小小的傷口，那些傷口摩擦著手機殼上冷硬的水鉆，帶來細微的疼痛。

她將手機拿在手裏，過了會，伸手去開機，卻只得了陸野一聲：“沒電了。”

她”哦”了聲，卻也不動。

一雙大眼睛對著黑黢黢的手機屏幕，柔嫩瑩白的臉半沈入黑暗裏，剛才的活潑勁一下子散了大半。

過了會，突然道：“那天，你怎麽什麽都不問我。”那天？”

陸野一楞，眸光落到她側臉。

她長長的睫毛顫抖著，像無處可歸的煢兔。”就我跟許寧安吵架、你拉我去花房的那天。”

他面上泛出啞然來，粗糙的指腹輕輕蹭過她臉，帶著點安撫的意味：“我知道。”

蘇靨星卻別過頭去：“你知道什麽？”

他卻又將她臉別過來，那雙清亮的桃花眼仿佛要看入她心底，蘇靨星只聽一聲輕嘆，身體卻被抱住了。

溫暖的、熱烘烘的身體，將她的冰涼烘烤著。

陸野長時間呼喊而嘶啞的聲音，穿入耳朵，又像穿入心房。

他說：“星星，這世界不是所有父母，都會慈愛。”

蘇靨星眼一軟，險些落下淚來。

這是第一次有人與她這樣說。

所有人都跟她說。

星星，別任性，乖一點。

爸爸媽媽已經做得很好了。

不要有別的期待。

去理解，去尊重。

即使是最疼她的外公，也只會叫她多一點耐心。

無人與她說，這世上，不是所有父母，都會慈愛。

她與沈妍、蘇黎之間的關系，如她身上的阿克琉斯之踵。

她迫切期望藏好，最好誰也不見。

可此時……

在陸野潮熱的懷裏，蘇靨星抽噎了一聲，也緊緊抱住他，仿佛已找到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避風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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